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天下午,屠元武就意識到——
自己錯了,而且錯得相當離譜。
他的確對安樂的話信了幾分,且讓手下對受傷的三人稍加監視。
但都是共同作戰的袍澤,再加上他那番話的影響,監視的力度自然相對寬鬆。
在一次與活屍的遭遇戰中,一名受傷的武者突然發狂,咬傷了身邊的同伴,另外兩人則也表現出活屍化的趨勢,而後不顧一切的逃竄離開,令衆多武者焦頭爛額,引發了不小的騷亂。
雖然最後屠元武親自出手,將三人盡數殺死,可隊伍中也因此出現了更多傷員。
他們本可以不用死,卻因爲屠元武的誤判死得非常憋屈,而且毫無意義。
聽到屠元武的道歉,安樂倒是有些意外,他本以爲這光頭會是那種死不認錯的貨色,現在看來,他並不像是表現出來的那麼魯莽,起碼還有點腦子。
安樂澹澹說道:“你該向你的手下道歉,而不是對我。”
屠元武木訥的點點頭,而後說道:“我做錯了事,這沒什麼好說的。”
“但關於活屍的其他情報,希望呂兄弟不要隱瞞,儘快向上面彙報,避免造成更大的傷亡。”
他這話並非出於私心,而是不想手下的武者再死得不明不白。
從這個角度來看,屠元武或許不是一個好的同僚,卻是一個不錯的上司。
安樂心中對他稍稍高看了一眼,隨後說道:“我會的。”
聽到這回答後,屠元武點點頭,很快離開。
事實上,太監謝高廣將衆多武者聚集起來,除去清點傷亡人數外,就是爲了進行信息上的共享,將關於敵人的情報告知給衆人。
不多時,謝高廣出面了。
他先是鼓舞了一番士氣,而後向武者們說道。
“叛軍口中的‘人仙法’,是一種徹頭徹尾的邪法,極有可能是那些邪修魔宗利用百姓的無知愚鈍,纔將這種邪法散佈傳播,居心叵測,其罪當誅!”
聽到這話,許多不瞭解內情的武者紛紛面露憤慨。
“果然是那些修仙者乾的!”
“這等邪門詭異的東西,不是修仙者還能是誰?”
“真是一羣該死的混賬,他們難道沒有心的嗎?”
在大泰神朝內,對修仙者的厭惡本就是一種zz正確。
眼下,謝高廣把罪責全都推到修仙者頭上,也是慣用的手段,還能激起武者們的同仇敵愾。
葉靈兒面紗下的小臉皺了皺,抿着嘴不說話。
對這種情況,她還真沒法反駁,但聽到這些話,心底難免有些不舒服。
“……叛軍中修行人仙法的分爲兩種人,一種神智盡失,已經變成瘋狂的活屍,見到活人便會發起攻擊,他們大多由普通平民轉化而成,遊蕩在柳州的各處,個體的實力不算太強,但數量極爲驚人……”
“……另一種,乃是叛軍中的核心人物,原先都是實力不俗的武者,在修行人仙法後,實力得到了一定提升,肉身卻沒有完全活屍化,仍保持部分理性,十分難纏,這類人也通常擔任指揮官的職務,能驅使活屍行動……”
謝高廣雖然是個太監,但不代表他能力不夠。
身爲神皇陛下的身邊人,自然有幾把刷子,通告這些情報時,顯得井井有條,三言兩語便讓衆人對局勢有了更確切的認知。
武者們即便沒有表現出來,心裡也對他信服了幾分。
一番話說完後,謝高廣又問道:“你們還有什麼問題,不妨都問出來。”
“現在問得清楚些,打仗時少死人。”
很快,隊伍中的裴尊率先發問道:“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是繼續深入柳州,還是在此紮營結寨?”
