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暖袍臨風卓立五步開外,寒面上不見一絲溫度,反倒是透着淡淡的警色,不是雲晚簫又是誰,
忘心師太與孟長青驚魂未定地看了看雲晚簫,愣了半刻,才反應過來,應當開口解釋一二,“將軍,他……”
“末將孟長青,與將軍在神策府中見過的,將軍可還記得,”孟長青打斷了忘心師太的話,坦然對上雲晚簫如刀的眸光,“其實,將軍襁褓之時,末將也是見過的。”
“你?”雲晚簫仔細回想那日初入神策府瞧見的每一個人,眼前這男子確實容貌熟悉,卻算不得一眼上心之人——且不說這男子是神策府中人,就是方纔他那最後一句話,話中的深意,也足以讓雲晚簫覺得危險。
襁褓之時見過她,忘心師太又認識他,那此人說不定也會知曉她雲晚簫的真正身份!
忘心師太深吸了一口氣,連忙道:“外邊雪大,請將軍與孟郞入房說話。”
“孟郞?”雲晚簫恍然想起近日母親提過,忘心師太其實是有丈夫的,她與她丈夫皆是陛下的暗子。
難道說?陛下的暗子一直放在神策府中?
忘心師太重重點頭,肯定了雲晚簫的猜測,有些擔憂地回頭緊緊看着孟長青,“長青……”
“暫時我還不走。”孟長青知道她擔心什麼,給了忘心師太一個肯定,抱拳對着雲晚簫一拜,“雲將軍,末將確實有些話要說,請。”
雲晚簫輕咳兩聲,依着忘心師太所請,與孟長青一起進了房,看着忘心師太將房門關好,雙手合十呵了口氣。
“一晃眼,雲將軍都這麼大了。”孟長青仔細看了看雲晚簫,話中有話,“這個亂世,只怕再難太平了,”擡手在雲晚簫肩頭拍了三下,“將軍可準備好了展翅九天,離開這個牢籠?”
雲晚簫愕了一下,看了看孟長青,又看了看忘心師太,“孟先生此話怎講?”
孟長青沉聲道:“末將是盤中棋子,夫人也是盤中棋子,而云將軍呢?一樣也是盤中棋子。”孟長青忽然覺得手心微暖,原是忘心師太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夫妻分離那麼多年,忘心師太就怕這一鬆手,又要等個二十多年方纔能再見。
孟長青暖暖地對着忘心師太點頭一笑,接着道:“盤中子不管執棋者誰輸誰贏,最終歸途,不外乎一個‘死’字。長青不過是世俗之人,實在是怕死,所以早早便舍了這棋子該走之路,苦等一個傾盤亂子之機,以圖全身而退。”說着,孟長青掃了一眼雲晚簫的表情,“陛下要我暗中監視魚朝恩,我索性將一切合盤告知魚朝恩,他需我事事報喜,我需他護佑性命,於是相安無事二十多年。”
“孟先生,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雲晚簫淡淡問道。
孟長青點頭道:“雲將軍可願與末將做一個買賣?”
“什麼買賣?”
“末將若助你拿下神策府兵權,你可願放我夫人隨我離開這是非之地?”孟長青嚴肅地說道。
雲晚簫澀然笑道:“師太待我如子,這個買賣就是不做,我也該讓她離開。”說完,雲晚簫定定看着忘心師太,“這盤棋,越少人留下越好,最好今日你就帶師太離開長安。”
忘心師太連忙搖頭道:“貧尼走不得!”
雲晚簫愕然道:“爲何?”
“貧尼……我若是三五日不給陛下回報一次將軍動向,將軍必定會遭陛下猜忌,招來殺生之禍!”忘心師太肅聲說完,望向了身邊的孟長青,“我自小看將軍長大,早當將軍如親人,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捨下她,長青,不要爲難將軍,她……她其實也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孩子……”
雲晚簫聽得心暖,笑道:“師太只管走便是,陛下那邊,我能應付。”
“可是……”
“雲將軍,末將助你奪下神策府兵權,便是讓你多個陛下忌憚的兵權,也好讓末將跟夫人走得安心些。”孟長青歉然看着雲晚簫,“將軍今夜恩情,長青夫婦必定銘記在心。”
“那倒不必。”雲晚簫淡淡說完,突地握緊了拳頭,“我想殺魚朝恩,只爲了讓這天下少個奸佞。”也爲了破一個三足鼎立之勢,造一個定王想要的開局——只要定王發現時機成熟,起兵叛亂,唐皇必定來不及公佈她的身份,倉皇應陣定王,那她就有了一刻的亂機,抽身離開這盤棋局。
後面這句話,雲晚簫留下了,這孟長青雖然是忘心師太丈夫,可終究夫妻分隔多年,留個心眼,總是好的。
孟長青驚瞪雙眸,“雲將軍,難道你認爲這個天下還有救?”
