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已經成爲過去,經過了日月的遷移,只有慢慢的在記憶裡淡化。但是總有一些事情會刻骨銘心的記在心裡。
穀雨節剛剛過去,布穀鳥就在山野裡發出了響亮的叫聲。告訴農民春耕開始了。稻田裡的淺草已經長出鵝黃的嫩芽。遠遠近近的山嶺上一片碧綠,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水霧。一年一度的農忙隨着一聲春雷的響起就拉開了序幕。
現在劉啓玉就扛着鋤頭來到了後背衝的田野裡挖引水渠,他知道,他這輩子已經離不開土地了,他的後半生只能在土地上做文章。他的一家四口人,六畝多責任田,全靠他一個人耕種。每年的春耕秋收他都累的伸不直腰。他年輕時身板硬朗,腰板也挺的很直,而今才五十出頭,他的背就明顯的駝了,腰也彎了。臉上也出現了飽經滄桑的皺紋。村民組長他也不幹了。到現在爲止他生活的壓力一點也沒有減少。他的女兒今年正上高中二年級,學費一年比一年多。今年一個學期一千元,明年可能就漲到一千二或者一千三。再加上補課費,生活費,學習資料費等等,一年的費用好幾千元。這些錢都是他在土地裡刨挖出來的血汗錢,來之不易。他知道,他女兒劉冬苓的學習成績不錯。搞不好過兩年還要上大學,而他一年一年的變老,他真不知道到時候該怎麼辦了?關鍵是現在的大學生不安排工作,如果大學畢業出來就有工作安排,那麼他再苦再累也樂意。可現在他真的希望他女兒考不上大學,高中畢業就去外面打工去。他現在甚至懷疑那年他絞盡腦汁的把他兒子送到中心小學去上學也是一個錯誤,因爲他家裡的人沒有當幹部的命,如果他兒子跟別人一樣,沒有上大學。可能現在也成家了,因爲和他兒子一起長大的後生百分九十的人已經結婚了。可他有文化的兒子卻不着急找女朋友。這點把他氣得半死。
他的兒子劉細明零三年大學畢業,現在在天海省的一個機械廠上班。一個月的工資雖然有二千多元。可兩年多了也沒有存下什麼錢。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大學畢業的兒子沒有本事,掙不到錢。實際上他兒子的工資還是非常可觀的。他理解他兒子的難處。在他看來,年輕人本來就應該有遠大的志向,可成家和有理想不起衝突呀?他就是想不通他兒子爲什麼二十五歲了還沒找女朋友。按說他家的細明也是長得一表人才,個子高挑,濃眉大眼的。如果在過去子女的婚事父母包辦,可現在講究個男女自由戀愛,再說了,就算他給兒子瞧上個兒媳婦,可兒子一年四季不在家呀,能有什麼辦法呢?難道他家的細明就不明白“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這個道理嗎?哎!一個當農民的人,家裡又不富裕,不趁年輕時找個媳婦,年紀一大就越來越難了,他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
想到這裡,他的心坎上就有一陣酸楚悲涼的味道。於是就揚起鋤頭在水渠裡狠狠的刨挖起來。這時他老伴段桂珍也過來了,她是剛剛在家裡接到了兒子電話纔過來的。兒子說過兩天就回家,他已經在廠裡請了一個半月的假。她把這個事告訴了他。他聽說兒子要回來,心裡也很高興。雖然他對兒子的做法不太滿意,但畢竟骨肉親情。他知道,這兩年兒子一個人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他也盼望兒子每年能回家幾次。可兒子遠在千里之外,回家一次哪有這麼容易!再說這年頭又有幾後生呆家裡的?世道變了有什麼辦法!
