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神色也是冷峻無比,輕聲道:“大哥覺得倉庫裡爲何會出現這樣一批根本不能使用的兵器?”
“這些兵器是否從沒有對外撥給過?”顧白衣問道。
秦逍點頭道:“按照書令吏的說法,這些兵器是前任邱令吏讓人存放進來,邱令吏和之前的兵部右侍郎有親戚關係,不過也與庫部司主事韓晝的關係極好,這次那位方侍郎也被押赴菜市口砍了,邱令吏雖然也遭受牽連,卻沒有被免去官職,而是調到了幷州任職,背後應該是韓晝保住了。”
“我聽說除了和範文正一起被處斬的十幾名官員,但凡被兵部清理的官員,要麼罷官免職,而且不再錄用,及時還能留下爲官的,也大都是被調到清苦之地。”顧白衣緩緩道:“幷州雖然比不得京畿和中原一帶富庶,卻也是北方重地,到那裡爲官,不算委屈。”
秦逍放下筷子道:“邱令吏將這些無用兵器都堆放在倉庫的角落裡,而且有人領取兵器,這些兵器不會對外撥出一把。”
顧白衣淡淡笑道:“如此一來,事情也就明朗了。”看着秦逍問道:“你可知道一把陌刀,官方大概需要多少銀子?”
秦逍搖搖頭,顧白衣伸出兩隻隻手,十指張開:“要達到朝廷規定的品質,從採集礦石和其他材料,再到鍛造,直至裝箱運入武德坊,需要十兩銀子左右。”
秦逍愕然道:“這麼貴?”
在這苦水巷買一間房子,雖然簡陋,但畢竟是在京都,十兩銀子也差不多,秦逍倒是想不到一把戰刀的價錢竟然如此昂貴。
“這還只是正常價錢。”顧白衣道:“此外還要算上損耗,譬如兵部給了工部一萬把戰刀的銀子,需要十萬兩,但最後鍛造出來交付給兵部的,能有七八千把就已經不錯,如此折損下來,一把戰刀就遠不止十兩銀子了。”
秦逍皺眉道:“所以存在兵器庫的那堆無用兵器,至少也是花了十萬兩銀子左右?”
“你現在是兵部令吏,七品官階,可知道自己一年下來的俸祿是多少?”顧白衣問道。
秦逍一怔,這個問題他還真沒有想過,畢竟自己懷揣鉅款,從不擔心沒有銀子用。
“朝廷的制度,七品官員,一年的俸銀是二十五兩二錢銀子,另有二百三十石糧食,早些年一兩銀子能買到二十石米,不過米家現在貴上許多,但一兩銀子也還能買到十二石米,所以加起來,你七品官價,一年能拿不到五十兩銀子。”顧白衣輕笑道:“我這八品文書郎,一年可以拿到三十多兩銀子,以我們一年的俸祿,加起來也就能買到八把戰刀。”
秦逍聽顧白衣這樣一說,才知道自己身上有三十萬兩銀子,實在是一個天文數字。
他知道顧白衣突然提及官員的俸祿,自然是大有用意,看着顧白衣,並不多嘴。
“六品主事,其實一年也就比你多上十兩銀子左右。”顧白衣平靜道:“秦兄弟,你可知道那些無用的兵器,最後會如何處理?”
秦逍點頭道:“許朗......便是管理倉庫的書令吏,他告訴我說,那些兵器積累的數目多了,會送去鍛造坊重新鑄造。”
顧白衣也點點頭:“這就是了。從鍛造坊打造一批根本無法使用的兵器,卻以正常的武器送入倉庫,數目上沒有任何問題,在文書中,確實有一萬件兵器存入倉庫。然後這些兵器堆放在那裡,除了你們庫部司,沒有人能夠靠近那批兵器,過了些時日,再以折損爲理由,重新送回鍛造坊,中間這段時間,只是存放在倉庫內,誰也不知道這些兵器真正的價值。”
秦逍微微頷首,已經明白過來,壓低聲音道:“顧大哥,你是否覺得有人藉着這些兵器貪贓枉法?”