雲晚簫嘴角浮起一絲苦笑來,“當年潼關之戰,尉遲大哥若是知道我還有救,只怕就不會來救我了。”雲晚簫定定看着孟長青與忘心師太,“晚簫雖然算不得英雄,可這條命畢竟是三千商州子弟留下的。我想脫下這身戎裝,就要爲他們給家國盡最後一分力,我纔算走得無愧於心。晚簫不喜歡與人做買賣,若是孟先生真有心,就想想這天下因戰火流離悽苦的百姓,再想想如今高牀軟枕錦衣玉食的魚大將軍,就當作爲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國,助我除了這隻大蠹。”
“將軍……”忘心師太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喬裝將軍,心裡還裝了一個家國。
雲晚簫漠然一笑,望向孟長青,“相守一世不易,師太一顆真心無價,豈能用買賣二字來換?”說完,雲晚簫抱拳對着忘心師太一拜,“今夜晚簫多言了,還請二位見諒,晚簫先回去歇息了。”
孟長青心底忽地升起一絲敬意來,忍不住喚住雲晚簫,道:“雲將軍請留步,魚朝恩大壽快至,若是雲將軍有用得上末將的地方,儘管吩咐。”
“嗯。”雲晚簫應了一聲,打開房門,忽地想到什麼似的回過頭來,“事成之後,你們找個地方隱居吧,莫要再辜負了這大好光陰。”說完,雲晚簫輕咳了兩聲,對着雙手呵了口氣,漸漸走遠。
“不愧是將門出身,只可惜……”忘心師太走上前去,將房門合上,嘆息道,“她若是男子,這太平日子會更多些吧。”
“未必。”孟長青搖了搖頭,沉聲道,“只怕也會如她父親一般,效忠一世,卻死得不明不白。”
忘心師太驚問道:“長青,你可是知道什麼?”
孟長青點點頭,拉着忘心師太坐在青燈前,“不論如何,這神策府的兵權,一定要落在雲將軍手中。”
忘心師太憐惜地擡手輕撫孟長青的面頰,“這二十多年來,你在神策府中,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孟長青搖頭道:“自我向魚朝恩投誠後,魚朝恩對我的信任是一天比一天多,苦半點沒吃到,富貴倒是沾到不少,甚至有些朝廷的隱秘,也知道了些。”
“雲老將軍不是戰死潼關的麼?”忘心師太緊張地問道。
孟長青再次搖了搖頭,道:“這不過是陛下的一步棋,戰策早已佈置好,定王爺就算傭兵再多,也不敢在大局面前怠慢,又怎會不發兵馳援雲老將軍呢?”
“若不是陛下下了密令,定王怎會按兵不動?”孟長青湊近了忘心師太,低聲說道,“陛下只須用一個‘欺君之罪’便能將雲將軍控制得死死的——與其要一個不能十分掌控的武將,不如用一個十分掌控在鼓掌之中的女人,不是麼?”
忘心師太驚瞪雙眸,不敢相信聽到的一切。
孟長青嘆息道:“讓雲將軍記着定王的見死不救之仇,可保他日提拔雲將軍之時,定王難以跟雲將軍連成一線。這步棋,是陛下下的妙棋,一石二鳥,舍的是雲老將軍的命,得的是雲將軍的忠心。”頓了一下,孟長青嘆道,“只要我次次回報都是雲將軍一切如常。這秘密相信不用多久,魚朝恩也會說給雲將軍聽,以圖進一步拉攏雲將軍。”
“伴君如伴虎啊,阿彌陀佛。”忘心師太聽得心驚,下意識地念了一句佛號。
孟長青心頭一痛,連忙雙手合十覆在忘心師太手背上,搖頭道:“二十餘年來青燈對佛,可不要真的忘卻紅塵了。”
忘心師太眼圈一紅,笑道:“習慣罷了,其實唸佛也很好,至少可以靜心。”
“從今往後不念佛,不剃髮,可好?”孟長青心裡酸得厲害,柔柔地問完,不等忘心師太回答,已將忘心師太摟入懷中,“我們像才成親那會兒一樣,我每日給你梳髮,你每日給我念詩,可好?”
“好……”忘心師太柔聲應了一句,千言萬語都放回了心底。
其實,這些年來念佛,只爲了修緣,只求來世,能有機緣,再給彼此相遇、相守,彌補這錯過的二十多年光陰。
雪落一夜,情暖一世。
這一夜的相守,讓二十餘年的等待,變得無悔,無憾。
書房。
雲晚簫點亮了燭燈,坐在書案前,側臉看着準備好的簡單喜服,暖暖笑道:“阿玉,這場雪,快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