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淨持滿意李益的謙然,當下含笑示意李益先就座,“李公子,請坐,小女馬上便出來見客。”
李益受寵若驚地點點頭,坐到了左邊的第二個木椅上,其他四位公子見鄭淨持只喚了他就座,帶有敵意地朝着李益掃了一眼。
李益正襟危坐,歉然對着其他幾位公子作了一個揖,便低頭不再多言。
鄭淨持知道怠慢了其他幾人,笑道:“幾位公子也快些入座吧。”
“好!”禮部尚書家之侄王永當先搶坐在了右邊第一個木椅上,揚起了頭來,蔑然瞄了一眼對面就座的中書令家二公子秦晟。
秦晟冷冷瞥了他一眼,心有疑惑地看向了身邊就座的兩位公子,容貌普通,但身形魁梧,似是練武之人。仔細瞧他二人裝扮,也不見有什麼特別,只是二人腰上都墜了一塊腰牌,上面清楚地刻了一個篆體的“雲”字。
長安三品以上的官員,皆無姓雲之人,長安城有名望之人,也無姓雲之人,這兩人究竟什麼來歷,倒是讓秦晟感到費解。
鄭淨持吩咐小婢給諸位公子上了茶,目光朝這兩位公子一探,笑問道:“兩位公子瞧着面生,不知……”
其中一名公子抱拳笑道:“我與二弟皆是商州雲麾將軍座下副將,我叫雲飛,二弟叫雲揚。久聞霍姑娘才貌無雙,我等奉了我家將軍之令,特來長安邀請霍姑娘到商州獻藝。”
“商州雲麾將軍……”秦晟與王永驚愕地對瞧了一眼,想到了同一個人,從三品雲麾將軍,病秧子云晚簫。
怪不得這兩位小小副將也能過得了對子那一關——凡是雲晚簫身邊之人,總是令人意想不到,因爲這個雲晚簫,也是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奇人。
雲晚簫自小體弱多病,老雲麾將軍遍訪名醫皆告無效,只能聽信一位庵堂師太所言,將這個獨公子當做女兒寄養在庵堂十六年,期望他能得佛祖護佑,身子早些硬朗起來,平安健康一世。可是,老雲麾將軍還沒等到雲晚簫十六歲歸來,便跟隨郭子儀將軍開始收復兩京的戰役,不幸戰死沙場。
朝廷念及老雲麾將軍忠義報國,特許雲家獨苗承襲父親將位,繼續跟隨郭子儀收復兩京。都以爲這位病秧子上了戰場,定會因沙場苦寒,身子不適,英年早逝,卻不想他竟然從容指揮麾下三千兵馬衝破了潼關要道,宛若一把利刃,狠狠地重創了叛軍。
後來兩京收復,朝廷論功行賞,若不是因爲他身子孱弱,只怕當今天子早就將這位少年英雄招爲了駙馬,又怎會只賞了千金便命他離京繼續鎮守商州?
不過說也奇怪,如今這位雲將軍已經二十二歲,竟然一直獨身不娶,深居將軍府,甚少外出。商州上下不免暗暗猜測,莫非是因爲那十六年的庵堂生活,讓這位公子轉了性子,不單容貌陰柔,還連女色都不沾了。
這遠在百里之外又不好女色的他,又怎會突然差座下副將前來長安這七裡煙花巷中邀請霍小玉獻藝?
秦晟與王永面面相覷,覺得疑雲重重,卻又猜不透這位雲麾將軍的心思。
鄭淨持平日裡也聽過些雲晚簫的故事,不覺暗歎了一口氣,可惜這位雲公子生在將門,又體弱多病,現下世道不太平,常有將軍戰死沙場,小玉若是嫁了此人,只怕會落個半生孤寡的下場。
此刻既然兩名副將已開了口,自己也當有些表示纔對,只是該如何婉拒,才能既保小玉不離長安,又讓雲將軍釋懷?
鄭淨持微微蹙眉,仔細盤算着說辭,忽聞樓上有歌聲傳來,鄭淨持知道,定是小玉下來見客了,便循聲瞧向了小樓盡處,打算給小玉遞個眼色,裝個身子不適也好。
“昨夜鏡花水月寒,今朝問君春暖否?”