卻說劉細明大學畢業後的這兩年也過的不輕鬆,爲自己的前程傷盡了腦筋。
二零零二年八月,他畢業於五陽市的最高學府—五陽師專中文系。畢業後他打算報考國家公務員,呆在家裡四個月,複習了從高中到大學的所有課程。這年冬天縣民政辦公室面向社會公開招聘兩名行政幹事,要求是應屆大學生,本縣的戶口。他正好符合要求,就報了名。當他走進縣委大院去參加考試時才發現全縣有八十多名大學生來參考試。而招聘的名額只有兩個,看到這樣的情景,他火熱的心突然間涼了半節。他知道在這些人當中,有些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有些是幹部子弟。論出身他怎麼跟人家去比呀,難道讓他當農民的父親和國家幹部去比嗎?最讓他傷心的是民政部門公開說明優先招聘非農戶口。有什麼辦法?文化考試完成以後,他就回家了。面對這樣的情況他連打聽考試的結果都沒心情了,他知道即使他考上了人家也不會要他的。
終於他想當幹部的夢想在嚴峻的社會現實面前破碎了。他,劉細明,一個農民的兒子,怎麼能去當國家公務員呢?想起來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他的夢想雖然破碎了,但他沒有喪失面對生活的勇氣。他作爲新時代的大學生,一個有着過硬的文化底子的農村青年人,他堅信他的這輩子不會再像父親一樣在田地裡輾轉。他要想辦法爲自己尋找一條生活的陽光大道……
如果不想在家裡種田,那麼,擺在他前面的就只有兩條路。一是自已創業,二是去外面發展。他知道他家裡貧窮,父親爲了他和妹的學費已經絞盡了腦汁。這幾年家裡還欠下幾千元的外債,他的創業心再怎麼強,家裡也無法給他提供任何幫助。一無所有的他只能隨着新時代的潮流去外面打工。
他考完公務員離過年就只有一個多月了,他打算在家裡過了年纔出去打工。在他去報名參加公務員考試時父親就跟他說過:“你考公務員的希望不大。”當時他沒有聽父親勸,現在果然應證了父親的看法。……
臘月五日清晨,他很早就起牀了,站在家門口遙望雪峰山頂的雪景。兩隻手插在褲兜裡,一動不動的盯着遠方,很久很久。父親起來後看見他立家門口,以爲他是沒有考上公務員心情不好。就過來和他談心。父親寬慰他說:“現在這個社會不一定要當國家幹部,每年都有那麼多的大學生畢業,總不能人人都去當幹部呀,咱家裡窮,也沒啥社會關係。你就不要再往那方面想了。”
“我知道,我自已的事自己知道,你以後不要再**的心了。等過了年我就去外面打工,反正現在是個打工的社會。”他說話的語氣裡有帶着幾分無耐和嫌父親不理解他的意思。
聽他這樣說父親就打算走開了。剛走了兩步又回頭說:“我前天在王市寨燒了一窯炭,你如果今天沒事就同我去山裡把炭取回來,明天北巖趕集正好上市。”
聽父親這樣一說,他的心裡又曾加了幾分難過。他不忍心看着父親如此勞累,他知道父親這輩子爲了這個窮家操碎了心。爲了多掙幾個錢年年冬天都進山燒炭,他記得在他上初中時就開始跟着父親進山燒炭了。他曾經還跟着父親蹬上了雪峰山的最高峰—黃帝界。但從上大學起他就再也沒有跟父親進山燒過炭了,想不到今天父親又讓他進山燒炭。
父親說了這件事就走開了,他看着父親的背影,父親頭髮已經花白,直挺的背脊已經微微的駝了下去,穿一雙洗的發白的解放鞋,披一件穿了好幾年的中山裝漫着蹣跚的步子向屋裡走去。他看着父親的背影,只感覺血往上涌,鼻子裡一陣發酸,眼眶裡就瀅滿了淚水,口裡默默的說了一句:“可憐的父親!”他知道父親這輩子太累了,而今他大學畢業了又沒有工作,在家閒着,他的一切生活還得靠父母來照應。此時此刻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對自已的未來他雖有信心但沒有一點把握。他在心裡認爲如果自己再不爭氣那就太不像話了,人活着不就是爲了爭一口氣嗎?
