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想到你今晚上會來這裡。”
柯維收回目光，看向淅淅瀝瀝的雨幕下遠處的燈火。
“我也沒有想到我今晚上會來這裡。”
何奧也輕嘆一聲，同樣看向遠處的燈火。
柯維注視着下方的黑暗，突然道，“如果今晚上你來的時候，我並不在指揮中心，而是前往了市長府，你並沒有遇見我，你來這裡不是白跑了一趟？”
“未必所有人都會追隨你，”
何奧放下手中的黃銅手杖，堅硬的黃銅手杖觸碰到石質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的目光掃過來時的方向，密密麻麻的機甲和龍騎兵戰機依舊佇立在那黑暗的夜空中。
他緩緩開口道，“還是會有大量的城防軍士兵留在這裡，他們都是英勇的伊蘭將士，而我是伊蘭市長。”
柯維轉過身來，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老人。
‘林恩’猜的很對，真正忠於他自己，能夠追隨他發動政變的部隊其實並不多。
如果他帶着人前往了市長府，那麼留下的大部分都並不是他的核心追隨者。
他也基本不可能給留守的城防軍士兵說他是去‘推翻市長’了，只會說是去‘演習’。
那麼眼前的‘林恩’以市長的名義抵達南城，再展現出強硬的手腕的話，是真的有可能將南城剩下的士兵團結起來，斷他後路的。
最終，他微微感嘆道，“看來我對你的‘認識’，似乎有一些偏差。”
“這很正常，畢竟我們才見過幾次面。”
何奧回過頭來，微笑的看着眼前的柯維。
“看來我的確是有些老了，”
柯維微微嘆息一聲，他側過頭去，看向了那遠處璀璨的燈火以外。
那瀰漫在整個城市的黑暗，淅淅瀝瀝的雨滴穿過他的耳畔，穿過他斑白的發縷，撲打在他的身上，“希望你的火焰，真的能扛過暴風雨的擊打。”
“那也是你我心中的火焰。”
何奧也看向黑暗中的城市，黃銅手杖杵在地面溼潤的雨水中。
柯維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次，沒有再說話。
······
等到法恩和一衆軍官走到了走廊口的時候，雨幕中的兩個老人正在緩緩的向着這邊走來。
“市長先生···”
法恩放下帶着手環的手，擡起頭來，看向杵着黃銅手杖靠近的何奧，又看了一看何奧身旁的柯維，此刻兩個老人站在一起，彷彿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融洽。
他此刻站在所有軍官的前面，微微張嘴，語氣有些茫然。
“我們回去吧。”
何奧輕輕抖落西裝上沾染着的些許雨滴，沾着水滴的皮鞋踩在走廊的走廊光潔的地板上。
他擡頭看了一眼走廊裡掛着的那一幅幅歷代指揮官的畫像，用黃銅手杖輕輕杵了一下地面，看向法恩。
“呃？”
法恩茫然的看了一眼何奧，又看了一眼何奧身旁的柯維，猶豫了一下，還是緩聲問道，“您和柯維將軍···談好了？”
“我們聊了一些往事，也聊了一些未來。”
何奧輕輕拿起黃銅手杖，目光掃過法恩以及周圍所有軍官的臉頰，“柯維將軍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者，也是伊蘭市最堅硬的盾牌和最堅固的支柱。”
法恩似乎腦子被重錘擊打了一下，整個人都懵了一下。
而周圍的軍官臉頰上也都閃過了一絲明顯的驚訝的神色。
而這個時候，站在何奧身旁的柯維也抖落了一下身上的雨珠，緩緩道，“林恩市長很有魅力，是我在任這麼多年，見過的最有能力的市長，我相信他會給伊蘭市帶來一個好的未來。”
他這番話說出來，原本站在走廊裡的軍官也宛如腦子被敲了一下一般，面色一懵。
雖然眼前的指揮官和市長都彷彿在說着以前似乎說過無數次的套話，但是同樣的套話，在不同的時間點說出來，意義是不一樣的。
市長和城防軍指揮官的互相讚美，在和平時期，是很正常的互捧，但是在現在這個敏感時期，說出來，就意味着柯維重新承認了眼前的這位市長。
“將軍！”
這時候一個身材高挑的軍官直接衝了出來，看向柯維，似乎想要說什麼。
“有什麼事情，可以等林恩市長離開了之後再說。”
柯維微微擡了一下蒼老的眼皮，緩緩道。
無形的威壓順着狹窄的走廊蔓延開來，原本站在旁邊欲言又止的一衆軍官都又沉默了回去。
在這威壓的蔓延下，站立在一旁的法恩也面色一白，微微呼吸停滯。
那個站出來的高挑軍官看了一眼柯維，猶豫了一下，又緩緩退了回去。
何奧擡起手杖，從容的和柯維告別。
