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半醒之際,野狼聽到兩個人交談的聲音。
“你可知道,爲什麼我倆被取名爲灰嗎?”
“因爲我們是黑暗玷污了光明的罪惡象徵。光明本不該有陰暗面,但偏偏卻被黑暗攪亂了心,生下我們兄弟……哎,弟弟,討論這些有什麼意思呃,這是我們的原罪,沒有辦法的。”
“原罪?呵呵,原罪我呸!洛斯德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膽小鬼!懦夫!衆神真是瞎了眼,居然讓他當光明之神。我父乃統領整個地下世界的至尊霸主,試問天下又有誰人不喜歡他?操他媽的洛斯德你愛就愛了,產生心理陰影是什麼鬼東西!?他自己心理素質不過關,憑什麼讓我們兩個來承擔!爲了保持自己的聖潔,把內心的黑暗面注射到我倆身上算怎麼一回事!?光明就該有陰影,沒有黑暗,哪裡來的光明呢!”
“弟弟你不要這麼偏激,這一切都是真神的旨意,我們不能反抗的。”
“爲什麼!?憑什麼!?我偏不!真神算個屁!光明算個屁!地界算個屁!這一切一切都算個屁!”
“弟弟,弟弟,弟弟你冷靜一點好嗎?你不要激動,你坐下來休息一下好嗎,我給你倒杯水好不好?”
“呵呵,你也一樣,你也就是個屁!”
“……啊?”
“你和我一樣,同樣也憎恨這可惡的命運。但是,你反抗過嗎?你嘗試過嗎?你努力過嗎?你爭取過嗎?你操他媽的就只是掛在嘴邊說說而已,從來都不曾真正試圖改變點什麼。你可真不愧是光明養出來的廢物。有你這樣的兄弟,可恥!”
“你怎麼可以對我說這麼過分的話。你讓我跟你走那一天,你不是說我們是家人,所以你會一直保護我嗎?你怎麼可以反悔……”
“怎麼,這樣你就受不了了?還有更過分的話,我都還沒有說。我問你,你喜歡塞壬喜歡了幾萬年,但是,你可曾有向他告過白?你可曾明確的對他說過‘我愛你’。”
“弟弟!你,你,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我,我,我纔沒有喜歡他呢,他那麼優秀,我又怎麼可以……”
“哼,膽小鬼。”
“我,我,我纔不是呢。”
“怎麼,難道我說錯了嗎。如果你不喜歡他的話,那你天天穿着斗篷去跟蹤的是誰?你畫的那麼多畫像,又是誰?你再看看這漫山遍野的垃圾,長的又是誰的臉?”
“弟弟,你再這麼說我就要生氣了。他們不是垃圾,他們是蘇格耐爾部落。”
“蘇格耐爾?哼,蘇個屁的耐爾,都是一羣垃圾。灰色的皮膚簡直噁心死了,一個個杵着不動,我還以爲多了一羣石頭。”
“不是的,他們不是垃圾。他們是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製作出來的人形武器。我是爲了幫你,才創造的蘇格耐爾部落。在這場戰爭中,他們不是按照你的意圖,幫了很大的忙嗎?你看,他們不是成功地把戰爭範圍擴大了,攪亂了一灘渾水,造成了大混亂時代嗎。你爲什麼還要叫他們垃圾呢。”
“那你怎麼解釋蘇格耐爾的臉?爲什麼有些人長得和塞壬一模一樣?”
“我……”
“爲什麼還有人長得像你?”
“呃……”
“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把他們想象成你和塞壬的後代?”
“……”
“你真讓我噁心。”
“我,我……他們的臉只是意外而已。”
“不用狡辯了。回到剛纔的問題,你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跟塞壬告過白?”
“我,我,我……”
“一次,哪怕只有一次都好。”
“……”
“你真讓我失望。”
“弟弟!你怎麼能這麼說。”
“別叫我弟弟,我沒有你這麼廢物的兄長。我真想不懂,塞壬到底哪一點好!?你爲什麼偏偏要喜歡他!你就是個廢物!蠢材!笨蛋!大傻瓜!膽小鬼!”
