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六點,定西路,人約黃昏後,需要去接你嗎?”
“七點,定西路,人約黃昏後,我先在那排隊。”
顧一兮看着躺在手機裡的兩條短信,一一做了回覆。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過去。”
“排隊?現在?”
顧一兮看了看時間,五點不到。
前一條是樑景衍的。
後一條是嚴涼的。
嚴涼會在小店門口排兩個小時隊?想想都覺得好不可思議……
“嚴涼,你下次最好提前一天。如果我跟你說,六點我在那裡約了人談點事情,你會不會生氣?”
嚴涼手裡的單號是268號,看着前面長長的隊伍,他氣得牙都疼了。看到顧一兮的短信,他回道:“七點之前可以完事嗎?”
“我儘快,應該可以。”
嚴涼放下心來,覺得前面那些排隊的人也不那麼討厭了,“那就這麼辦吧。”
“你可以不用很早去排隊,我在原地給你留座。”
“不行,頭一回正兒八經約會,你要聽我的。”
真是幼稚。
顧一兮放下手機,忍不住笑了。
樑景衍約顧一兮出來,是想談談關於流觴園的事情。顧一兮提前到了,進店的時候,樑景衍已經在裡面等着她。
這家店很小,但裝修風格十分別致,一色的民國背景,極爲罕見。
見到她走過來,樑景衍站起身相迎,“一兮,很爲你高興。”
顧一兮微微一笑,“謝謝。”
“你已經對我說過太多謝謝。”樑景衍爲她拉開座位,“一切手續都已經辦妥,這些資料你看一下。”
顧一兮看着桌上的一疊資料,心緒起伏不定。流觴園自上世紀就已經代爲託管,現在想要拿回,拋開繁雜的流程和艱難的談判不說,光是這些年來鉅額的託管費,都讓顧一兮拼了命一樣的賺錢。
她看着樑景衍,道:“給我一個,你的,銀行賬戶。”
樑景衍平靜的目光下泛起波瀾,道:“你要還我錢?”
顧一兮道:“遠遠不夠,但是……該還。”
樑景衍的眉峰微微蹙起,顧一兮本以爲他要拒絕,但樑景衍最終只是笑笑,道:“好,不算你利息。”
顧一兮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合約,簽字。
心中大事終於落定,她看着手中的這疊資料,只覺得時間過得真快。
顧一兮十歲那年回到大陸,當時父親就一直在致力於完成爺爺的遺願,轉眼已經快十五年了,這個原本看似不可能完成的願望,現在就躺在了她的手裡。
“一兮。”樑景衍低低叫了她一聲,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個紅色的信封,放在桌上,推至她的面前。
顧一兮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果然,樑景衍開口道:“這是聘禮的禮單。”
顧一兮手中一緊,擡眼看着樑景衍,剛纔的那份喜悅盡數被慌亂代替,“流觴園,是其中之一?”
答案如此昭然若揭,樑家終究還是有自己的考量。
卻不料樑景衍搖搖頭,道:“不,這是我單獨送你的。”
顧一兮怔住。
樑景衍的手離開了紅色信封,轉而握住顧一兮放在桌上的手,“一兮,你不記得了,小時候我們見過的。”
顧一兮急欲收回手,但樑景衍沒有放。
“當時我大哥說,你會嫁給樑家的人,你就問……”
“樑先生。”一個冷冷的聲音插了進來,“請注意你的行爲。”
嚴涼繃着臉走過來,一手拉過顧一兮的手,在她邊上的位置坐了下來,“這是我的女朋友。”
他強調,是我的。
顧一兮的臉色漲得通紅。
“抱歉。”樑景衍溫厚的聲音傳過來,“嚴總是要和我們一起用餐?”
顧一兮放在下面的手飛快地在嚴涼手心裡寫了行字:別生氣。
嚴涼緊了緊她的手,轉過頭道:“一兮,如果我告訴你,現在有個突發事件,我希望你陪我一起過去,你同意嗎?”