最後柯維和衆軍官一路將他送上了浮空戰機。
柯維注視着何奧的背影走進浮空戰機，一直注視到戰機門關閉，戰機駛出市內停機場。
眼見着戰機的尾焰消失在黑暗中，原本站在柯維身旁最近的一箇中年軍官似乎也終於忍耐不住，緩緩開口問道，“將軍，那個林恩他···”
“他受了很重的傷。”
柯維卻突然說道。
“嗯？”
中年軍官一愣。
“傷到快死了。”
柯維緩緩補充道，擡起手環，將手環上一條剛收到的消息展現給中年軍官看。
手環上的消息詳細描繪了‘林恩’市長受傷的情況，以及剛剛‘林恩’遭受的刺殺。
這下中年軍官眼裡只剩下茫然了，他看向浮空戰機消失的方向，帶着些許難以置信的問道，“您是說他現在是重傷瀕死狀態？”
他微微擡起手，似乎有些難以理解，“可是他看起來行動自如，身上也沒有什麼大傷口，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
中年軍官猶豫了一下，輕聲繼續道，“而且剛剛您釋放威壓的時候，他臉色也沒有任何的變化···”
“他的傷口恐怕都在衣服下面，”
柯維回過頭來，看着浮空戰機離開的方向，似乎回想起了一些行動的細節，“我們這位林恩市長，意志力和自控力都異常的強大，在這方面，我不如他。”
“如果他現在身負重傷的話，那豈不是說，現在是最好的···”
中年軍官欲言又止。
“還記得之前參謀部對這位林恩市長的判斷嗎？”
柯維沙啞着問道。
“一個合格且成熟的政客，一個善良的人，在民間和議會擁有較好的聲望和人脈。
“但是其爲了籠絡盟友建立執政聯盟，出讓了太多的東西，根基不穩，自身性格又有些優柔寡斷，
“他本身的權力架構並不能支撐他實現自己的志向，甚至他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和手段來應對財團可能到來的強烈反撲。”
中年軍官緩聲說道，“他是個好人，但是現在的局勢和狀況決定了，他會死於財團激烈的攻擊。”
“今晚上親眼見過他之後，你覺得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柯維緩緩問道。
“如果他受傷是真的的話，”中年軍官緩緩張嘴，看着遠處暗淡的夜幕，“他的手段和能力恐怕遠遠超出我們對他的預估，”
他停頓片刻，看向那幽深雨幕中的黑暗，緩緩說道，“以重傷的身軀，在我們這麼多機甲和龍騎兵戰機的注視之下，孤身入‘敵營’，他的表現讓我甚至感覺他就像是神話故事裡傳說中的英雄人物。”
聽到這句話，周圍的軍官都不自覺的擡頭看向停機場外面的黑暗。
很顯然，他們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想法。
這一刻，中年軍官似乎明白了什麼，他低下頭來，看向身旁的柯維，“將軍，他未必能控制住現在的局勢，而且他的內閣似乎對我們不夠友好···”
“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朋友，也沒有絕對的敵人。”
柯維微微搖頭，他的目光從遠處的黑暗中收回，聲音蒼老而低沉。
隨着這句話說出，中年軍官知道眼前的老人已經做好了選擇，他低下頭來，不再說話。
所有的軍官也都閉上了嘴。
“將軍，”
也就在這時，身後的軍官中傳來一聲帶着些許慌忙和疑惑輕喊，“列卡好像不見了。”
“列卡剛剛不都還在這裡嗎？”
“他剛剛好像落在了最後。”
“什麼時候不見了的？”
“這傢伙和財團走得很近，剛剛林恩在的時候就想質問將軍。”
“他該不會是···”
衆人連忙四下觀看，都沒有找到想要找的那個人影。
“將軍，”
而這個時候，中年軍官突然擡起了手環，看着手環上的消息，他有些慌忙的擡頭看向柯維，“列卡開走了一架熾天使機甲。”
伴隨着這句話說出，周圍細密議論聲在這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彷彿猜到了，列卡開走這臺機甲是想要做什麼。
但是他們似乎都沒有想到，列卡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如果讓他把事情做成了，這次這個黑鍋無論如何也會背在柯維將軍的頭上了，那柯維將軍不想政變也得政變了。
他們帶着茫然和驚慌，幾乎同時擡起頭來，看向柯維。
“給林恩市長髮報，同時出動第一機甲小隊，”
柯維注視着外面的雨幕，語氣平靜而冰冷，“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浮空戰機，擊斃叛逃者列卡。”