這也是武者們都很關心的問題。
鎮靈司的衆人本以爲這是一次以戰力橫掃碾壓而過的簡單行動,但在經歷了這一天後,他們自然明白,平定叛亂的難度至少是困難起步。
光靠他們的實力妄圖解決這次戰亂,顯然不太現實。
若是繼續深入柳州,誰知道會遇到怎樣的兇險?
謝高廣對這個問題早有預料,直接說道:“我們暫時在青、柳兩州的主幹道處駐紮,爲大軍趕來提前做好準備,掃清障礙。”
“也可去剿滅小規模的叛軍,他們的項上人頭,可抵作戰功。”
“等到和其他兩州鎮靈司的武者匯合後,再進行下一步安排。”
聞言,好些人輕輕鬆了口氣。
他們再怎麼狂妄,也不想被漫山遍野的活屍包圍,依靠大軍壓境橫掃而過,危險無疑減輕了許多。
接下來,陸續有數名武者對謝高廣發問,他也一一作答。
有那位黑袍的神秘人位於此地,沒人敢於造次,氣氛顯得格外融洽。
安樂本以爲已經沒他什麼事了,但在謝高廣從臺上走下時,卻是說道:“呂百戶,請隨我來。”
這話一出,四下陷入短暫的寂靜。
李關山等人都拿詫異的眼神看了過來,被這位代表着神秘黑袍人的太監私下傳喚,未必是什麼好事。
安樂心中微微一沉,臉上面不改色,點頭後跟隨謝高廣離開。
剛來到營地外的偏僻處。
安樂體表忽而泛起一股寒意,起了些許雞皮疙瘩,一陣陰風颳過,彷彿有一道高高在上的注視,落在了他身上。
安樂微微眯起雙眼,心中暗道:“是那黑袍人?”
在推演中,他也曾試探過那人,卻仍未知曉對方的身份。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神秘的黑袍人實力很強,非常強!
甚至有一次推演裡,安樂意外觸怒到此人,直接被他滅殺。
不施展巨人形態時,幾乎沒有反抗的餘地,足以可見黑袍人的強悍可怖。
據安樂推測,他絕不是普通的第五境,很有可能觸及到了武道第六境——到了武道第六境,武者以武通神,故而也被稱作通神境,堪比修士中的化神。
也只有第六境強者,纔會給安樂帶來如此恐怖的壓迫感,即便只是一道視線,也令他心底生出莫大的危機。
“這人爲什麼會盯上我?難道……”
安樂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性,但很快他否決了這種猜想:“我肯定還沒有暴露,否則就不只是一道眼神那麼簡單了。”
思及此處,安樂放鬆了不少。
他壓下心中雜念,看向謝高廣,問道:“謝公公找我有何事?”
謝高廣友善的笑了笑,他圓潤微胖的臉蛋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你今天表現極佳,還及時傳遞來關鍵情報,大人對你很是滿意,特意讓我來嘉獎你。”
聞言,安樂表情古怪。
他沒想到,自己被這疑似化神強者盯上的理由,竟是因爲他表現得太過出挑了。
想想也是,若不是安樂提前告知關於活屍的情報,鎮靈司出現的傷亡,只會更加慘烈。
謝高廣湊到安樂身邊,輕聲說道:“之後會有一筆戰功記在呂大人的賬上,如果戰況順利的話,呂大人晉升千戶已是板上釘釘了。”
他拱了拱手:“我就在這先恭喜呂大人一聲。”
安樂:“……”
‘我要這戰功有何用?’
他都想要趁着這次機會逃離大泰神朝了,又哪裡會在意戰功和職位?