一隻粉嫩的玉足踏下了第一個臺階,未見其人,先聞其歌,再見其足,還是這等不着鞋襪的可人金蓮——
吃驚的不僅僅是堂上的五位公子,還有驚瞪雙眸的鄭淨持。
即便是青倌人只賣藝不賣身,也當知道良家女子不該將纖足這樣赤條條地暴露人前,否則,就真與那些賣身館妓沒有區別了。
“小玉!”鄭淨持提裙連忙往樓上走去,卻已來不及攔住此刻漾着桃花般笑容的小玉盡現幾位公子眼前。
一點梅花綻放眉心,她妖眉飛揚,朱脣媚紅,一雙春眸猶帶三分嬌媚,朝着堂上拋出一記媚眼,宛若一顆耀眼的火紅流星狠狠地砸在每個少年公子的心底,激起一片火辣辣的心悸。
雪白色的抹胸上點綴了幾點猩紅的梅花,一襲火紅色的紗衣隱約掩住了她如玉似雪的雙臂。照理說,雪中紅梅當孤傲,這身紅梅妝卻讓她穿出了一股特別的嫵媚之韻,不似仙子,不像妖女,又勝仙妖三分。
“娘莫急,今日既然諸位公子都是達官貴人,小玉自然該伺候好了,他日纔會有回頭恩客啊。”霍小玉一邊安撫鄭淨持,一邊攙着她沿着樓梯走下堂來,笑吟吟地眸光一一掃過幾位公子,好似一陣三月春風,撩動了每個人心底的搖曳柳絲,令人心癢。
鄭淨持緊鎖眉心,果然絮兒說得不錯,今日的小玉確實是被夢魘住了,全然不是昨日的素雅小玉!
“小玉姑娘好相貌吶!”王永一聲唐突的驚歎將衆人的心神拉回了當下。
秦晟只覺得心跳得厲害,突然張口結舌,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她說第一句話。
李益斂了斂慌亂的心神,恭敬地對着霍小玉作揖,道:“小玉姑娘真像天上梅花仙子下凡,小生……”
熟悉的聲音,相同的面龐,爲何夢中的一切,還是在眼前重演?
不可……不可再重蹈覆轍……
霍小玉覺得心被揪得難受,強笑着定定看着李益——他此刻的目光竟是這般坦蕩,只可惜,終究是個薄倖無情之人!
李益被她看得有幾分不自在,又不知該如何答話,只能木立當地,等着霍小玉發話再應聲。
鄭淨持將小玉的舉動看在了眼中,不禁惑然心道:“奇了,爲何小玉瞧他的眼神好像與他認識?”
“呵呵,天上仙子可不會到這種煙花柳巷來。”霍小玉話中帶着七分諷刺之味,幽幽念道,“‘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能寫出這樣悲國悲民的詩文之人,此刻應當在朝堂上爲君分憂纔是,怎會來這煙花柳巷尋歡作樂?”
李益突然聽見霍小玉念自己的詩,本是歡喜的心,聽到了她後面的話,卻剎那好似跌入了寒冰地窖,只覺得臉上一紅,愧然解釋道:“小玉姑娘誤會小生……”
“小玉雖然不才,但也聽過一句話,叫做文如其人。”霍小玉雖然臉上笑容依舊,卻顯然多了一絲鄙薄之意,不容李益再說下去,“看來李公子寫文是一套道理,做人又是一套道理,今日可讓小玉領教了。”
“我……“李益知道再說下去,只能徒增羞辱,於是不甘心地拱手對着霍小玉作了一個揖,“小玉姑娘說得是,確實是小生言行不妥,這就告辭,改日再訪。”
“慢着。”霍小玉站直了身子,冷笑道:“李公子,你當我這香影小築是你想來就來,想走便走之地麼?”
“小玉姑娘,小生不知何處惹了姑娘,今日一而再的……”
“李益,是你唐突霍姑娘在先,如今被霍姑娘下了逐客令,你走就是了,難不成還想在此撒潑?”王永怒喝了一聲,打斷了李益要說的話,上前揪住了李益的衣襟,便要揚拳揍上李益的面門。
“住手!”秦晟急忙拉住了王永的拳頭,眼珠往霍小玉這邊一斜,“可別驚嚇到了霍姑娘!”
