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青天,天外有天!”黑衣武聖緩緩說道。“世間無事不虛空,誰又能長勝不輸?
天人尚有五衰,何況紅塵中去?試想這位碧眼兒一生,歷經祖、父慘死,家道中衰,部衆叛離,族人變心,強敵威逼,滅門之禍即在眼前上演不止一次,怎麼辦?
是奮抗強敵,寧可玉碎,還是跪地求降,隱忍以待,千古艱難唯一死,不爲瓦全何談易。
當初,有一個大家族,曾經是被仇家攻滅,遭遇滅門大禍。
敵人來勢洶洶,摧枯拉朽。家臣們死傷相枕,這家人已經恐懼到極限,他們家當時有一個密室,但是敵人是有備而來,按圖索籍,所以當時,太夫人作出決定,全家人只能留下一人。剩下的人都服毒自盡,麻痹敵人。最小的孩子被留下,這才留下了東山再起的機會!
所以你明白,只有活下來,纔有機會,死了,就萬事成虧!”以武聖身份,本沒必要特意向一個小人物伸出橄欖枝,但今天所見所聞,讓他禁不住有些許憐才之意,而他這一刻,更想起了當初那個懵懵懂懂的自己。
他原本生活在一個十分富有和無拘無束的大家庭中,有數不清好吃好喝好玩東西,還有許多跟自己一樣年齡的小孩子陪着一起玩耍遊戲,就像一個小王子一樣無憂無慮。可是一下子就失去這種快樂生活。
他以爲會一直忘記。十歲那一年,他家遭遇一場滅門之災,而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是唯一的生還者,因爲他還沒有準備好。
始終記得,當他十歲那一年,當父親被家臣們簇擁着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是衣衫襤縷,渾身是血。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在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往日意氣風發的樣子,反而此刻有如風中殘燭般,等待着惡運的來臨。
接下來,信使不斷被派出,各地都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彙集本家,賓客盈門,父親的臉色卻始終不見笑顏,走投無路。
那些日子,人們竊竊私語,只有他依舊無憂無慮,那一天,他換上了下人衣服,正想舉步出門,去二門會和僮僕,牽着狗兒探險去。
斗然間,十數名家丁童兒如斷鳶般給拋進來。衆賓客乍見那些家丁們血淋淋屍首,不禁譁然尖叫!而他只是在哭,雖說是童兒,和他可也是從小到大好朋友。
頃刻之間,慘號撕天!無數條人影已驟現門前,掩映日光,他們是來賀喜……滅門之喜!
以至於後來他開始懷疑整件事的真實性,那到底是怎樣一場過於真實的夢魘!
那時,那些惡客登門,一進門就把守門奴僕給殺了!或者因爲沒料到小公子會穿着一身樸素衣服,一直到那些人把被爹爹請來助拳武林人也殺光,才記得要把不知溜到那兒自己也抓出來時,他早從二門前溜回來後院,後來被藏在密室裡,聽着腳步聲來來去去,昏睡了過去,直到密室的門自動打開了纔出來。
事實上,餓壞了的他一出門,就看到尋來的狗兒那染血身軀!
他那條毛茸茸大狗,雖然並非異種,但對於一個小孩來說足夠大,因此能夠給予他安全感。
他喜歡帶着它,在一羣僮僕簇擁中到處探險,不告訴父母,不叫上姐姐,一羣男孩
和一隻狗無拘無束地玩到日落。在來往人流如織的集市裡也好,在根本沒有人的樹海山野也好,有狗在身邊就不會恐懼。
當然,遠的距離都有成年家臣跟着,他探險的地方,大都是離家不遠不近的陌生之地,最喜歡去的一座古寺……蘭若寺。
他在一次探險中發現它,順便就自然地把它想做幾百年前就存在的建築,裡面住着一位面色蒼白樹精姥姥或者嬌豔女鬼,夜半無人正是他們狂歡時候,也許他們每個晚上都要掠走一個或兩個小孩也說不定,然後被和尚道士斬妖除魔燒死!
雖然反覆求索,卻找不到一點可以支持任意一方的蛛絲馬跡,他也漸漸地覺得索然乏味,或者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真實與否,而是那小孩子的夢想,所以它就那樣固執地留下來。
此刻,那狗似乎受了傷,一瘸一拐,歪過頭來看他小主人,喉嚨裡發出似乎是疑問的一聲低吟。他遲疑一下,決定向前走,步伐謹慎很多。
下一刻,一聲尖銳哀鳴響起!
腳被狗一口咬住,卻被套在身上的環帶卡住,他被嚇了一跳,雙手着地倒退,手指被地下散落兵器的鋒利處劃開傷口,隔幾個剎那纔開始疼痛並滲血。
他這才注意到,那狗的眼,血紅猙獰!
歷經大變的小孩子終於崩潰,粗魯地顫抖着拔出腿,也不顧傷痛,尖叫着往回連滾帶爬的跑。他的狗緊隨其後。
離大門距離並不遠,他卻覺得跑了很長一段路,很艱難,耳後充斥着狗吠聲,似乎還有人怪笑的聲音!