“你,你,你怎麼可以,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
“哼,算了,反正你永遠都不懂。天命算個鳥蛋!你也算個鳥蛋!我決定了。我,拉斯特,從今天開始,再也不要當灰!我要當下一屆的光明之神!”
“你你你……我,我是不是在幻聽?”
“這一屆的繼承人是洛亞對吧,哼,我只要比洛亞強,不就可以當上光明之神了嗎。憑什麼我不可以。你們都讓我接受命運,我偏偏不要甘心,我偏偏就要逆天而爲!”
“一定是我太累了,所以纔出現了幻聽。對對對,你怎麼可能會說這種話呢,我什麼都沒聽到,我一定是累了。”
“至於你,呵呵,親愛的好哥哥,你會幫我的,對吧。”
“拉斯特,你,你想做什麼!?不!啊啊啊啊!”
一股巨大的衝擊波,震得野狼胸腔劇痛。此前模糊的神志,被驟然痛醒。
野狼從沉睡中睜開眼睛,只看一眼,便瞳孔猛縮,露出驚詫的表情。
他的眼前,竟然同時出現了兩個灰!?
緊接着,野狼發現,自己雖然雙眼能視,但卻無法動彈。雖然不明白眼前場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還是先默默看了下去。
雙生子站在一個小山丘上,身後跟着幾十排整齊的灰膚蘇格耐爾士兵。再往後的山壁上,一根折斷的戰旗插在騎兵的胸口,連着身下的戰馬,一同懸掛在山壁上。騎士死不瞑目,茫然的遙望着腳底的可怖場景。
顯然,這裡剛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戰爭。倒塌的帳篷,破碎的戰車,斷裂的武器,到處橫屍遍野,熊熊燃燒的烈火正在向遠方蔓延,與染血紅霞相互照應,延伸至地平線出,消失爲一道細長的紅線,宛如大地的血痕。
然而,在戰況如此慘烈的死亡面前,兩兄弟卻在自相殘殺。
雙生子雖然面貌一樣,但氣質卻截然相反。一個柔弱而膽怯,另一個則憤怒而充滿不甘。前者野狼一眼就認了出來,但後者卻從未見過。
同時,非常奇怪的是,雙生子的眼睛都不是紅色的,和幻境中野狼碰到的灰的眼睛並不相同。
而此時,滿面怒意,被稱之爲弟弟的灰,也就是拉斯特,正一臉猙獰將右手放在兄長的胸口。
“魔種養了這麼久,也是時候該收割成果了。提前說一聲謝謝了,不過……”拉斯特一聲冷笑,“這也是我應得的,保護你那麼久,收點手續費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說完,他猛地用力一摁,右手竟然深深陷入了灰的身體裡。
說來奇怪,灰的身體好像被融化了一般,拉斯特的手沒有碰到任何阻力,輕輕鬆鬆的就伸進了灰的身體。
灰滿臉痛苦,顫顫巍巍的伸手,抓住拉斯特的手,嘴脣顫抖着說:“弟弟,不要……”
灰一臉哀求地看着拉斯特,但拉斯特卻根本就無視他,做了個猛虎掏心的手勢,然後猛的往外一拉,扯出鮮血淋漓的臟器。
灰表情瞬間空白,眼睛茫然的看着拉斯特。
拉斯特冷漠的看着他。
兄弟二人相互對視,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間停止了。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灰突然問了一句很奇怪的話:“爲什麼我們是雙生子?”
這問題,有很多種理解。爲什麼性格截然相反的兩個人竟然是兄弟?爲什麼灰的兄弟偏偏是冷血無情的拉斯特?爲什麼當初誕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兄弟……
拉斯特說:“因爲就連老天都認爲我該成爲光明,所以把你送給我,讓我變得更強。”
灰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拉斯特冷漠的直視他的目光。片刻,灰噗地一聲重重吐出一口血來,迎面噴在拉斯特的臉上,將少年瑩白如玉的臉濺得邪惡猙獰,宛如羅剎再世,嗜血無情。
拉斯特逼迫自己盯着灰。
灰再也無力站立,筆直朝後倒去,喉嚨噴出一口血,模糊了他的視線。視線慢慢向後倒去,弟弟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然後他重重的倒在地上,視線對上蒼茫天空,慢慢無邊,一片血紅。
“早知道結局是這樣,那天我爲什麼不抓住他的手?”
