周禮有女官的記載。
周禮女官和後世封建社會女官差別不大, 主要指在後宮之中統率宮女,服務王室的女性。地位高於宮女, 低於嬪妃。
女官根據女子夫家地位, 也有兩種。一種是選拔有才能技藝的未婚女子,既是女官也是國君嬪妃備選;一種是卿大夫的夫人,周禮曰, “婦人無爵, 從夫之爵”,選有德行者入宮輔佐王后嬪妃, 稱“世婦”,女官之首基本都是“世婦”。
周朝女官的職權範圍, 差不多就是清朝內務府的職權範圍,權力不小。
但除了承擔祭祀的“女巫”之外, 女官不得干預外朝之事,特別是土地和軍事。
紂王有一項重要的罪名,就是後宮婦人干政。
尚書牧誓記載,“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 惟家之索。今商王紂, 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
周禮對女官的條條款款,明確將女官的權力束縛在三宮六院之中。正如儀禮中言, “婦人無外事”。
雪姬以世婦之身輔佐華陽王后, 統率咸陽宮女官宮女, 已經是女官之首,封無可封。朱襄爲雪姬請賞,爲雪姬討要封號官職, 只可能是外朝封號官職。
荀子以爲朱襄愛妻心切,思慮不周。雖朱襄肯定不會有讓雪姬爲外官的荒謬思想,但別人可能會斷章取義,藉此抨擊朱襄。
這是一項十分嚴重的事。朱襄會被天下羣起攻之,哪怕已經立下無數功勞功德,一世英名也會毀於一旦。
而且,這也與荀子政治理想完全相悖。
荀子是開明,但還沒開明到脫離時代。荀子思想中關於女性的內容很少,沒有孔孟那樣特別點明。這不是因爲荀子有什麼男女平等的思想整個封建時代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思想,他是更極端的無視。
荀子以爲朱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心頭一沉,準備直接上手揍人讓朱襄閉嘴了。朱襄後一句話,讓他鬆了口氣。
秦國禮制混亂,雖有女官,但女官職能劃分不清,宮廷管理混亂。
宮廷禮制是整個國家禮制最重要的部分,荀子忙於制定祭拜神靈、先祖和國家大事的禮制,暫時還未想到這裡來。朱襄提了出來,荀子認爲這確實是規範世婦禮制的好機會。
而且他特意高聲贊同,將話題攬過來,也是擔心朱襄這番可能會被人誤解的話傳出去,趕緊轉移話題。
朱襄明白荀子所想,將話題主導權交給了荀子。
秦王柱聽荀子講述了一番後,也覺得獎賞雪姬之事,是規範世婦體系的好機會。
秦國要統領六國,新的文化政治經濟中心,嬪妃和世婦禮制的完善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朱襄見秦王柱和荀子商討起禮制的事,沉默地站在一旁,不再發表意見,只等他們商議完畢。
之後秦王柱說對雪姬的獎賞要再考慮考慮,此事暫且擱置,等秦王柱考慮清楚。
雪姬對紡織機的研究取得了重大成果,秦王柱雖然沒有立刻獎賞雪姬,也放了雪姬幾日假,讓雪姬暫時放下宮裡的工作,回別莊與朱襄團聚。
秦王柱也放了嬴小政幾日假,讓嬴小政多陪伴雪姬。他相信對雪姬而言,嬴小政的陪伴也是重要的賞賜。
一家三口乘坐馬車一同回家,藺贄和子楚本想跟上,一同慶祝,被蔡澤拉住。
“讓他們一家人先自己慶祝一番,過一日我們再去登門拜訪。”蔡澤道。