王永推開了李益,惡狠狠地一瞪李益,揚了揚拳頭,示意他若再不走,便要動手當真教訓他了。
“李公子,今後我不想在這裡再瞧見你,你可聽清楚了?”霍小玉冷冷出聲,臉上的笑意已經蕩然無存。
從昨夜夢魘蔓延至今的委屈在這一刻徹底釋放開來,霍小玉忍了忍眼中的淚,慌忙背過了身去,生怕讓其他人瞧見她這莫名的淚。
“多謝霍小姐教誨!”李益憤然拂袖,鐵青着臉悻悻然走出了香影小築。
“李……小玉,你今日究竟怎的了?”鄭淨持覺得身邊的女兒很陌生,好似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渾身是刺,句句帶刀。
霍小玉嘴角浮起一抹釋然的笑來,柔聲道:“娘,有些人看似君子,實則小人,這種僞君子,我們還是離遠些好。”
“說得好!”沉默許久的雲揚不禁撫掌讚道,“怪不得將軍指名要請你到商州獻藝,霍姑娘這等剛烈心性,着實讓我們佩服。”
“商州獻藝?”霍小玉怔了一下,錯愕地看了一眼鄭淨持,“娘?”
鄭淨持定了定神,正色道:“我家小玉只是青倌人,若是跟隨二位將軍離了小築,遠赴商州,這名節……”說着,朝着秦晟遞了一個眼色,“所以,此事還請二位將軍爲小女多多斟酌些纔是。”
“這……”雲飛爲難地琢磨了下,也確實如此。
秦晟明白了鄭淨持的意思,當下道:“不錯,霍姑娘可是清白女子,怎可跟你們兩個爺們去商州?況且,若真是誠心相邀,他雲晚簫也該親自前來,隨便派兩個莽夫就想把霍姑娘接到商州,這未免也太過唐突了!”
“秦二公子,你……”雲飛聽得刺耳,正要發作,忽然聽見霍小玉出口問道。
“敢問將軍,若我願意赴商州獻藝,能得金多少?”
鄭淨持一驚,忙揪了揪霍小玉的衣袖,擠了擠眼睛,“小玉,此事讓娘來處理。”
雲揚拍胸道:“將軍說了,只要能請動霍姑娘,霍姑娘開口說多少,便是多少。”
“好!一言爲定!”霍小玉斬釘截鐵地放了話,瞧向身邊臉色難看至極的鄭淨持,“只是女子重名節,我赴商州可以,但必須帶上娘一起同行。”
“好。”雲飛重重點頭,“那我與二弟就先去準備馬車了,明日一早,便來接霍姑娘與夫人。”
“嗯。”霍小玉莞爾點頭。
“告辭。”雲飛與雲揚臉上滿是笑意,抱拳對着霍小玉一拜,便轉身離開了小築。
鄭淨持憂心忡忡地看着小玉,不知道女兒心中究竟在盤算什麼,若是小玉因爲此事傳出了什麼不好的流言,再想攀一門好歸宿,只怕是難上加難了。
霍小玉假裝沒有瞧見鄭淨持的目光,笑盈盈地對着剩下的秦晟與王永道:“今日兩位公子既然是我香影小築的入幕之賓,小玉自當先給二位公子送上一舞。”
“好啊!”王永激動地拍掌大笑,熱烈的目光在她臉上不住巡梭,從懷中摸出了一錠銀子,放到了案几上,“若是跳得好看,本公子再賞!”
“小玉先謝謝公子了。”霍小玉福身一拜,蘭指輕捻,紅紗翩翩,宛若一朵紅梅瓣瓣綻開,紅得妖嬈,也紅得醉人。
秦晟饒有興致地看着霍小玉妙曼的身影,心頭陰笑道:“原來不過是個愛財女子,霍小玉,你遲早是我的囊中物!”
“唉……”鄭淨持豈會看不透眼前兩位公子邪魅目光中的深意,小玉此舉一開,今後又會有多少人能對她們母女念及“尊重”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