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赫泉一時無話可說,連勸阻的理由也沒有。忽感到心被淘空一樣,一切都太突然了。
“那好吧,幾點的飛機,我送你。”陸赫泉還要把自己的女人送走,不覺鼻子一酸。
“明天早上十點,你要上班,就不送了。我回去,如果她病的不嚴重,我一兩星期就回來;如果有什麼不測,我就多等幾個月。”陳緣竹說着眼淚滾下,忙低了頭,兩隻纖手擺弄着睡衣上的腰帶。
陸赫泉也想掉眼淚,上前摟了她。
“不礙事,媽媽一定是念你了,你一回去就會好的。”陸赫泉寬慰她,可是眼淚流了下來。
這一夜陳緣竹有許多話要說,說她四年的大學生活,談她的同學,談她的過去。她說起安葉考上了研究生,而張名沒考上,現在也不知灰溜溜地到了哪裡。她說到她初中的一段軼事,說她喜歡了前面的一個男孩。並不是男孩學習好,而是他上課睡覺的樣子很可愛,就那樣僵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就睡着了,那時心中特崇拜他。
“那你是早熟了,初中就知道戀愛!”陸赫泉取笑她。
“哪裡,人家不過是感到他可愛罷了。”陳緣竹說着笑了。
“那他沒被老師抓住過?”陸赫泉無話找話說。
“當然了,我們老師個個都是釘子眼,要不我們也不知道他上課睡覺呢。”
“那他後來怎樣了?沒考上學吧。”
“誰知道呢,還沒畢業,他就當兵了。”
就這樣陳緣竹的初戀的故事結束了。他們沉默了,在黑暗中緊緊倚在一起。
“你呢,你的初戀情人是誰?”陳緣竹忽地問一句。
“初戀情人?”陸赫泉笑了。“我那裡有什麼初戀情人,那時我一會喜歡這個,一會喜歡那個,可究竟誰是第一個我就不知道了。”
“看看,露底了,小時候你就這樣花心啊。”陳緣竹故裝驚異。
這時陸赫泉想起了郭薈薈,那淡淡的少年之愛涌到心頭,他不覺又回到那稻花飛揚的季節。
就那樣她微笑着走過來,手中搖着一束稻草。擦肩而過時,她身上散發的淡淡清香沁人心脾。陸赫泉在瞬間顫抖起來,第一次感受失魂落魄,整整一天都沉醉在美好的感覺中。
陳緣竹的手輕輕地向他的身上摸來,他們緊緊地湊在一起。夜是如此的安靜,他們在這個城市的某一隅,在屬於自己的天地裡沉淪。沒有語言,只有動作;可是他們彼此是如此地嫺熟也是如此地陌生,總之他們都在盡力,可是到了後面陸赫泉感到一切索然無味,原來慾望也可以懈怠。
他們注視着茫茫黑夜,都在舒緩自己的呼吸。陸赫泉心中交織着不可名狀的感覺,感到陳緣竹再也不會回來,這將是永別。
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僅是一時念頭,還是早就隱在內心深處。就這樣,當他們努力做得像是短暫分別,陸赫泉心中潮涌着惶然。就這樣,他們在牽戀中沒有分別地離去,也沒有一個理由來挽留她。要走,也不是悄然的,她就這樣和他溫存着,就這樣與他談笑,就這樣有一個很好的藉口,人便走了。
待到夜半,兩人還沒有睡的意思。陸赫泉害怕自己一閉上眼,再睜開眼時她已經離去。他們都很興奮,生活從沒有這樣多情,他天南地北地談着,談他的小說,談歐美文學流派,後來談某一部電影,又談連續劇。陸赫泉忽感到缺憾,和陳緣竹從沒有到電影院看過電影,也沒有在一起看過一部連續劇。他們以前的日子原來是如此乏味,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學習英語,而另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寫他的小說或是玩遊戲。可是今晚他們忽然發現他們有如此相像的愛好,有如此一致的看法。
外面起風了,隔窗可以聽到風在樓宇之間旋舞。空調機吹的冷風讓人皮膚乾裂。陸赫泉起了牀,把窗戶打開。
“要下雨了。”他說,那時窗外正扯起閃電,那光忽像游龍一樣在眼前滑過。
“該是暴雨,來得快去也快。明天只要好天就行了。”陳緣竹很有見地地說。
陸赫泉站在窗前,大風吹拂,感到愜意極了,有種漂浮的感覺。風捲起銀白色的窗簾,窗簾便啪啪直響。
“打雷時別站在窗口。”陳緣竹衝着他喊。
“放心吧,哪裡會有危險。”他笑了,但還是回到牀上。
外面瞬時下起雨來,打在玻璃上直響。陸赫泉摟了陳緣竹,陳緣竹又偎依在他的胸脯上。就在雷電之間,陳緣竹貼了他的耳朵說:“我永遠都愛你。”
陸赫泉一時僵硬了,他撫了撫她的秀髮,她的頭髮柔順,像絲絨一樣。
他們沉靜下來。愛又如何,愛情挽留不了你,那還能算愛嗎?雷雨可以交加,但是天空還是天空,太陽還是太陽,可是生活中沒有愛,生活還是生活嗎?
