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蘭德曾經有一隻貓。

當然,只是曾經。

在浴室漫開的白色水汽中,蘭德用力地擦拭着自己身上的粘液,而關於那隻貓的記憶就這樣突如其來回現在他的腦海裡。

在蘭德第一次因爲文森的強烈控制慾而產生精神性厭食的時候,心理醫生曾經建議他養一隻貓。

那是一隻聰明而狡猾的俄羅斯藍貓,眼睛是令人驚歎的翠綠色。蘭德幾乎是看到它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它,然而它甚至沒有在蘭德身邊呆足二十四小時。

它在蘭德靠近的時候因爲動物本性的緊張而抓傷了他,幾分鐘後,文森拿着一把銀質的餐刀,直接將那只有着灰藍色皮毛的小精靈釘死在桃心木的餐桌上。

文森當時幾乎像是發了瘋(實際上按照心理醫生的說法,當時他就是發了瘋),刀子戳進去,然後扯出來,然後再一次戳進去。

鮮血從那隻貓的身上流出來,飛濺在他如同大理石一樣純白色的臉上。

“你不應該傷害他的,你永遠不應該傷害到我的蘭德……”

他像是機器人一樣麻木地做着那件恐怖的事情,如同噩夢附身一樣重複着那句話。

蘭德至今還能回想起當時在一旁的他身上蔓延出來的強烈的恐懼氣息

滾燙的水流打在蘭德的皮膚上,可是他卻依然感到一陣刻骨的寒冷,幾乎要讓他的血液凝固。

他在浴室裡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把那些古怪的粘液從自己身上洗掉,用掉了幾乎半瓶沐浴乳,但是當他最後不得不頭暈目眩地走出浴室的時候,他依然可以隱約從自己的身上味道那種味道……被大量柑橘調的沐浴乳香味所稀釋後,那種味道竟然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動物性的馥香。

蘭德扯了扯嘴角,他的表情因爲那隻貓的回憶而變得苦惱。他憂心忡忡地擦着頭髮步入客廳。

芒斯特肚皮朝上地漂浮在水族箱裡,它新長出來的後腿在輕鬆地踩着水。在看到蘭德之後它愉快地從水族箱裡探出頭來,爪子搭在箱沿上——它現在已經越來越習慣這樣的方式,就像是小狗在聽到主人回家時會搖着尾巴聚在門口那樣。

顯然它比蘭德見到的任何一種兩棲動物都要聰明很多,蘭德聽到自己低聲嘀咕。不過現在它好像又忘記了不久之前蘭德追着它的那件事情,它熱情地擡着頭注視着蘭德,眼睛閃閃發亮。

“唧唧……”

它對着蘭德嘟囔着,企圖從水族箱裡爬出來。不得不說它現在要比之前動作敏捷多了。

蘭德甚至不太確定水族箱是否適合現在的芒斯特。

“不,不要出來。”

蘭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對它說道,然後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颳着芒斯特佈滿細密鱗片卻觸感光滑的額頭。在他輕柔的動作之下,芒斯特把下巴擱在蘭德另外一隻手的掌心,發出了輕微的“啾啾”聲,脖子後方那些亮孔雀藍蛇的鱗片微微支楞了起來,顯得舒適和愉快。

它現在看上去似乎又變得可愛了一點(當然僅僅只是在蘭德眼裡),可是,哪怕它的飼養者再遲鈍,這個時候也清楚地察覺到了芒斯特的異常。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它都是如此奇怪。

蘭德想到了之前文森說的,那些在藍月港灣泄露的原料,他心裡有了別的想法。

或許是水體污染導致了芒斯特的變異,他想,企圖給芒斯特的怪異找到一個理由。

實際上,這個時候他最好的選擇是直接打電話給卡洛琳,然後告訴她,他的寵物魚有了古怪的變化。按照以往的經驗,文森會想辦法把他身邊任何一樣無法確定的東西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恨不得弄清楚每一隻出現在蘭德身邊的蒼蠅的譜系。而且,深白生物科技有自己的生物研發部門,蘭德確信會有人知道芒斯特究竟是怎麼回事——然後,他將再也看不到它。