朱襄謝過蔡澤,把非要登馬車的藺贄用力地推下馬車,讓馬車伕趕緊跑。
子楚嘲笑藺贄“朱襄不歡迎你。”
藺贄拍了拍衣襬,道“我知道。我就是想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
子楚“”
蔡澤扶額。
之前秦王柱找到他,說先王本想讓藺贄回咸陽後當相國,但秦王柱怎麼想都覺得藺贄這性格不適合當相國,屬意他來當相國,讓藺贄代替自己的位置。
蔡澤正在考慮是否推辭。
藺贄是他的好友,他怎麼能搶奪好友的相國之位
但藺贄相國的位置丟的不虧這種人怎堪爲相
朱襄那一番爲雪姬請功的話雖讓衆人驚詫了一番,但朱襄之後的解釋和荀子的話,讓衆人都沒把這一點小小的異樣放在心上。
雪姬也沒將其放在心上。
她還勸說朱襄,給她一個虛名,不如給家裡增加封邑,這樣更加划算。
雪姬進宮之後,與秦王柱的其他王子王孫多有見面。她這時才逐漸認識到,王公貴族應該過的奢靡生活是什麼模樣。
雪姬並未被這些奢靡之風腐蝕,只是發現自家養政兒養得太糙了,讓政兒根本不像個秦公子。
雖不需要奢靡,政兒也該有秦公子該有的排場。
雪姬算了一下養政兒的花費,心頭一驚,開始重視封邑的收入。如果僅憑俸祿和秦王的賞賜,根本撐不起政兒的門面。
聽了雪姬的煩惱後,朱襄失笑“雪,封邑確實更划算,但我以後還會繼續立功,如果什麼都要求封邑,待政兒當秦王的時候,我就封無可封了。雖然政兒不在意,朝堂中總會有微詞。所以不如要一些名譽上的獎勵。”
他順手揉了揉身邊嬴小政的腦袋“養政兒的花費,雪不用擔心。待我手中這件事做成後,政兒肯定會變成天下最富的人。”
他操控貿易戰,就是操控風口。不需要任何灰色利益,只做合法的生意,站在風口上的豬都能飛,何況他是操控風口的人。
貿易戰可不是秦國直接出面,而是一羣表面上和秦國毫無關係的豪商自發的行爲。
朱襄已經選定呂不韋作爲主導人,牽線咸陽的貴族一同“投資”,自己肯定佔大頭。
“政兒在當太子之前,就能成爲富甲天下的豪商。”朱襄又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我家只是不喜奢靡,真要比秦公子的排場,我家政兒不會輸。”
嬴小政被朱襄揉得腦袋一晃一晃,臉上露出無語的神色。
舅父舅母在商量如何養自己的時候,還記得自己名義上還有個親生父親嗎
養自己的錢,是不是該由親生父親來出
算了,估計阿父自己都忘記這件事了。嬴小政在心裡長長一嘆。
“那也該多要些田產房屋。”雪姬仍舊更喜歡實惠一樣的東西,“政兒將來還是該多有些田產房屋奴僕,手頭寬泛,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朱襄道“君上很慷慨,給你的獎賞肯定不會少了田產房屋奴僕。”
雪姬這才點頭“那就好。”
朱襄看着雪姬小財迷的模樣,心頭有點癢。
不過始皇崽牌電燈泡在這,朱襄只能把心癢壓住,然後捏了捏嬴小政的臉。
嬴小政不滿地打了一下舅父作怪的手,起身走到雪姬身旁坐下,與朱襄隔開。
朱襄笑嘆道“以前舅父捏政兒的臉時,政兒還會仰着臉讓舅父捏。現在政兒嫌棄舅父了。”
嬴小政給了朱襄一個冷笑,抱住舅母的手臂“臉疼。”
“唉,舅母吹吹就不疼了。”雪姬皺眉,“良人”
朱襄舉起雙手投降。
嬴小政露出一個得意的神色。
舅母回來了,舅父可沒辦法欺負自己了,哼。