安樂甚至還想把它們換成實際的獎賞,不過,這話總不好說出口,只能藏在肚子裡。
就在這時,他周身沉重的壓力漸漸散去,那種被盯上的不適感也消失不見。
安樂心知這是對方移開了視線,暗自鬆了口氣,同時悄悄向謝高廣遞去幾張千兩面額的銀票。
謝高廣眉頭一挑:“呂大人……這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
安樂很清楚,大泰神朝的貪污腐敗早已病入膏肓,身爲神皇身邊的太監,若不貪點銀子,那纔是咄咄怪事。
而在推演中他也試探出了謝高廣的性子,此人在大事上極有分寸,但對送上門來的銀子也不會客氣。
“謝公公趕到青州,又隨軍參戰,一路車馬勞頓,很是辛苦。”
安樂一臉誠摯,一副爲謝高廣着想的樣子:“小小心意,還請公公收下。”
謝高廣眼神閃動了下,看眼前的安樂愈發順眼起來。
他起初聽玉面書生這外號,還以爲對方是那種剛正不阿、迂腐死板之人,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懂規矩,明事理。
誰不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呢?
謝高廣不再矯情,不動聲色的收下銀票後說道:“呂大人無需憂心,殿下看重你,可是一次難得的機緣。”
他竟是看出了安樂究竟在爲何事擔憂。
接着,謝高廣神秘一笑:“或許不久後,我得稱呼你爲呂將軍了。”
留下這兩句話後,他便轉身離開。
看着謝高廣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安樂表情格外凝重。
這兩句話看似簡短,卻透露出了相當多的信息。
“殿下?”
安樂心中不斷思索:“神秘人居然是皇族?大概率是某個皇子。”
“但泰阿爲什麼派出他來?只是爲了調查武泉的死因?”
“不,武泉還沒有這樣的資格,那麼……”
能讓神皇如此重視的,顯然只有空道人的洞府和那件遺失的神鎧,但柳州突然爆發了叛亂,皇子只好親自前來鎮壓。
短短數秒,安樂就將真相猜了個大概。
但他並不知道神將鎧甲序列永久消失的隱秘,故而還沒意識到,他正是對方真正的目標。
安樂又想到謝高廣的後一句話,忽而恍然:“他們已經知道了我是青州的神將種子,所以才格外重視我的表現,將我列入考察對象?”
想到這裡,安樂鬱悶的嘆了口氣。
“可我真沒想當神將啊!”
還是那句話,放在大泰神朝一般的武者身上,這的確是一步登天的機緣。
可對安樂來說,卻變成了異常棘手的麻煩。
位置爬得越高,便越容易暴露。
安樂神色憂鬱的看向遠方:“太優秀了,果然也不是件好事。”
身旁的小小紅聽到這話,忍不住露出古怪的表情,無奈的看着他。
雖然聽起來有些離譜,但安樂說的是實話。
如果他表現得碌碌無爲,更沒展現出極強的天賦,自然不會被鐵老看上,現在更不會被這第六境的皇子盯住,陷入這等尷尬的境地。
安樂原本的計劃,是趁着戰亂之際,找到機會假死脫身,而後直奔大泰神朝邊境。
在叛亂期間,大泰神朝在對外戰場上的投入的力量減弱了不少,防守相對鬆懈,有一定的可乘之機。
加上推演面板的小小幫助,安樂本來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但眼下,第六境皇子的關注,則讓安樂的計劃出現了意料之外的變故,阻力大大增加。
安樂默默看了眼營地內,自語說道:“希望……他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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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丘川村。
這是柳州一處平平無奇的小山村,地處崇山峻嶺之間,四周都是茂密的雨林,氣候炎熱潮溼,耕地稀少不說,產量還極低,村裡的百姓平日裡多靠打獵、砍柴爲生,乃是柳州最窮的幾個村鎮之一。
饒是如此,在戰亂未爆發前,官府的人還會來這裡壓榨出平民最後的一點價值。
而叛亂髮生後,丘川村雖沒有第一時間被兵災波及,但山林裡能打來的獵物卻一天天減少,更沒法外出換來糧食。
村外還有一些可怖的怪物遊蕩,可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少。
久而久之,他們個個餓得面黃肌瘦,從十幾天前就開始以樹皮爲食了。
就在這天晚上,餓得不想動彈的村民們卻被聚集了起來。
他們圍坐在一團火堆邊上。
火光的映照下,一張張枯瘦的臉上露出希望和嚮往,隱隱帶着狂熱。
村民的正中央站着一名中年婦人,她口中都囔說道:“大泰朝廷是什麼樣子,大家都知道。”
“官府裡全是貪官污吏,不知道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說是要打仗,然後收走我們的糧食,騙走我們的田地,謀害我們的家產!我丈夫就是被他們活生生亂棍打死。”
“你們每天忍飢挨餓、窮得揭不開鍋,城裡的官員豪紳天天大魚大肉,吃得滿肚肥腸,住大宅子,娶上十幾房小妾,憑什麼?”