朦朦朧朧中,有幾句話異常清晰,是那些惡客聲音,什麼找不到?上面已交代過,一個都不準留!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那小鬼命太大,人到後來還活着的話,老頭子可真會剝我的皮!快找快找,一定要找到人才行!
那段混亂逃亡雜糅了太多驚恐和不安,以至於他難辨真假,那之後好長時間,他一直覺得有什麼東西貼在身後甩不掉,時時刻刻都想抓住他。
當醒過來,看清楚四周的時候,他嚇得險些沒叫出來,自己正躺在一片亂石嶙峋的小斷崖上,下方就是那古寺!若方纔坐起時候一不注意,一定就滾下去,連屍骨都見不着。
手腳並用爬下來,他才發現月亮像是也染血燃燒起來一樣,赤紅色刺得他眼睛生疼,而自己嘴裡,還咬着半隻狗腿!然後在煙霧繚繞中,那個惡魔出現了。一瞬間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與之達成了直到現在也不知對錯的協議。
最初,每一次想到這裡,黑衣武聖心裡就會感到痛苦萬分,但更多地卻是一種仇恨,深入骨子裡的仇恨!他的家族如此龐大,如此顯赫一時,而且出於對神聖盟約的責任感而傾家遠渡重洋,開疆闢土。可誰知道,卻遭到如此慘痛的滅門之災!
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他無數次帶着迷幻色彩的夢魘中,看到身爲家主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兄弟姐妹……一個個地被敵人用最血腥、最兇殘手法殘殺,從那時起,他內心就只有仇恨。
他要報仇!他要奪回一切,屬於他們家族的榮譽!
縱然由於時間洗禮,一切都被淡忘了,包括若干年來都揮之
不去的恐懼。最終飛散的思維逃逸理智的靶心。以至於後來他偶爾會想要記起那條狗的名字,但總在發出第一個音的時候不得不停下來,大概這件事也太微不足道,所以他忘記了。唯一清晰明確的是,逃出門外回到黑暗世界的那一剎那,他彷彿重生,從此以後他就愛上了黑衣。
之後的記憶裡,多年後的他孑然一人,站在新修繕的墓地前沉默不語,回味着癲狂而迷亂的一夜。
之後的他,以新的身份出現在世人眼前,重新着手打理新的基業。他被人稱爲天才,擁有着恐怕修士也難企及的智慧和力量,還有無所不能的人脈。他覺得府邸前所未有地空曠,就像那個充滿血腥氣息的罪案現場,他不喜歡。所以他廣納後宮,開枝散葉,恩威並施,讓他們感恩戴德。就像五石散一樣,緩慢地,溫柔地浸入骨髓,帶着獨一無二的芬芳與美麗。所以他本人從不碰五石散,以保證自己不會迷途。
敵人還是存在,明裡暗裡也都不好應付,但都得應付。他一向有新的狗,用來防禦和吃人。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如果沒有天人世家暗地裡的責任,簡單地做一個和其它世家沒什麼分別的蛀蟲,也會是很好的事情。但是不行。每次他夢醒時分,不帶任何表情,品味着嘴裡褪不去的腥味,就會想起自己也不過也是一條狗,爲“他們”代理骯髒勾當的看門狗。他們需要他,只因爲他的存在令一些人如芒在背。
他將得到,爲此必須失去。當然,他還要重新繁衍後代,使他的家族再次興旺,隨着年齡增長,一些他並不想了解的東西也開始潛滋暗長,他曾經很認真地想無視它、反抗它,可與此同時,他也逐漸明白這是一個必然飛過程,天人世家的男人,與生俱來的責任便是如此。
而這個任務,只能落在他的寶貝兒身上。他的寶貝兒擔負着一個無比重要和艱鉅的任務,甚至比他自己的生存更加重要!在這個任務面前,他和寶貝兒是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不管願不願意,也不管喜不喜歡!所有個人喜好、倫理道德與一個尊貴家族的傳宗接代來比,簡直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更不用說,是令一個出身極其高貴家族延續的使命!
所以啊,我總是無法原諒那些,直接或間接拒絕我的人。
陷入思緒萬千中的武聖,不無遺憾的聽到了一個答覆。今夜,從頭到尾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是故他波瀾不驚。
管事受刑不過,連忙說:“大人,我家裡還有一件術鎧和兩件劍器,我還可以再送您三萬五銖錢。”
他的一年總收入也不過兩萬五銖錢,這件術鎧是家傳的,兩件劍器卻是過手揩油的,平日和主人相反,沒少做欺上瞞下、仗勢欺人的事情,此刻卻是忠心耿耿,畢竟,覆巢之下無完卵。
那名吳四姓的武者幫腔譏笑道:“凡人豈可語冰,大人會缺你這點東西?有什麼遺言就說吧,你們一家四口一起渡黃泉,黃泉奈何橋上或許會給你們打折。”
“哎,不要擺出這麼可怕的眼神嘛,”一隻手撫摸着管事蒼白的臉。武聖從沉思中轉身,笑得人畜無害。“實際上我一點都不喜歡打打殺殺。”時間還很長,充裕得足夠讓老鼠們細細品味貓的可怕之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