蘭德低下頭看着芒斯特嘴脣間露出來的小小尖牙。

他把之前芒斯特吐給他的那顆牙齒放在了一個空下來的巧克力盒裡,這過程不巧正好被這隻古怪的小怪獸看到了眼裡。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怎麼理解的,但是,蘭德卻知道,接下來它脫落的每一顆乳齒,都被它細心而鄭重地銜到了蘭德手心裡。同時它還會拼命地哼唧,用它自己的方式催促蘭德把牙齒放到那個有着可愛花紋的藍色調鐵皮盒裡。

有的時候蘭德會產生那種奇怪的錯覺,這隻光溜溜的小混蛋是充滿了智慧和感情的,然而它的尖牙,它那銳利的爪子還有強有力的尾鰭,最重要的是那食肉的飲食習慣,無一不在證明它絕對不會是那種毫無危險性的動物。

而文森是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動物出現在蘭德身邊的。

僅僅只是設想這隻小怪物一旦被發現,被送往深白的生物研發室可能會遭受到的事情,蘭德就感到自己的皮膚繃緊了起來。

它或許確實是一隻讓人煩惱的小混蛋,但是它不應該遭受那個。

至少不應該像是那隻貓。

而現在,只是回想而已,文森神經質的紅眼睛幾乎真的出現在了蘭德眼前。

黑髮綠眼的男人在房間裡忍不住尖叫了一聲然後後退,幾秒鐘後才反應過來他只是芒斯特眼睛後方那愈發鮮豔的紅色斑紋看混了。

他忍下了那種像是漲潮一樣蔓延上來的嘔吐感,然後用力地給了自己一巴掌,促使自己清醒一點。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絕對不能讓文森知道芒斯特的存在。

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電話鈴大作。

沉浸於自己思緒的蘭德被嚇了一跳,他找到了手機然後看了看上面的號碼,然後接通了那個電弧。

“卡洛琳?你可從來沒有這麼晚打過電話給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他一邊說一遍順勢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

電話那邊卻是一陣沉默。

蘭德甚至以爲這是一個誤撥電話,然而在他差點直接掛掉電話之前,之前尚只是存在於他記憶之中的神經質的聲音卻真正地迴響在了他的耳邊。

“蘭德,是我。”

那個聲音對他說。

蘭德張了張嘴脣,感到自己背脊上的寒毛全部都立了起來,就連他的坐姿也不由自主地變得端正。他感到一陣緊張,就跟以往無數次跟文森說話時一樣。

“哦,嗨,文森,你怎麼樣?”

蘭德盡了自己一切可能讓他的聲音變得輕鬆一些,可是實際上傳遞到話筒裡的聲音卻像是脫水了一樣,乾巴巴的,聲線因爲繃緊而有些沙啞。

“我在飛機上。”文森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一些虛弱(但是蘭德並不是很確定這點),“一個小時後飛機會在薩萊納的□□oky hill停留兩小時四十五分鐘,我會派人去接你……我想我們可以見一個面。”

他聲音低沉地說。

而與此同時,蘭德清晰地聽到了自房頂傳來的清晰的直升機的轟鳴……

六十分鐘後蘭德已經坐在了□□oky hill軍用機場的某個辦公室內。

他身上還殘留着淡淡的沐浴液的氣息,身上胡亂地套着格子襯衫和柔軟的針織材料的褲子——這種無論如何都說不上正規的裝束,讓他在這間洋溢着濃厚軍方印記的辦公室內感到了侷促。

一杯中度烘焙的哥倫比亞咖啡,一塊包裹着金箔紙的高級巧克力,以及一杯清水被放在那張巨大的硬木辦公桌上。

“西弗斯先生囑咐我們給您準備這個。”

端來這些的時候,那名金髮下士在蘭德疑惑的目光下說道。

好吧……

蘭德的目光再一次掠過那些被精心準備的東西,或許這個世界上只有文森會注意到這些細節,比如說咖啡後的清水還有巧克力。

可是也正是這種宛如連頭髮絲都被照顧到的細緻,讓已經是成年人的蘭德感到微妙的不適感。

在蘭德看着那些東西發呆的時候門被打開了,然後蘭德知道文森出現了。不要問他爲什麼不需要回頭就能知道這點——證據就是他感到自己的髮根正在發緊,而手臂上立起了雞皮疙瘩。