“顯而易見。”顧白衣指着殘片道:“我對唐刀也是略有研究。如果說一把真正的戰刀需要十兩銀子,這樣低劣的材料和工藝打造出來的戰刀,用不了二兩銀子,換句話說,他們只需要以兩千把戰刀的銀子,就可以打造出一萬把這樣的戰刀,中間差出來八千把戰刀的費用,也就悄無聲息不見了蹤跡。”
秦逍握起拳頭,冷笑道:“不瞞顧大哥,其實我也是這樣想。他們倒也不敢將這樣低劣的戰刀撥給將士,畢竟這些低劣戰刀一旦分發到將士們的手中,立刻就能看出破綻。”看着顧白衣,一字一句低聲道:“兵部存在嚴重的貪污行爲,即使不是兵部高層參與,至少庫部司完全牽涉在其中。”
“聖人登基後,三州七郡叛亂,朝廷用兵,錢糧耗損無數。”顧白衣神情凝重:“各地賦稅繁多,而且近些年天災不斷,各地旱災水災本就讓百姓困苦不堪,北方四鎮倒也罷了,朝廷爲了防止南疆軍再次叛亂,在南邊一線部署了六七萬兵馬,而先帝時候,這支兵馬實際上並不存在,所以今朝還要維持這支軍隊的軍費開支,比之先帝時期的軍費要多出一倍。”
秦逍只知道西陵世家對百姓們極盡搜刮之能事,不想關內也依然是賦稅沉重。
“倉庫裡的每一把戰刀,都是民脂民膏。”顧白衣嘆道:“爲了抵禦外敵甚至帝國內部的匪亂,要維持軍備自然是必不可少,但那幫人盡然連這樣的銀子也敢貪,實在是喪心病狂。”
秦逍微一沉吟,才道:“顧大哥,這事兒不是一天兩天,如果我估計沒錯,很早就已經開始。但朝廷對此卻一無所知,否則絕不可能縱容兵部這些人如此貪污軍費。”
“朝廷自然是不知道的。”顧白衣道:“否則這幫人早就已經人頭落地。”
“是不是需要向朝廷上一道摺子,將這事兒向朝廷稟明?”秦逍輕聲問道:“前方將士用命,後方百姓困苦,我既然知道他們私下裡幹着此等齷齪的勾當,就絕不能視而不見。”
顧白衣微一沉吟,搖頭道:“不要輕舉妄動。”神情肅然,輕聲道:“前任邱令吏肯定參與此事之中,但這事兒一個小小的令吏肯定是做不了,至少庫部司的那位韓主事一定也捲入此事之中。範文正一案,邱令吏沒有被罷官免職,韓晝保着他調到了幷州,這自然是因爲兩人之前有利益糾葛,無論是韓晝真心想要在危難之時拉這位同富貴的部下一把,還是邱令吏以此事威脅韓晝,讓韓晝不得不保着他,可以斷定,這兩人一定是參與其中。”
“他們若是沒有參與其中,那還真是見了鬼。”秦逍冷笑道。
“可是就算韓晝參與其中,一個庫部司主事和一個甲字庫令吏,也絕無可能遮掩住此等大事。”顧白衣緩緩道:“這批兵器的鍛造,不是兵部負責,而是工部軍器司負責,所以工部的人也一定捲入此事之中,否則這些兵器根本無法鑄造出來。此外兵器鑄造之後,交付給兵部之時,不但兵部的人會覈對數目,戶部也會派人覈對數目,銀子是從戶部撥出來,雖然交給兵部使用,但他們當然要明白這批銀子用在什麼地方,所以覈對數目入賬也是必不可少。”
顧白衣這樣一解釋,秦逍臉色駭然,吃驚道:“顧大哥,如此說來,這事兒不但和兵部有關,還和工部、戶部都有牽連?”
“近萬件劣質戰刀入庫,從頭到尾各項程序,不是三五個人就能處理。”顧白衣雙眉微鎖:“現在我們只知道至少這三個衙門都有人牽涉其中,可到底牽涉到哪一層,咱們根本無法確定。此外這起貪污案究竟是誰爲首,又是誰詳細策劃,咱們也是一無所知,而且你是七品官階,我是八品官階,咱們根本沒有向中書省甚至聖人呈摺子的資格,我大唐律,向中書省上摺子,至少是六品官階,直接向聖人上摺子,那至少也要三品官階。”
秦逍也是皺起眉頭,忽然間明白,即使自己發現了此等貪污大案,但要讓朝廷知曉此事,卻並不容易。
“我雖然認識幾個上官,但這樣的事情沒有真憑實據,怎能告訴他們?”顧白衣坐正身子,平靜道:“而且即使他們中有清正之士,沒有親眼看到兵器庫的劣質戰刀,他們也不敢上這道摺子的。武德坊的兵器庫,只有你們兵部庫部司的人能進去,其他各衙門的官員根本不可能有機會進入檢查,就算他們可以進去檢查,此案牽連的人不少,這些人耳目靈光,一旦發現不對,很快就會做好應對準備,想要抓住他們的證據,並非容易的事情。”
“顧大哥說的不錯。”秦逍已經感覺到此事的棘手:“事情沒有明朗,拿不到真憑實據,誰也不敢輕易上這道摺子。”
顧白衣正色道:“還有,這事兒萬不能打草驚蛇。以前掌理甲字庫的是邱令吏,邱令吏是他們一夥人,一起發財,他們自然不用擔心邱令吏那邊會出現問題。但你新官上任,你也不是他們自己人,一旦被他們知曉你察覺到了端倪,他們非但會立刻掩飾,而且很可能會殺人滅口,致你於死地。”
“韓晝派我去看管甲字庫,應該是沒有想到我第一天前往兵器庫,就入庫查看,更沒有想到我會打開箱子。”秦逍冷笑道:“不過此番我被竇蚡安排到庫部司,而且接替邱令吏成爲甲字庫令吏,此事倒證明竇蚡很可能對此事也是一無所知,否則不會派一個外人去掌理如此敏感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