“是！”
中年軍官立刻點頭。
他擡起手環操作片刻，然後驟然擡起頭來，驚慌的看着柯維，“搜索不到林恩市長的浮空戰機的信號。”
轟——
天空中閃爍過一道璀璨的電光，驟烈的風雨似乎愈加的驟烈了。
老人緩緩的擡起手，觸碰着胸前的勳章。
——
窗外的雨幕漸漸大了起來，何奧坐在靠近艙門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風景。
他們再一次經過了那由機甲和龍騎兵戰機組成的列隊，再一次從那些士兵身前走過。
與來時的肅殺不同，這一次這些士兵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在那厚重的機艙蓋後面的目光，似乎帶着更多的好奇。
一些機甲在浮空戰機離開之後，還微微側過了身子，用攝像頭追蹤着浮空戰機裡的人。
人們都知道這個浮空戰機裡坐着的是現在的市長，但是真正見過市長的人，似乎只是少數。
在這裡的士兵，大多數或許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嚴格的在遵守上司的命令。
在沒有強制命令要求的時候，他們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會好奇真實的市長究竟長什麼樣。
何奧伸出手去，這一次將左右兩個艙門都打開了。
他坐在艙門口，平靜而溫和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每一臺機甲，每一個龍騎兵。
似乎沒有人預料到何奧會這麼做，圍在外面的機甲和戰機明顯出現了些許慌亂。
一些側過身子用攝像頭追蹤浮空戰機的機甲慌忙的側了回去，似乎在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在林恩的記憶裡，有很多伊蘭市的市民都會在市長經過的時候，站在路邊看。
其實他們未必對林恩有多喜愛，只是單純的圍在一起看看熱鬧，看看這座城市理論上的最高統治者究竟長得什麼樣。
而這個時候，林恩就會盡量對每一個關注他的人回以真誠而溫和的對視。
而現在，何奧也儘量對每一個關注他的人回以目光。
周圍的機甲和龍騎兵戰機似乎沒有任何的變化，但是這寂靜雨幕下，似乎有某種特殊的情緒漸漸瀰漫而開。
原本堵在浮空戰機前方的戰機閃開的動作並不快，有些影響浮空戰機向前的速度。
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些移動的戰機變快了，戰機連成的線條也變平整了。
他們就像等待着檢閱的軍隊，工工整整的候立在兩旁。
浮空戰機很快駛離了這密密麻麻的戰爭機器的區域。
這時候，何奧站了起來，他看向身後漸漸遠去的機甲和戰機們，輕輕擡起手，半握拳放在胸前，在朦朧的雨幕中行了一個軍禮。
這一瞬間，那一臺臺高聳的機甲幾乎同時擡起了手臂，對何奧回以了相同的禮節。
飛濺的雨幕在被巨大的機械撞成了朦朧的雨霧，那一臺臺龍騎兵戰機也微微傾斜着身軀，宛如斜在空中的手臂。
那是這種戰機特有的‘禮儀’。
所有的戰機和機甲都佇立在那黑暗中，注視着站在浮空戰機上的何奧遠去。
夜幕中的雨越下越大了，直到浮空戰機完全消失在視野中，他們才緩緩放下手臂，恢復水平。
這些機械開始收攏，準備返航。
在這朦朧的雨幕裡，一臺落在最後的機甲脫離了隊伍。
······
“市長先生，您似乎很受那些士兵尊敬。”
坐在駕駛座的法恩握着操控杆，輕聲問道。
“他們只是對我回禮，”
何奧坐回到椅子上，手握着黃銅手杖，目光注視着打開的艙門外的雨幕，“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法恩。”
“嗯？”
法恩有些疑惑，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坐在門口的老人。
“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雨滴落在浮空戰機的外殼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坐在後排的老人的沙啞聲音緩緩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