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槿一從別苑被放出來, 就連忙往榮國府的方向跑。
他想親眼確認一下榮真有沒有事。
榮國府的門口掛着白帳子,兩個家丁穿着麻衣,低着頭候在門口, 有零星幾個百姓站在外面, 好像在感嘆什麼。
楊槿一恍神, 忽然脫力, 跪在了地上。
他覺得呼吸分外困難, 嗓子眼像被堵住,連悲慟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一頂轎子停在他後面,木樨從裡面走了下來, 看到楊槿的樣子慌張了一下,連忙小步跑到他身邊, 把他攙了起來。
楊槿驚訝地看着木樨, 腦子一陣模糊。
木樨扶着他走到榮家的大堂中, 對跪在邊上的榮真點了下頭。
楊槿手指着榮真,“那, ”他又指着停在大堂中的棺材,“這裡是……”
木樨的眼睛立時被眼淚填滿,低下了頭。
榮真的眼圈通紅,卻一滴眼淚也沒掉,他面無表情着, 好像這樣就會顯得他鐵石心腸一樣。
他深呼吸了一下, “給她磕個頭吧。”
楊槿心裡五味雜陳, 看着榮真, 緩緩地點了下頭。
他跪下來, 兩隻手並在一起,伏下身去, 臉幾乎貼在了地上。
“她不怪你。”榮真看楊槿一直不起,只好走到他身邊,輕輕拍了兩下他的肩膀。
楊槿搖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就算有錯,也是我的問題。”榮真說完,給木樨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人一邊,把楊槿近乎是架了起來,往榮真的書房裡帶。
楊槿坐在椅子上,胳膊撐着旁邊的小桌,手捂在臉上。
榮真看他稍微平靜了些,便問,“你怎麼和禁軍的人說的?”
楊槿呼了口氣,語氣中仍帶些哽咽,“我也不知道,我爹可能跟他們打過招呼了吧,直接就把我放了。”
“嗯,皇上也知道你是被逼,禁軍也不該爲難你,”榮真嘆了口氣,“不過我倒是奇怪他爲什麼不把你一起帶走。”
楊槿一怔,又是一件傷心事。
榮真看楊槿不答,也不便再問,“你沒事就好。”
“他,回了南境之後會起兵嗎?”
“我也不知道,”榮真想了會,“但我知道就算他起兵,皇上也不會跟他打。”
“爲什麼?”
“調哪個軍隊打?”榮真給楊槿解釋,“禁軍護衛京畿重地,定不能出去,極北軍隨時防範樑國,也根本調配不過去,西北軍的話,那個戰鬥力,調過去也是白費。”
“那豈不是就任他……”
“自然也不會任他,”榮真道,“就我所知,太后這些年在各省都在以補充禁軍的理由徵召新兵,人數加起來並不會比西北軍差多少,實力雖然不如李嘯麾下精兵,但總能一搏。”
楊槿低下頭,他亂的很。
榮真站起來,走到楊槿面前,按了下楊槿的頭。
楊槿眼裡閃過一個人影,渾身一抖,連忙把身子坐了端正,“我不想知道這些事情了。”
“我明白,但我另有件事情要告訴你。”
楊槿眼睛眨了一下,“是什麼?”
“李桓還活着。”
……
已經不知道這是樑國迎來的第幾場雪了,以前李桓還會計算,現在他已經數不清了。
他身上披着被子,像是隻蚯蚓,一下一下挪到牀邊的窗子下面,擡手一下,把勾住兩扇窗戶的銀鉤解了下來。
冰冷的寒風捲着刺骨的雪,撲了他一臉。
他用力咳了兩下,深深地吸了口氣。
還沒把涼氣吸進肺裡,就有人伸出手把窗子合了上。
“聽話。”蕭祈,這個統治着整個樑國的人,坐在李桓邊上,兩隻手抻着李桓脖子邊的棉被,把他裹得更緊一點。
“聽,”李桓無奈道,他只是太久沒呼吸過外面的空氣了而已,“我聽說我叔父回南境了?”
“嗯,”蕭祈問李桓,“你打算什麼時候出手。”
李桓仰着頭想了想,“再等等吧,等暖和一點,我想跟你一起去。”
“跟朕一起,”蕭祈想了一下,“你怕朕不守約定?”
李桓沒說話,他覺得這問題一點意思沒有。
蕭祈是絕對不會遵守和自己之間的決定的,極北那三個軍鎮哪能滿足他的胃口,他太清楚了,蕭祈想要的是整個楚境。
榮真也是明白的,所以給自己的信裡盡是猶豫。
與虎謀皮的下場,不用別人講也知道。
只是榮真並不懂自己的目的,那些經世治國的理想在他心裡已經毫不重要了,他只想再走進一次那皇城,站在他那高傲的母后面前,好好問問她,這個兒子究竟做了什麼事情要被她這樣犧牲。
他在樑國的皇城中臥薪嚐膽,在那寒宮中做了將近三年的奴隸,在蕭祈身邊又忍辱四年,只是想要這麼一個答案……
李桓緩過神來,對着蕭祈,“我信你的,你知道。”
他和蕭祈明明都心知肚明,自己說的話沒有半分發自真心,但蕭祈還是笑了下,心情好像很好的樣子。
過會兒,有侍女遞上藥,“皇上,太傅該喝藥了。”
蕭祈一愣,表情僵在臉上,“誰遞上來的?”
“張太醫,說是給太傅進補的。”
蕭祈聽了這名字才放鬆下來,從侍女手裡接過藥碗,親自舀起藥湯,一口一口喂到李桓的嘴裡。
他是至尊,從沒做過伺候人的事情,第一次給李桓喂藥的時候掌握不好力度,磕在李桓牙齒上好幾次,可他依然執着的要親自動手。
李桓沒有反抗,即使他知道蕭祈舀起的那一勺勺藥湯,正是讓自己的身體迅速衰弱的□□。
他有什麼能力反抗呢?
這是種南境的一種□□,會使人變得容易疲倦,嗜睡,體質一點點變差,最後身體像被掏空一樣,氣竭而亡。
他算過,這樣一天一碗下去,他頂多也就能撐過今年的夏天。
但這也足夠了,天一旦暖和起來,便可以重整樑國軍力,有榮真的人從中內應,衝破極北的防線輕而易舉,不消一個月便能直逼皇城。
他興許能做個半月皇帝,蕭祈便會控制住楚境所有朝臣,能用的留,不能用的殺。
再之後,他就會成爲這片大陸上擁有最龐大帝國的王,完成他們蕭家祖宗的夙願。
多好啊,這纔是一個帝王,一個征服者的結局。
李桓看着蕭祈,竟有些羨慕,這原本也可以成爲自己的人生的。
他閉了下眼,脖子向後縮了縮,“不喝了,苦。”
“以前你就沒嫌過苦,”蕭祈並沒有糾纏,把剩了一半的藥還到侍女手裡,“給他拿些糖果來。”
李桓盯着侍女走遠了的身影,呼出一口寒氣,就讓他再多活一會吧。
他想再多看看這個世界。
他真的沒有活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