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我把一切搞砸了,是嗎?”

本尼特准備離開這間裝修過於豪華的辦公室時,他聽到了從蘭德那邊傳來的微弱的聲音。

他回過頭去,正好可以看到那個黑髮男人蒼白的臉,他坐在每一個角度都是按照他的身體特徵而打造的人體工學椅上,面前是一疊厚厚的資料,那是爲了給蘭德“熟悉風格”而準備的往期樣刊和選稿副本,當然,本尼特知道實際上那些玩意兒一點用都沒有,真正的工作在他這兒。他有一大筆非常不錯的薪水,爲的就是讓蘭德·西弗斯舒舒服服地呆在辦公室裡,什麼事都不用想,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擔心。但是很顯然,蘭德本人並不是那種會享受這些的人。

本尼特遲疑了一會兒。

理論上來說這個時候他完全可以輕鬆地聳肩,然後以親切的態度告訴蘭德沒有任何問題(他相信自己會說服蘭德的,他總是很擅長說服別人)。可是,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刻他卻並不想與之前一樣,以那樣的方式將蘭德糊弄過去。

“呃,事實上……確實有些糟糕。”

在本尼特意識到之前,他聽到自己竟然直接對蘭德這樣說了出來。蘭德的臉色變得比之前更加慘白了,他現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具真正的白色大理石石像。

本尼特不由自主地朝着蘭德走了過去,靠在他的辦公桌旁,凝視着他。

“但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所有人的‘第一次’都是糟糕的。”

他安慰道,因爲自己那個略有些粗俗的笑話而在心中暗道不好。

他應該給蘭德·西弗斯留下一些更好的印象,他想。

不過蘭德看上去倒並沒有察覺到那些,他垂下眼簾,似乎在思考着什麼,在片刻之後他忽然擡起了頭,直直地看向了本尼特。

“這是我的第一天工作日,很糟糕,”他說,然後站了起來,抓起了包,“但是我想我大概會讓它變得更加糟糕一點……抱歉,本尼特,我今天有一些事情要做,我需要請假。”

說完,他在目瞪口呆的本尼特面前推開了辦公室的大門,在所有人震驚地視線中朝着外面狂奔而去。

“蘭德·西弗斯先生,你——”

他隱約地聽到了身後有人在對他喊叫,但是卻渾然不覺。

在電梯裡他扯開了自己脖子上的領帶,以讓自己的呼吸變得更加暢快一些,然後他掏出了手機,第無數次地撥打卡洛琳的電話。

今天在文森的那個電話被掛掉之後他便嘗試着聯繫卡洛琳,但是他發現自己竟然也聯繫不上她,這讓蘭德是如此的坐立不安,以至於毀掉了那個其實已經在家裡偷偷準備了很久的就職日。蘭德本應該覺得沮喪萬分,但是這個時候他卻發現自己對這一切都沒有任何的在意,他的全部心神都好像飛到了遙遠的華盛頓,飛到了文森那邊去了。

哦,這可真是有些諷刺。

就連蘭德自己都有些震驚。他一直覺得自己對於文森有着某種……該如何形容呢?某種不太自然的抗拒。他是如此難以接受文森的控制慾,更加搞不懂他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只要跟文森接觸,蘭德便會感到一種好像快要窒息的壓力感。

但是,當文森真的有什麼不對勁的時候……

蘭德忽然意識到,他比自己想的要更加關心那個人。

即使沒有任何記憶,但是那個人始終是他的哥哥——他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滴——滴——滴——”

從話筒那邊傳來的忙音讓蘭德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焦躁。

“該死的,卡洛琳……接電話啊……”

他甚至沒有理會身邊的人對他投以的奇怪目光,而在電話這頭焦躁地低語。

好吧,如果真的沒有任何人理會他的話,他將會直接買好機票飛到華盛頓去——蘭德在這種好像讓人胃部都抽搐的焦躁中做出了決定。

電梯門在他面前打開了。

而與此同時,那似乎永遠都無法打通的電話裡終於出現了一個女人沙啞的聲音。

“嗨,蘭德。”

卡洛琳“愉快”的招呼聲傳來過來。

“卡洛琳!”