“我們生來就要被他們壓榨嗎?”
婦人越說越是激動,隨後嘶啞的呼喊道:“蒼天已死,人仙當立!”
“修了人仙法,就得了大逍遙、大自在,再也不用看狗官的臉色。”
在場的村民聽到這話,一個個連連點頭,臉上浮現出亢奮的紅暈。
一個尚且年幼的女孩忍不住問道:“仙長,人仙法真的有用嗎?”
婦人僵硬的臉上扯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當然有用。”
她看向身邊帶來的五六歲大的男孩,眼神中滿是慈愛。
“這是我兒子,之前逃難時險些餓死在路上,但是現在他練了人仙法,已經踏入半仙之境,不信你們看!”
說着,婦人拿起腳下的柴刀,直接捅進男孩的腹部,又輕易的拔了出來。
男孩神情木訥,絲毫不見疼痛之色,傷口處更是沒有鮮血流出。
“他現在一點都不怕痛,不用吃飯、不用喝水,再過一段時間,我兒就要真正成仙了!”
“到那時,不老不死,無飢無餓,壽命無垠,千秋萬代!”
看到這一幕,村民的臉上都露出激動之色。
不用捱餓,不怕痛,這兩件事對他們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
沒有餓到快死的人,無法理解那種恐怖的空虛感。
那個女孩激動的問道:“仙長,該怎麼練這人仙法呢?”
“彆着急,你們一個個來,一開始可能會有點疼,但是很快就不疼了。”
中年婦人露出悲天憫人的神情,伸出尖銳發黑的指甲,正要划向女孩的脖頸。
“妖道受死!”
就在這時,旁邊的樹叢裡勐地傳出一聲暴喝。
氣血灼熱的高溫狂暴的擴散開來。
一名三境武者身先士卒,身體像是一道赤色的流星,狠狠砸向中年婦人。
樹叢中陸續有其他話語響起。
“鎮靈司辦事,不相干的百姓速速退去,否則格殺勿論!”
聽到這話,百姓沒非但沒露出被拯救的表情,反而一個個面露驚恐,少數人眼神中還帶上了仇恨。
鐺!
婦人的兒子擋在了武者的拳頭前,胸口向內凹陷。
但他口中吐出一口腥風,拳腳高速揮出,竟是一時不落下風,和三境武者纏鬥在一起。
那婦人高喝一聲:“是朝廷的走狗,他們也想搶走人仙秘法,大家和他們拼了!”
她的指甲率先劃過幾名村民的身體。
短短几秒內,村民的身軀膨脹起來,骨節咯嘣作響,皮膚被肌肉撐裂開,渾身浴血,雙眼裡佈滿血絲。
隨後,他們發出駭人的咆孝,撲向趕來的武者。
“該死,她是第四境的屍源!”
“小心別被咬到了!”
趕來的武者紛紛加入戰局,但足有第四境的婦女在不斷製造新的活屍,反而陷入了焦灼中。
村民們不僅沒有從婦女身邊逃開,還主動靠近她的身邊,想要成爲所謂的“人仙。”
之前的女孩眼中寫滿渴求,跪倒在她身前,喃喃說道。
“我要成仙,我要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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