父親回房間裡去了,他仍然立家門口,一雙大眼睛在雪峰山的山脈裡搜尋這個熟悉而又久違的地方—王市寨。他知道他們劉家坪年年冬天都有好多人進山燒炭,林業局屢禁不止。可有什麼辦法?人太窮了什麼都敢做。
早飯過後,他就拿着一跟扁擔捆綁着兩個蛇皮袋跟着父親向王市寨走去。半路上遇見了劉遠山。劉遠山是他們劉家坪唯一的一個退伍軍人,共產黨員,現在的村民組長。由於他的左手斷了兩根手指就沒有去外省打工,年紀比他父親小十來歲。做事有頭腦,喜歡打牌賭博。一直在家裡務農。每年冬天他也進山燒炭,有時候還跟他父親搭夥。
劉遠山看見他們父子倆過來了,就開玩笑說:“怎麼?大學生不到外面闖天下,卻進山燒炭,那不是屈才嗎?”
劉細明知道他和父親的關係不錯,很多事情都是他和父親搭夥乾的。就說:“你當兵回來不也進山燒炭嗎?”……閒扯了幾句後,劉遠山就把前兩天在村委召開年終總結會時打聽到的關於入黨的事告訴劉細明,說:“細明,你是大學生,爲什麼不申請入黨呀?如果入了黨說不定已後還能對你起大作用哩。至少對你以後競選村官有幫助。你爹就知道咱村裡的幾個村幹部雖然不是國家公務員,但他們權利大,油水多哩!”
劉細明不以爲然,心想:我一個當農民的人,這輩子除了種田就是打工,再有能力就是自已辦企業。入黨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空頭銜,沒用的。不論國家政策怎麼個變都輪不到我這種人去當國家幹部。心理雖然這樣想,但口裡卻說:“遠山叔,我想入人家也不讓入呀,村委的幹部都姓戴,又不是我們姓劉的。我們劉姓在村裡是人口最少的,全村十六個村民小組就有百分七十的人姓戴。如果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姓劉,那麼你退伍這麼多年了早就當上村幹部了。
劉細明一句話就說出了劉遠山的硬傷。劉遠山確實想當村幹部,雖然每次選舉他都作爲候選人之一,但每次選舉他都得票最少。在他們山井村來說,他劉遠山,一個八十年代的退伍軍人,退伍十幾年了,剛退伍時名聲在村裡是響噹噹的,但是連一屆村幹部也沒當上,想起來他自己也覺得不是滋味,和他同年退伍的戴倫權和戴光彬一退伍回來就一個當村長一個當書記當到現在。最讓他心裡不平的是戴輪權連張**都不會寫競然還當上了村長。可他劉遠山一個八十年代的高中生競然在村裡什麼也撈不着。但他想當村幹部的事全村人都知道,每次他落選後村裡的人都要向他投來許多無言的恥笑。不說其它的,就說上一屆的村幹部選舉。在競選的時候他爲了多得選票,就和村裡的很多人打了招乎,他自己也選了自己一票,還被戴倫軍看見了。在他不在的場合中,戴倫軍就跟大家說:“六隊的劉遠山很想當村幹部,每次選舉他都自己給自己投票。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一屆也沒選上。”說完就哈哈大笑。
那天上午投完選票後,他早就知道劉遠山落選了。他在路邊碰見劉遠山還裝作很關心他的樣子問他:“你這次選上去沒有?”但是劉遠山沒有理他……
這時他聽劉細明這樣說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他們村裡確實是這樣的,村民們就堅信一點“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就是他當不上村幹部的根本原因。就對劉細明說:“你還年輕,以後的政策是說不定的,搞不好政策一變以後的村幹部也要大學生來當呢?”