顧一兮看看嚴涼,又看看樑景衍,前者表情認真不似玩笑,後者只靜靜看着她。她覺得十分尷尬,約了樑景衍來吃飯的,現在不過上了一個菜,誰都沒有來得及動筷子,嚴涼就突然這麼冒了出來。
一時間,三人誰都沒有說話,顧一兮感覺到嚴涼的情緒有些不對勁,但她覺得自己應該理性一點、拒絕他的提議。
可就在這時,樑景衍率先說話了,“如果有急事,那你們先去忙吧,反正正事已經說完,吃飯下次再約時間。”
顧一兮正欲道歉,嚴涼已經一把拉過她的手,往門外走去。
嚴涼剛拉開車門把顧一兮塞進副駕駛,就接到一個電話,他皺着眉說了一句話:“儘量控制好她的情緒,我很快到。”他似乎有些焦慮,放下手機看向顧一兮,“別生氣。”
他把她剛纔的話還了回來。
顧一兮道:“去哪?”
“看我媽媽,她狀態不是很好。”
顧一兮有些驚訝,還來不及思考具體的問題,嚴涼突然俯身過來,她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嚴涼給顧一兮繫上安全帶,作勢要親她。顧一兮閉上眼睛,但那個吻遲遲沒有落下來。她明白嚴涼是故意跟她開玩笑,睜開眼睛,不料他近在眼前,見她睜眼,上前吻住了她的脣。
“一兮,”他輕輕咬她,“……”
顧一兮以爲他要同她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有,這個吻,也結束地十分匆忙。
在前往許敏之住處的這一路上,他們還是沒有說話,而顧一兮分明覺得,嚴涼的沉默下,掩蓋着很多話語。
他不想訴說,只想帶她去看。
嚴涼的車子在門口停下,他牽着顧一兮的手往裡走,老舊的唱機,依舊放着周旋的歌。這一次,是《月圓花好》。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園風兒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滿人間。”
管家從裡面急匆匆跑出來,一臉驚慌,道:“這次比以往都厲害,像是受了什麼刺激!”
嚴涼一邊往裡走,一邊問道:“見過什麼人嗎?”
管家道:“沒有,就是下午接過一通電話,後來就一直在房裡,直到剛纔……這會兒像是累了,回房去了。”
顧一兮帶着些緊張,又有些疑惑,不由得抓緊了嚴涼的手。
嚴涼回頭看了她一眼,還是沒有說話。
顧一兮輕輕叫了他一聲:“嚴涼。”
“嗯?”
“別緊張。”
“好。”
一走進客廳,就看到滿地的陶瓷和玻璃碎片,就連桌椅都是凌亂放置的。嚴涼帶着顧一兮小心地繞過地上的碎片,往樓上走去。
房間裡,許敏之穿着一件紅色的旗袍,神態端莊地坐在鏡子前面,聽到聲音,緩緩轉過頭,道:“嚴敬,你回來了。”
“媽,我是嚴涼。”看到許敏之探究的目光落在顧一兮身上,嚴涼道:“這是我的女朋友,顧一兮,我帶她來見見你。”
“砰”的一聲響,化妝鏡被許敏之打碎,她大怒道:“你個不要臉的狐狸精,還敢上門來!”
嚴涼道:“媽,你認錯人了,她不是劉梓心!”
許敏之繞過嚴涼,就要上前廝打,被嚴涼攔住了。但顧一兮沒有躲閃,反而往前走了兩步,一手拉住了許敏之的手腕。
“伯母您好,我是顧一兮。”她語速很慢,但這已經是嚴涼聽過的,她說話最順溜的一次。
“我媽媽,也喜歡這首歌,但不是這個版本。”顧一兮輕輕拍了拍許敏之的手,“我們不能,總是留在過去的,何況,還混淆了不該是自己的記憶。”
許敏之有些安靜下來了,怔怔然看着顧一兮,“你是嚴涼的女朋友?”
顧一兮點點頭,十分鄭重,“應該,早點來看望您。”
“騙人。”許敏之拍開她的手,“我家阿涼還小,哪來的女朋友!”她在房裡來回走了兩圈,越發着急,道:“阿涼怎麼不見了?他去了哪裡?”