第二天,果然是好天。因雷雨過後,天空格外明淨,空氣也分外新鮮,時不時飄散着蘋果的香味。當陸赫泉起來上班時,陳緣竹還蜷縮在牀上,在甜美地睡着。沒有叫醒她,直接到了單位。
沒有吃早餐,陸赫泉在單位十萬分地慌張,猜測着各種各樣的結局。沒有特別的傷感,只是有些沉悶。註定的分手,強留不得。他不知道爲什麼這樣地肯定他們就要永別,彷彿一切曾在夢中遇到,一切都那麼熟識。唉,傻透了,就像大學那些戀愛男女,畢業就是最好的分手理由。現在陳緣竹也畢業了,而他爲什麼想着結婚呢?曾爲滄海難爲水,開始也許都真誠過,可是面對現實沒有一個不殘酷無情。
陸赫泉還是請了假,九點時回到家中,陳緣竹已經不在了,她只帶走了一個小衣箱,別的什麼都留下。陸赫泉在電話機旁看到她留給他的信,所有的預感都成了現實。
你記得那個晚上嗎?就是在塔河邊那個酒吧外,我們坐在深入江面的平臺上,曉倩約了你和我。天空藍得深邃,月亮皎潔而柔和,水面銀光瀲瀲,四周很安靜。我們三人淺嘗着啤酒,這個城市的噪雜不屬於我們。你在月光下沉默了好久,很深沉。
我也是一臉的無辜,不想說什麼話。曉倩一人說話,可是她說了什麼我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那時我心中只有你。你好像並不曾在意我,你的眼睛微微閉合,而我卻一點點地加深對你的愛。鬼知道什麼原因,也許僅僅因爲你的冷淡,那是對我無言的傷害。
但那晚,你確實很有魅力。你浸溶在銀色的月光中,坐成一個清晰的哲人樣的剪影,你臉上的光和影,再和上你滄桑凝重的神采感動了我。那是我心中千錘百煉的倩影啊,所以在我沒有看清你的眉目,便急不可耐地跟了你,把自己交給你。
你還記得那個早上嗎?也就是你說我們結婚的那個早上,你那種靈光忽現的神采又在晨曦中出現,窗縫間投射一絲紅光正照在你的身上,你神色凝重,反射一種滄桑的悲壯。就這樣我心中的神浮現了。我心被你擊碎,我感到自己不再純粹,自此生命裡將有你的存在。我面無表情,可你該知我心中正洶涌着幸福的浪花。
然而,你那深思熟慮的鄭重表情又狠狠地灼傷了我。我不希望你衝昏頭腦與我結婚,也不希望你在矛盾中作出更大的抉擇。我與你在一起,從沒有感覺到真實,一切都如夢一樣。昨晚我對你說我永遠愛你時,我多麼希望你也能衷心地對我說聲我愛你,那說不定我會留下來。
我看過你的日記,也看了你發表在網上的所有文章,漸漸明白你愛的不是我。我不是郭薈薈,也不是賀蓉,而唯一感到像我的楊靜霞,最終你爲了愛情拋棄了她。
有一天你回頭看,你也會拋棄我。一個女人的幸福在於嫁給愛她的男人,而一個男人的幸福在於娶一個心愛的女人,這可是你說的。而我不是你愛的人,與其讓你活在不幸福中,不如給你短暫的陣痛。我走了,將還你一個真實的自我。
花瓶裡的花已經枯萎,但清香猶在。凋零後,替我重新插上一朵吧。
我帶走你一件衣服,在某個寂寞的黑夜,我會在你的屋中舞蹈。
陸赫泉呆愣在那裡,感到什麼扼住喉嚨。
陳緣竹你作了什麼樣的誤解啊,你根本不理解我。
淚水奪眶而出,陸赫泉忙衝出屋子,追向機場。
作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