回到家後,朱襄一家三口一同進廚房,合力做出一桌大餐。
雪姬的口味沒有偏好,朱襄讓她點菜,雪姬點的都是朱襄和嬴小政愛吃的菜。
朱襄便整花活,專門給雪姬做出了一碗菊花豆腐羹。
雪姬雖然對口味上沒偏好,但女子都喜歡美麗的事物,菊花豆腐羹味道先不提,長得很漂亮。菊花也是雪姬最喜歡的花之一。
以朱襄的刀工,當然切不出細如髮絲的菊花豆腐。他切的菊花豆腐,拿到後世網上一定會被人笑話“這菊花花瓣夠寫實,足夠寬”。
但在這個時代唬唬人,足夠了。
“以後朕每天都要吃菊花豆腐羹”看,嬴小政又要把好東西扒拉進自己懷裡了,“只有秦王能吃”
朱襄嘲笑道“政兒,你就這點出息嗎每天吃雞湯泡豆腐”
嬴小政立刻把菊花豆腐羹從獨享菜單裡劃掉。
菊花豆腐羹聽起來很美,一說每天吃雞湯泡白豆腐,嬴小政就感到索然無味了。
雪姬累了一整日,面見秦王柱時耗費了許多精力,吃完飯之後就沉沉欲睡。
朱襄讓雪姬先睡下“君上交給我的事,我今日有了些心得,記下後再睡覺,免得忘記了。”
雪姬打着哈欠道“良人別熬太晚,早些睡。”
嬴小政本想隨朱襄去書房,但雪姬堅持嬴小政年紀小應該早睡。他便被舅母強拉着去自己的小房間睡覺,中途給了朱襄好幾個求助眼神,朱襄都當沒看到。
朱襄剛把書房的蜜燭點燃,荀子前來尋找朱襄。
看着表情嚴肅的荀子,朱襄不由苦笑。
他一點小打算,果然瞞不過授業恩師。
“朱襄,你難道有讓雪姬干預外政的想法”荀子開門見山道。
朱襄嘆氣,拱手道“荀子息怒,我絕無此意。如果我真讓雪姬干政,恐怕雪姬很快就會被全天下逼死,即便夏同和政兒也救不了她。”
戰國確實有女性干政,但這干政的女性都是“太后”,是國君親生或名義上的母親。
此時社會也確實有母系社會殘留,但殘留的是“母”系,即母親和舅家勢力。無論是宣太后還是趙威後,以及他原本時空的呂后等當政的女性,都是以當權者母親的身份,以孝道出發獲得的權力。
即便是唯一的女皇武則天,她能順利奪得權力,也是因爲她是李唐所有有資格繼承皇位的皇子唯一的母親。
此事民間一些掌握了宗族權力的女性,比如之後的巴寡婦清,也是因爲她是“寡婦”,是家中主母。
雪姬是政兒舅母,也是政兒“養母”。這個身份很特殊,讓她能得到秦王室的庇佑;這個身份也很敏感,既佔了外戚的敏感,又沒有政兒生母的“孝”字護體,一旦她露出想要干預外政的勢頭,就會遭到各方勢力抨擊。
政兒也不會站在自己這邊。
朱襄瞭解嬴小政。嬴小政即便與他所知的始皇帝有不一樣的地方,但始皇帝就是始皇帝,本質上不會有太大區別。
何況,雪姬本身沒有這個意願。
如果朱襄以“我認爲現代獨立有野心的女性應該如何如何”,硬把雪姬推上衆矢之的的位置,他就是謀殺。
自己爲了理想選擇一條艱難的路,和被別人強迫是兩回事。
“那就好。”荀子沉着臉道,“你不想讓雪姬干涉外政,那你是否有想讓內婦干涉外政的思想”
朱襄沉默了許久,笑道“現在做不到,但千年後可說不定了。既然唯賢是舉,如果女子賢明,爲何不能做官”
荀子深呼吸,皺眉道“朱襄,你瘋了嗎”
朱襄笑道“領先半步是聖賢,領先千年是瘋子。我確實是個瘋子。不過荀子放心,這只是一個理想和預言,我不會做啥事。揠苗助長只會讓禾苗枯萎,我很明白在這個時代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朱襄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道“荀子知道,我有很多理想都與這個時代不同,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荀子道“你其他理想還能爲世人所理解,但你現在的理想是錯誤的”