嚴涼叫了她一聲,但她根本沒有聽見,直到把房間的各個角落都找遍了,才抹着眼淚,道:“阿涼死了,被劉梓心那個賤人害死了!”
許敏之坐到牀邊,哀哀哭泣。
嚴涼往外走了兩步,吩咐樓下準備晚飯。他走至許敏之身邊蹲下,幫她擦乾了眼淚,“媽,吃晚飯了。”
每次許敏之想到他死了的這個環節,之後就會進入一段時間的安靜。她擡起頭,看到門口的顧一兮,甚至衝她笑了笑,“家裡來客人了啊,真是的,我也沒好好梳頭……呀,鏡子怎麼碎了?”
顧一兮走到梳妝檯邊,拿起了梳子,道:“我來吧。”
嚴涼給她讓了位置,她坐在牀沿,給許敏之梳好頭髮,盤了起來。
許敏之十分高興,甚至還握了握顧一兮的手,站起身率先往外走,“吃飯吧,餓了。”
嚴涼愣了一會兒,看着她走下去,才輕聲道:“她大概忘了,嚴敬其實不是我的生父……那人究竟是誰,我從來都不知道。”
他覺得眼睛酸澀,正欲跟上許敏之,不料顧一兮從背後抱住了他。
溫熱的身體,貼合着他的背部。
他急欲回身將她摟進懷中,又貪戀這一刻她主動的擁抱,在原地站了許久,連呼吸都放慢了下來。
“一兮,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喜歡我。”
顧一兮緊了緊手,剛纔那一幕讓她心疼極了,她以前只隱隱聽說嚴涼家庭不睦,卻從來不知道,他有這樣的一個母親。
“我知道你不善言辭,但這一句,我很想聽。”嚴涼低低的話語中,甚至帶着幾分請求,“你喜歡我的,是不是?”
他沒有聽到顧一兮的聲音,而背上,是她的手指在輕輕描摹,以她最習慣的方式、以他們相識的方式。
指尖沒到一處,都如熱流經過,滾燙而鮮活。
“我喜歡你。別擔心我會害怕或者輕視,很遺憾沒有早些認識,我很想告訴小時候的嚴涼,沒關係的,這些都不該成爲難堪的陰影。”
“你會長成顧一兮喜歡的樣子,堅強冷靜、謹言慎行、赤誠坦蕩,偶爾驕橫或者幼稚,也很可愛。”
“因爲是這樣的你,我開始試着,接受你,喜歡你,愛上你。”
幾個人一起吃晚飯的過程十分安靜,正如嚴涼之前所說,許敏之愛吃甜食,她吃東西的時候,一直安安靜靜的,沒有了之前瘋狂的病態,甚至可以說是端莊從容的。
顧一兮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許是像《天龍八部》中段正淳、刀白鳳和段延慶的那種關係。然而嚴涼不及段譽幸運的是,他沒有疼愛他的父親和母親、沒過過無憂無慮的生活、更沒有意外得來的神功護體……不過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顧一兮看看認真吃飯的嚴涼,心頭微微發燙。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很安靜,嚴涼送顧一兮到樓下,悶着聲說道:“你沒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感受到他這一刻的沮喪和不自信,顧一兮搖搖頭,堅定地說道:“嚴涼,你很好。”
她很感激他的坦誠,願意把身後那個並不明亮的世界打開給她看,這樣的信任,讓她覺得很溫馨。
嚴涼一步步走近,將她攬入懷中。
一時無話,只有彼此貼在一起的心跳聲,相同的頻率,幾乎重合在一起。
良久,顧一兮道:“我該回去了。”
嚴涼猛地深吸了口氣,雙手伸進顧一兮的髮絲中,將嘴脣印在了她的脣上。他比以往更熱切地索取,一直吻到兩個人都氣喘吁吁,才十分不捨地將顧一兮放開。
顧一兮微微推開他,雙頰微紅,眼神明亮,道:“我上樓了,晚安。”
食髓知味,嚴涼輕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