灰閉上了眼睛。
拉斯特的臉上忽然浮現滔天怒意,狠狠地瞪着灰。但片刻,他卻猛的仰起頭來,眼角一閃而過的淚光,又重新流回身體深處。
灰的身體就像是個裝滿氣體的牛皮囊一樣,被拉斯特殘暴地扯破口子後,體內充盈的邪氣便噴涌而出。不過眨眼功夫,大量邪惡的黑色霧氣,就將站在他對面的拉斯特整個兒吞沒。
當是時,左邊一個可怖血人,右邊一團邪惡黑霧,身後一排灰膚士兵,空氣中瀰漫着硝煙和猩血的臭味,說不出的詭異,說不出的噁心。
邪氣不發則已,一發則不可收拾。濃稠的黑霧不但吞噬了對面的拉斯特,而且越來越多,好像沒了水閘控制的洪水一般,奔騰着向下流去,覆蓋了灰的雙腳,變成了巨大的植物根莖。同時,向上長出粗碩的黑色藤蔓,蜿蜒向上,四散開去。
天色一下子就黑了。
眼前的場景,與野狼先前經歷過的,灰重建幻境世界時的場景,頗有幾分相似。昏天黑地,彷彿世界末日來臨。
那藤蔓粗有百米,並且還在不停的生長,向四處擴散。灰現在已經不能稱之爲人了,換句話說,他甚至連臉都已經消失不見了,整個人被黑色的巨大藤蔓植物所吞沒。
兄弟二人同時被邪氣吞沒。
身後的蘇格耐爾部落被邪氣吞沒。
遠處的戰場被邪氣吞沒。
整個世界都被邪氣吞沒。
世界陷入徹底的黑暗。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黑暗褪去,如漫漫黑夜終於結束,陽光重新傾灑在整個大陸上。
還是那個山丘,但其他的一切已經全部不同。
鮮花遍野,綠草瑩瑩,鳥語花香,如冰融雪化,春日再來,一片大自然的和諧之境。
草地的中間一片亮光。
一個渾身散發着刺眼光芒的男人,坐在草地中間,仰頭望着天空,身上散發出聖潔之氣,真有幾分普度衆生的光明之氣。
幾隻吃草的小白兔停下動作,歪着腦袋,好奇的瞅着這個感覺很舒服的男子。男人身上的光芒漸漸暗了下去,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身體,似乎是不很熟悉這具新的身軀。
小兔子對他心生親切,一蹦一蹦,慢慢的靠近。男人注意到兔子的行爲,側頭去看。兔子一驚,縮在原地不敢動彈。男人微笑起來,伸手過去,溫柔地摸了摸兔子,兔子溫順的垂下耳朵,趴在地上,一副被摸得很舒服的樣子。
身上忽然一鬆,小兔子困惑地擡起頭來,卻發現男子已經站了起來,朝野狼的方向走去。
男人臉上都是刺眼的白光,野狼根本就看不清他的面孔,不得不擡起手臂擋住眼睛。同時,野狼心裡警惕,但苦於無法動彈,只好被迫看着男人的靠近。
然而下一秒,男人竟然穿體而過,野狼彷彿是幻影,男人徑直走到他的身體後面去了。
野狼困惑,但沒辦法回頭,不知道男人在做什麼。
正這麼想着,視線忽然一轉,他看到了身後的場景。
男人站在一個巨大的冰湖邊,右手心抓着一塊藍色的晶石,上面刻着美人魚的畫像。
男人盯着藍色晶石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這世上怎會有你這麼單純的人?竟然相信血緣這種虛幻的東西。我叫你一聲,你居然就跟着我走了。你怎麼能這麼蠢。”
“你怎麼敢對我一點防備都沒有?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心早就已經黑透底了。石頭裡埋着魔種,目的是獲得你的能力,你居然什麼都沒察覺到。”
“你到底是有多渴望被愛?”
“哎……笨蛋。”
又過了很久,男人小聲嘀咕了一句:“塞壬到底哪點比我好?”