朱襄苦笑“荀子,或許我在這個時代確實是錯誤的。但理想就是理想,你改變不了我,我也沒想改變其他人。”
荀子道“那你爲雪姬爭功是爲何難道不是挑起內婦野心”
朱襄又沉默了一會兒,道“功勞是誰的,就該獎賞誰,我只是如此想而已。世婦禮制是由荀子來制定,我不插手。”
荀子皺眉“我不會讓你插手。”
朱襄對荀子一拜“我只有一個請求。女子能因功獲得榮譽,哪怕這榮譽僅限於內宅和財物。”
在女子誥命體系還未完善的時候,女子的封賞基本和夫家掛鉤,即“婦人無爵,從夫之爵”。
漢高祖時,首次單獨給女子封爵劉邦爲其姐封侯。
之後呂后模仿漢高祖先例,在呂氏被清算之後,呂后給其姐妹的封侯被取消。不過給皇室女子封君的慣例留了下來,這君是皇室貴族女子稱號,與戰國時封君已經不同。
但無論是劉邦爲其姐封侯,還是公主封君,以及最後發展出的皇室女子與世婦的封號體系,其實和女子本身關係不大,只和其血脈和夫家有關。
僅有很少的女子,因爲自己的功勞破格被封賞。
荀子確實看透了朱襄。
朱襄只是在這個時代爲女子點燃一點小小的野心之火不是因爲是誰的母親、夫人、女兒,而是因爲憑藉自身的能力獲得封賞。
後世都宣稱秦漢女子地位高,卻忘記了前提。秦漢的女子,比起封建禮教最嚴苛時的女子地位高,和什麼男女平等毫無關係,更別提什麼地攤文學營銷號說的女權社會。
戰國是奴隸制向封建制轉變的時刻,而奴隸制和封建制都是女性地位的低谷。
戰火紛飛,人命如草芥,若說此時在庶人和貧寒士子中說男女平等,大約是男女都平等的慘的不是人。
爲何女子不服兵役也要守城爲何修路築城修水利的“男人堆”裡能見到許多青壯女性
因爲男丁死得差不多了,需要女丁頂上。
戰國貴族女子過得也很悽慘。除了寥寥無幾運氣好能幹政的太后,大部分貴族女性都身不由己,婚姻權利完全掌握在孃家,經常被當作禮物贈送,別說自由,生命都無法保證。
比如有一位貴族女子,其兄長認爲妹婿地位衰落,便帶回妹妹讓其另嫁;前妹婿發達之後,再次將妹妹帶回家,重嫁給前妹婿,結果妹婿不肯從,當着女子的面將與女子生育的兩個孩子溺死江中。
至於兩國交戰而被殺的貴族女性,就更多了。
所以朱襄不可能在這個時代做什麼脫離實際的事。這樣做,不僅他和他的家人都會被殺死,也對這個時代毫無益處。
因爲戰國時代的女性自身都還未覺醒。
朱襄此舉,便只是給她們心中點燃留下一點火種,讓她們意識到女子也有不憑藉出身、夫家和兒子獲得利益的可能。
這便是他身爲兩千年後的穿越者,對這個時代女性唯一的憐憫了。
荀子直直地看着朱襄,拒絕的話幾度到了嘴邊。
荀子君道言,“請問爲人妻曰夫有禮,則柔從聽待,夫無禮,則恐懼而自竦也。此道也,偏立而亂。”
朱襄的要求,與荀子所思所想完全背道而馳,是他認爲禍亂的根源。
但他明知道如此,卻難以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最終,荀子沉默着拂袖而去,沒有給朱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