蘭德轉過身,看到文森穿着純黑的套裝站在門口,那雙鮮紅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

……

對視的這段時間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

蘭德注意到文森比之前消瘦了一些,他的銀髮被整齊地梳往了後面露出了那張石像一般的臉。

他沒有任何表情,可是他的目光讓蘭德覺得他像是某種想要把他吞噬掉的野獸。

幸好卡洛琳終於在這個時候從文森背後趕了過來,她氣喘吁吁,香檳色的頭髮亂糟糟的,她一臉挫敗地看着辦公室裡沉默的兩人,嘴裡迸發出了抱怨。

“……上帝啊,文森,把你的貼身助理直接落在背後不聞不問可不是紳士所爲,”她一邊平復着呼吸一邊望向蘭德,“嗨,蘭德,你看上去不錯。”

“你看上去也不賴,卡洛琳,頭髮不錯。”

蘭德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對卡洛琳新染的頭髮做出了評論。

卡洛琳聳了聳肩,然後對着文森和蘭德開口道:“需要我提醒你們嗎?先生們,你們只有兩個小時多一點的時間可以用來重逢,談話,抱在一起痛哭什麼的……當然我知道最後一項不會發生,但是,總而言之我想你們不會願意就這樣呆立着看着對方度過這段時間的。”然後她轉向蘭德,“文森繞了一段路纔到了這裡,兩個小時的時間意味着接下來他有七個會議的時間要重新作出安排,作爲負責安排他的會議的人,我真的很誠心的希望你能對文森更親切一點。”

說完她沒有給蘭德任何說話的機會,而是眨了眨眼睛後飛快地溜出了這間隔音異常不錯的辦公室。

哦,對了,她還順便關上了大門。

文森的眉毛抖動了一下,他帶着那種沒有什麼表情的狀態,慢慢朝着蘭德張開了手——一個擁抱的姿勢。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你了。你看上去,確實不錯。”

他說,帶着一絲讓人不願意去深想的遺憾。

蘭德在心中瘋狂尖叫,但是在現實中他不得不忍住了那種拔腿就跑的衝動……他走過去,輕輕地抱了抱文森。

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直受到了命令的工作犬,一種指令狀態讓他不得不迎合文森以免他開始發瘋。

而文森卻顯得非常愉快。

他的手臂那麼用力,蘭德幾乎要以爲他想要把自己的身體壓到他的肋骨裡去。

半響過去之後,蘭德不得不在文森的胸前發出抗議。

“不不不,文森,你快要把我勒死了。”

他說,勉強地掙脫出來。

他和文森來到了辦公室內那張僅有的沙發上坐着,文森抓住了蘭德的手。

他用手指在蘭德的手臂上捻了捻,然後做出了判斷。

“你的脂肪率上升了。”

“……啊,是的。”

蘭德干巴巴地說。

“我很高興看到你過的如此愉快,我在這之前一直非常的擔心你,蘭德,你總是不能很好的照顧好自己。”

他繼續說。

蘭德不知道該如何迴應文森,事實上他覺得自己比文森還要懂得照顧好自己。那場他已經完全沒有任何記憶的綁架案畢竟已經是過去了……

可是他完全不敢這麼說。

他十分擔心自己某句不小心的迴應會讓文森改變主意,強迫他搬回到那座用鈔票建出來的“監獄”裡去。

那座監獄裡的獄卒是文森,而犯人有且僅有蘭德一人——顯然文森會喜歡那樣。

“哦,我很好,真的,一切都很好,公寓很好,這裡的生活也很好,我甚至還交了挺好的朋友……”

蘭德的大腦幾乎都快要因爲恐懼而凝固了。

他飛快地描述着自己的生活,在那些貧乏的日常活動上面鑲嵌上金邊,企圖讓文森明白——他真的過得很好。

而且,他確實過得不錯。

他沒有注意到當他談及羅傑斯的時候,文森臉上瞬間變得扭曲的面部肌肉,而每當他重複這個名字一次,文森的眼眸顏色就越發深沉了一些。

當蘭德感受到文森抓住他胳膊的力道已經痛到讓人無法忍受的時候,他的敘述,那些關於和羅傑斯的友誼的部分,已經徹底地讓文森變得無法控制起來。

“我會給你換個地方呆着。”

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了蘭德話。

“什麼?”