他擡手一揮,一陣光芒閃過,一個披着斗篷的人形怪物,憑空出現在了湖畔。
“也罷,你一場癡心妄想,但畢竟執念多年,給你一場假夢又如何。”
男人隨手將藍色晶石丟給怪物:“從今日起,你的名字就是灰。”
怪物茫然的捧着藍色晶石,擡頭看着男人。
男人皺着眉,不悅的說:“看我幹什麼?你現在可以滾了。”
怪物張嘴,用一種強調很奇怪的聲音說:“塞壬。”
男人一愣,沉默,許久,勃然大怒:“閉嘴!”
怪物困惑的看着他,歪着頭,將藍色晶石按在心口處。
那姿勢卻讓男人更加憤怒,一把將石頭奪了過來,竟然直接用指甲劃去了石頭背面的時間地址。但是,當他看到“吾愛,永遠”四個字的時候,動作卻又驀地停滯了。
在他坐着一系列動作的同時,怪物始終都用一種很困惑的眼神看着他,男人停下來後,怪物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很開心的說:“弟弟。”
男人一驚,錯愕地看了怪物一眼,怪物看着他傻笑,男人卻又忽然用力把藍色晶石甩進湖泊裡。
藍色晶石噗通一聲沉入湖底。
男人表情變幻,許久,忽然說:“算了,你還是跟我走吧。”
但是,怪物毫不猶豫地轉身,噗通一聲跳進了水裡,尾隨藍色晶石而去。
男人的臉色頓時變得很差很差,猛的一掌擊向冰湖,但最後一課,手心都已經貼到水面了,卻又停了下來。
又過了很久,男人沉默地轉身離開了。
野狼看着男人離開的背影,覺得意識又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世界彷彿離他很遠很遠。
這是藍色晶石記載的最後一段記憶。
從此,灰算是徹底死透了。
野狼回到了現實。
耳邊彷彿有人在不停地搖他,野狼想要睡覺,但被晃得睡不着,煩躁地一巴掌打過去。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野狼一愣,咦?怎麼手感這麼熟悉?
野狼睜開眼睛,筆直對上一張茫然委屈的大臉。
阿斯蒙蒂斯捂着右臉頰,臉上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
野狼:“……”
野狼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不遠處的慘叫聲傳入耳朵,野狼定了定神,發現自己竟然已經離開了冰湖底下,回到了岸邊。估計是阿斯蒙蒂斯在水裡找到了野狼,所以抱着野狼浮到岸上。
事實與他猜想的幾乎相差無幾,幻境對阿斯蒙蒂斯是無效的,但短期內他卻無法離開結界。好不容易找到了小人魚,可是又把他給跟丟了。阿斯蒙蒂斯正懊悔,忽然,整個海底世界劇烈震盪,整片湖底全都黑了,彷彿世界末日一樣。
阿斯蒙蒂斯朝震盪源游去,但只發現已經恢復原形,但暈厥不醒的野狼。阿斯蒙蒂斯對寒冷的抵抗力很低,此時已經接近極限,所以撐着最後一口氣,抱着沉睡的野狼回到岸上。用勁了各種辦法想要把野狼叫醒,好不容易把他弄醒了,結果迎頭一巴掌。阿斯蒙蒂斯表示打啊打啊他也習慣了。
幻境裡的時間,和外界的時間是不一樣的。野狼感覺至少十年都過去了,可事實上,此時距離他被花樹樹根捲入湖底,並沒有過去太久。甚至,他們還能看到摩萊爾領主那個狼狽逃命的矮胖身影。
此時,冰墳場的情況可謂非常糟糕,失去藍色晶石的控制之後,花樹已經徹底發了瘋,龐大到恐怖的根莖正在不停地向上拱,結冰的湖面碎成了無數斷裂,到處都是屍體,孩子的,士兵的,怪物的……
尖叫聲,慘嚎聲,周圍亂得不得了,每個人都在自顧自地逃命,現在哪還有人管他們啊。所以,儘管野狼和阿斯蒙蒂斯的僞裝已經被毀了,兩個人都溼噠噠的,但並沒有遭到任何人的懷疑。
其實,野狼現在整個人都是暈的。腦袋裡各種亂七八糟的畫面和記憶交織在一起,關於雙生子的畫面,又或者是在幻境中度過的那段時間,亂得很。
但是,周圍的場景讓他的應激反應啓動,立刻將其他的事情都放到一邊,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先逃出冰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