蘭德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夾雜在一羣同樣西裝革履的都市白領中朝着大廈的出口走去。

徹底沉浸在對話中的他,自然也完全沒有注意到與他擦肩而過的一名速遞人員。他差點兒撞到那個人,但最後他甚至來不及說“抱歉”便在焦急中徑直離開了。

而被他撞到的人保持着沉默,那是一個低着頭,包裹在藍色和橙色工作服中的人,雙手捧着巨大的紙箱,他看上去平凡無奇,然而在帽檐下的鬢角卻因爲汗水而完全打溼了。

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停留在自己手中的紙箱上,甚至都沒有心思擡頭看一眼撞到他肩膀的蘭德。

他的呼吸比任何人都急促,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捧着紙箱的手心滿是冷汗。

在紙箱的上方寫着這件貨物投遞的收件人。

《全美快訊》副總編室蘭德·西弗斯

在打印字的下方有一串潦草的手寫字——請務必當面簽收。

朝着電梯走去的快遞人員和手捧着電話匆匆趕往大廈外面的蘭德,在這個有些忙碌的工作日上午,有那麼一瞬間的交錯,然後迅速地朝着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趕去。

……

好吧,還是讓我們重新將目光轉往蘭德·西弗斯。

他一直是一個好脾氣的中年男人,但是這一刻面對曾經與他有着不錯關係的卡洛琳,他卻表現的焦躁和……那麼一絲粗魯。

他甚至直接站在了路邊的臺階上,與電話那頭的人大聲爭辯着。

“……我很擔心,卡洛琳,文森從來沒有在那種時候給我打過電話然後又掛斷,之後他的電話甚至沒有開機,究竟發生了什麼?”

“冷靜一點,蘭德,我跟你說了無數遍了,你究竟要我怎麼說你才能懂,我們只是吵架了,而他在氣憤中撥錯了電話……現在他的身體狀況並不怎麼樂觀——就跟之前一樣。我沒法讓他跟你通話因爲他還在重症監護室……”

卡洛琳的聲音非常的沙啞,而不知道爲什麼,她的聲音十分微弱,蘭德有的時候甚至都快聽不清她究竟在說什麼。

“重症監護室?卡洛琳,就在上一句話裡你還說你跟文森吵架了,所以他現在連跟我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嗎?這讓人困惑!”

蘭德再也顧不上其他,他提高了聲音對卡洛琳說道。

他很害怕卡洛琳那前言不搭後語的解釋,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就像是有東西在他的頭髮上燃燒,迫使他焦躁而混亂。

他開始擔心卡洛琳在隱瞞着什麼……比如說文森出現了什麼相當不好的狀況,而爲了讓他不擔心,他要求卡洛琳封鎖消息。

這念頭確實有些荒謬,但是蘭德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它,畢竟,有什麼東西真的不太對勁。

“……”

果然,在蘭德指出她話語中的矛盾之後,卡洛琳忽然沉默了。

“我,我會買最近的一班航班飛往華盛頓,我覺得我需要見到文森,如果他一切都好我會回來……”

蘭德對着電話說道,他舉起手,等到了一輛出租車然後鑽了進去。

然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卡洛琳忽然用一種異常古怪的語調對蘭德開口道。

“可是,你來了能做怎麼用呢?作爲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廢物,一個永遠需要文森幫你擦屁股的麻煩,就算文森真的遇到了什麼麻煩,你又能給予他什麼幫助呢?”

……

在最開始的時候蘭德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

上帝啊,卡洛琳究竟在說什麼……她說的每一個單詞蘭德都明白但是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理解她話語中的意思。

廢物?

麻煩?

這樣的單詞真的會從卡洛琳的嘴裡說出來嗎?