蘭德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他茫然地與文森的紅眼睛對視,然後胃部的肌肉一瞬間絞緊了……

那種瘋狂的神色是他曾經見到很多遍的。

“我不明白。”

他顫抖着嘴脣小聲囁嚅,然後本能地想要站起來,離文森遠一點。

可是他做不到。

文森的手死死地抓着蘭德。

他一字一句地對蘭德宣佈着他的決定。

“我希望你離那個羅傑斯遠一點,他不是那種適合出現在你身邊的人——所以我會給你換一個地方呆着。我在瑞士投資一家實驗室,我想你會喜歡阿爾卑斯山的風景。”

蘭德閉上眼睛,他急促地呼吸着空氣,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他覺得這真是太難了。

“文森,我說過很多次,我不需要別人來操控我的人生。”

他用盡了所有的自制力才能勉強讓這句話“說”出來而不是咆哮出來。

文森就跟以往無數次一樣,並沒在意他的話。

他只是那樣自顧自地做出了決定。

“如果你喜歡這個公寓,我可以在那裡給你建一個原樣的,一切都會很好,蘭德,你會得到最好的保護……”

“閉嘴!”

蘭德猛地站了起來,他的手臂上被文森抓出了一道鮮明的紅色印記。

他站起來用力地踢了辦公桌一腳,木質的桌子發出了沉悶的聲音,而蘭德卻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爆炸了。

“文森……”他對着文森顫抖地吼道,“看着我,只是看着我——我是一個人,一個自由人,不是你的奴隸,不是你的所有物!不是!永遠不是!你不能仗着我對你依然還殘留的那些兄弟情義而這樣毫無廉恥心地控制我!”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蘭德,我只是想要保護你……保護你……”

文森的目光停留在蘭德手上那道被自己劃出來的鮮紅印記上,他的呼吸開始寄出,同時目光變得像是玻璃珠一樣混沌無光。

如果蘭德這個時候還能保持一絲清醒,他或許能意識到文森的不對勁,但是這個時候他已經徹底地被文森又一次對他人身自由的侵權而憤怒了。

“我受夠了!文森,我他媽受夠你了!我寧願當初真的死在他媽的那什麼狗屁綁架犯手裡……”

“蘭德!”

只是這一句話,文森就像是被激怒的眼鏡王蛇一樣絲絲叫着立起了身子。

他衝到了蘭德面前,那雙宛若死人般冰冷的手卡着蘭德的頭部。

他貼着蘭德臉,紅色的眼瞳有瘋狂的光芒在閃爍。

“你怎麼敢這麼說,你不應該這麼說!永遠,永遠不可以這麼做!你永遠不會死,永遠不會受到傷害,我會保護你,永遠保護你,你永遠都……”

蘭德的視線一陣模糊。

文森的手太緊了,他甚至快要無法呼吸——或者說他真的無法呼吸了。

他的身體本能地掙扎了起來,可是,他從未想過像是文森這樣的人會如此強大——他的身體拍擊起來就像是鐵鑄的一般,堅硬冰冷,並且不會有任何迴應。

蘭德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張着口瘋狂地喘氣企圖吸到一些空氣,已經完全變成朦朧一片的視野裡只有文森的紅眼睛。

惡魔一樣的紅眼睛。

然後忽然間——

“砰……”

伴隨着一聲悶響,他脖子上的桎梏被鬆開了。

蘭德全身癱軟地跪在了地上,捂着喉嚨開始乾嘔。直到幾秒鐘後他才擡起頭,然後看到文森如同屍體一般倒在地上的身體。

抱歉了各位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