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高芹
王念一直坐在辦公室裡,從昨天早上到今天下午。
巨大的落地窗外陽光明媚,玻璃乾淨得像是不存在。從王唸的角度向外看去,遙遠的天空彷彿近在眼前;目光收回,天邊地平線上有一列火車在蝸牛般的爬行,吐着黑色的細線;目光再近些,城市就像叢林,縱橫交錯的公路像野獸們行進的路線,各不相干卻又千絲萬縷的糾纏在一起。而企豐創業大廈就像一刀利刃,插在這城市的中央。
整個城市都在王唸的眼底,衆生奔波,爲了渺茫的希望,苦難與噩夢無處不在。王念看在眼裡,漠然視之。
“王總,您還是吃點飯吧,下邊的事有徐鵬扛……”
“滾!”
副總經理楊明悄無聲息的出現在辦公室裡,話剛說了一半卻被罵了回去,他古井般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卻是一絲冷笑。
“高芹死了。”
王念一顫,沙發立即轉回來。
“你……你說什麼?”
“高芹死了,徐鵬下手沒個輕重。噢,對了,他大概還不知道高芹是你的……”
“閉嘴!”
王念像獸般站起,雙手顫抖着擡到眼前,他的情緒有些失控。
“我幹了什麼?我都幹了什麼?那孩子呢?孩子保住沒有?”
王念一邊說一邊衝出辦公室,楊明如影子般緊隨其後。
“孩子也死了,醫生解剖時發現孩子的頭給踢碎了,脊椎也斷成好幾截。高芹的四肢都斷了,肋骨只有兩根還算完整,身上找不着一塊好的地方,連那地方也給用鋼管捅得……真慘哪!”
楊明的口氣有些悲傷,但眼睛裡卻毫無半點傷感,甚至還隱約壓抑着興奮。王念一路走在前邊,手不停的抖,楊明的話讓他處於瘋狂狀態,他無法平靜下來,更不用說思考問題。
“我要殺了他!”
王唸的腦海中只有這一個念頭。
“何苦呢?你又不是不愛她,她姐姐的事也不是你故意的……”
“閉嘴!你現在立即叫人去把徐鵬這個王八蛋給我抓起來,先砍了他的手腳,等我回來再收拾他!”
王念走出企豐創業大廈,等待自己的車開過來。外面的記者們立即圍上來,閃光燈不停的照在王念眼中。他定步站住,掃視在場所有人,兇光畢露。
“請問就昨天的事件您對大衆有什麼解釋嗎?”
有記者問,王念立即像野獸發現了獵物般盯過去,那名記者只覺得一陣窒息,身體不自覺的後退。
“滾!”
王唸的表情冷酷,他在極力壓抑想要拿刀砍人的衝動。
高芹的死打亂了天南市的平靜,雖然只佔據了報紙第六版小小的一塊地方,無法與昨晚的颱風相提並論,但事實上,街頭巷尾議論最多的卻是高芹,以及她那上週剛死去的姐姐。
高芹,女,二十四歲,天南大學畢業,碩士學位,死前爲企豐創業有限公司財務總監。秘傳其爲總經理王唸的情人。未婚,死前懷有八個月身孕,一屍兩命。
高芊,女,二十七歲,天南大學畢業,博士學位,企豐創業有限公司前財務總監。四年前夜歸遭劫及車禍變成植物人,一週前器官衰竭死亡。案發時懷有三個月身孕,胎兒沒能保住。
這姐妹倆都曾爲企豐創業有限公司財務總監,也都一屍兩命,而且死因蹊蹺,讓人生出無限陰謀與愛情的聯想。妹妹是帶民工到自己就職的公司討薪,結果讓保安活活打死。姐姐是在婚前最後一天遭遇搶劫並受重傷,在獨自一人去醫院的路上被車撞並碾壓造成腦死亡。她們的生和死都像謎一般,只是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她們自己知道。
王念一步邁進停屍間,卻再也邁不出下一步。
高芹的屍體就在前邊的冰櫃裡,也許小嘴還像生前一樣喜歡噘着,眼神也仍那樣倔強,甚至有可能突然從冰櫃裡跳出來嚇王念一跳,就像他們常做的那樣,小貓和大貓的遊戲。王念強迫自己向前走,可是心跳得暈眩,他前所未有的恐懼着,害怕就要看到的事實。他想起高芹曾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還有那些脈脈對視的剎那,清澈的眼睛裡沒有半份人間煙火,她的氣味也彷彿時刻會從心裡涌起。
王念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他是愛高芹的,錢沒有了可以再賺,房子倒了可以再蓋,而愛人死了,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都做了些什麼啊?”
王念沒有勇氣再向前走一步,他淚流滿面的回身逃去,離那張已經拉出的屍牀越來越遠。
“你以爲你能逃多遠?”
副總經理楊明站在停屍間門口自言自語,語氣和一門之隔的停屍間一樣充滿死亡的氣息。
王唸的車與楊明的車先後離開醫院,刑警吳修回這才從停屍間走出,假扮屍體的滋味和死了一回沒什麼兩樣,沾了一身的屍氣。
“楊明?有意思。”
吳修回的臉上泛起不自然的笑意,他呵了一口氣用力搓手,這才覺得暖和了一點。他和從停屍間外走進來的同事低聲交談着什麼,一同離去。
停屍間裡死寂無聲,部分需要解剖重檢的屍體被安置在牆角化凍,管理員推門進來看了一眼又退了出去,走廊裡響起漸漸遠去的口哨聲。這個時候,一具屍體動了,他坐直身子,靜靜地轉過頭盯着門口方向,好一會才無聲的下牀,走到高芹的屍櫃前,輕手輕腳的拉開。
高芹那張平庸的臉此刻看去慘不忍睹,一顆眼球還是被強行塞回去的,半睜着灰白的眼睛,瞳孔散着灰藍死水樣的光澤,就那樣不甘的望着眼前的男人。
這個男人站在屍體前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有水滴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停屍間裡。
張海洋淚流滿面,他緊握雙拳,咬破了嘴脣,鮮血和淚水一滴一滴的淌落在高芹的臉頰上。他記得這個女人,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似乎是愛情,但又不像,可是那些陽光下的笑容像是深印在心底。
有輕笑聲在腦海中閃過,張海洋想起她說過的話,‘你無權決定我不能愛誰,就像我無權決定你不可以愛我的姐姐一樣。’他還記得這個女人說這話時的神情,帶着漫畫色彩的倔強。心底涌過酸楚,張海洋輕笑出聲,血淚飛濺。但是她愛的人是誰呢?腦海中那張臉模糊不清,雖然剛纔這個人就在門口,但卻交錯而過。
腦海中一片混亂,究竟是什麼呢?一場夢或者現實?遺忘的究竟是什麼呢?
張海洋輕輕擦拭去高芹臉上的血淚,然後深深的吻下去,這死與生的最後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