蘭德甚至覺得這是某種不太友好的玩笑或者是別的什麼,電話裡說話的那個人與那個他熟悉的卡洛琳相差是如此之大。

她的聲音冷漠而聲音,充滿了某種怨恨,那種強烈的負面情緒簡直可以化爲毒氣隔着遙遠的距離從話筒裡溢出來,傳達到蘭德的耳邊。

這不是卡洛琳……雖然它有着卡洛琳的聲音。

“抱,抱歉,卡洛琳,我不明白——”

“夠了,蘭德,我累了。”卡洛琳發出了一陣古怪的笑聲,“我真的已經無法承受了,我受不了這一切,如果你想來當然可以,蘭德·西弗斯,反正就算你來了這裡,也不過是給文森添麻煩而已,你什麼都幫不到他,爲什麼你就是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呢。”

“卡洛琳?你——”

“滴……滴……滴……”

蘭德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電話裡便只剩下電子忙音單調的聲音。

卡洛琳直接掛掉了電話。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忽然之間有人在你的身上潑了一桶冷水。

蘭德想。

他拿着手機,呆呆地坐在車廂內,怎麼都無法消化之前發生的一切,卡洛琳的轉變是如此突然,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理解她剛纔說的話。

“嘿,我說,老兄,你究竟要在這裡發什麼狗屁呆?你究竟要去哪裡?”

出租車的司機厭惡地瞪着臉色慘白的蘭德,他伸出手打了一個響指,顫動着肥厚的嘴脣對他說道。

他的聲音讓蘭德好像忽然從噩夢中醒過來,他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凝視着司機黝黑的臉。

“我,我去……”

他應該去哪裡?

蘭德發現自己的大腦忽然空白了,他原本的計劃是直接去機場,但是——

“蘭德·西弗斯,反正就算你來了這裡,也不過是給文森添麻煩而已”

卡洛琳的話就像是幽靈一般在他的腦海中不斷的迴響,再回響。

他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捋了一把臉強打起精神。

“我要去機場——”

……

……

“轟隆——”

一聲巨大的轟鳴聲直接湮沒了他的話語。

刺耳到極點的光線,熱氣還有隨之而來,如同冰雹般砸在車頂的碎屑,一瞬間讓整個世界變得顫動起來。

蘭德的頭砸向了前方的座椅,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的腦袋裡瞬間變得混沌起來。時間好像過去了一秒……又像是過去了十年,在他的耳邊那種巨大的聲響留下了嗡嗡的迴音,伴隨着一些人好像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尖叫和嚎哭。當蘭德終於撐着頭艱難地做起來的時候,從他的頭上流下了大量的鮮血。

在他右側的車玻璃被什麼東西敲得粉碎,蜘蛛網一般的裂痕讓原本清澈透明的玻璃變成了白色。蘭德艱難地推開了車門,然後踉踉蹌蹌地站了出去。

他看到了許多的人。

許許多多的人,身上滿是灰塵而頭上和胳膊上帶着血跡,那是被飛濺的沙石,碎玻璃或者別的什麼建築碎屑弄的。他們互相攙扶着,驚恐地在那裡朝着蘭德身後望去。

蘭德也回過了頭,然後他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

《全美快訊》那標誌性的寶藍色玻璃鋼覆蓋的大廈的一層此時已經被火海所籠罩,而那一層正是蘭德之前消耗了一個上午,並且擁有一個噩夢般的入職的地方。

那是他辦公室所在的樓層。

而在松樹街那間屬於蘭德的小小公寓裡。

在浴缸裡抱着膝蓋,滿懷憤怒地瞪着視頻的某隻怪物,忽然顫動了一下頭上的觸鬚。

“嘩啦——”

伴隨着響亮的水聲,它猛然間從浴缸裡竄了出去,然後砰的一下撞碎了陽臺的玻璃門。

“唧——唧——”

它的爪子搭在了欄杆上,朝着某個方向伸出了自己的頭。

“蘭,蘭德。”

它喊道。

而在它視線所凝視的方向,一縷不詳的黑色煙柱正朝着天空滾滾升起。

芒斯特的鼻頭輕輕聳動,雖然已經被空氣和風稀釋到了極爲微薄的程度,但是它還是聞到了那種不好的氣味。

燃燒物的味道。

“蘭德……”

它的喉嚨裡陡然滾落出了包含焦急的聲音。

在極爲短暫的猶豫之後(蘭德曾經嚴厲禁止過它在白天出現在陽臺上,畢竟他一點都不希望它暴露在人羣中),芒斯特以人類難以想象的敏捷貼在公寓的牆壁外側,朝着外面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