劉啓玉走在劉遠山的前面,聽劉遠山講到入黨這個事他認爲非常必要。這些年來他眼睜睜的看着村裡的幾個村幹部一個個吃得油光滿面的。戴光彬和戴倫權還經常夾着個黑皮包去鎮**開會,戴光彬一家人都在家裡務農,卻蓋了一座三層的白色小洋房。按當時的造價少說也在十萬左右。如果他不當書記哪裡來這麼多錢?最近村裡的一大遍林場被他們三個村幹部說賣就賣了,好像是他們自家的東西一樣。連個組長黨員會議都沒有召開,究正賣了多少錢誰也不知道,又沒有村務公開欄。只聽見傳說是十萬元,這個錢只把村委的會議室裝修了一下就下落不明瞭。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在他看來兒子入黨非常重要,說不定過幾年就真像劉遠山說得那樣,村官也要大學生。他己經在電視上看見了有些地方的村官就開始公開要求要大學生來當。這年頭能當個村官也好,雖然不是國家公務員,但享受公務員的待遇。在村裡也有面子,和土皇帝差不多。就跟劉遠山說:“那你就當他的入黨介紹人呀,到時候我請你喝酒。”
劉遠山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了,接着就說:“改天你把戴書記請到家裡來吃個飯,這年頭就興這個。最好是趁過年再給他送點禮品,這樣就不成問題了。”
劉啓玉說:“好!就按你說的辦!”
劉遠山又對細明說:“那你回去就先寫個入黨申請,等明年七月份回來入黨宣誓就行了。”
細明說:“入黨申請我先寫好上交,能不能入就看天意了。”
劉遠山說:“只要你家裡給上面送了禮,村裡年年都有入黨指標,很容易入的。”
劉啓玉說:“你遠山叔說的對,你是應該入黨。到時候萬一有個出路你也有個政治上的優勢。”
他們一路上邊走邊聊,一直聊到雪峰山腳下。劉遠山就一個人朝着另一邊進山了,劉細明就跟父親向王市寨走去。
王市寨海拔一千多米。樹木茂密,空氣潮溼,來到父親燒碳的地方,劉細明看見很多的老燒炭窯里長滿了樹木,今年只有兩個人在這裡燒碳。一個是他父親,另一座窯不知道是誰的。過去幾年一到冬天,山裡就到處冒煙,站在家裡都能看見山裡有人燒炭。
近兩年,農村裡的人口都到沿海一帶的城市打工去了。所以燒炭的人也少了很多。他站在海拔一千多米的高處可以看見周圍的小山頭上立起了很多鐵塔似的電杆柱。村莊裡東一座西一座的立起了無數的一層一層的小樓房。幾年下來農村就變了個模樣。真可謂“滄海桑田,世事多變。
第二天,他和父親一人挑着一擔炭就往市場上走去。由於他們劉家坪人口不多,沒有公交車開往。公交車只開到村委的辦公室門口,全村人都在這裡等公交車。他們來到村委門口就把炭放在公路邊上,正好被戴書記看見了。戴書記家裡也正好須要炭,就走過來說:“老劉,你的炭賣多少錢一斤?
劉啓玉看見書記過來了,他的頭腦裡又想起了昨天劉遠山讓他細明入黨的事。他馬上就掏出一支紅河煙給戴書記遞過去,接着就:“我的細明想入黨,明年能不能入?”
劉細明站在一邊,戴書記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說:“後生家入黨是好事,先寫個入黨申請書,明年有指標,可以爭取一下。”
劉啓玉活了一輩子的人了,終究老於世故,聽戴書記這樣說他馬上就知道人家等着看你的表現哩。就說:“我家裡還有幾百斤炭,這五十斤我送你了。到時候希望你給我細明幫幫忙。”戴書記是精明人,不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收下了他送的五十斤炭。
劉細明站在父親旁邊一句話也沒說,看着戴書記穿一個尼大衣,梳個大背頭,說話時口裡夾雜着酒味和煙味。他心裡很看不起這個村裡的“土皇帝”。等戴書扛着他家裡的五十斤炭走進村委時,他就自然自語的說了一句“人模狗樣。”
劉細明從市場上回來就寫了入黨申請書,劉啓玉也很高興。因爲戴書記要了他的五十斤炭就說明戴書記多少也得給他幫點忙呀。到明年他再給領導送點禮,事情就算辦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