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裡竟然落雨了,這山谷之中下起雨來又寂寥又吵雜,雨落在樹林之間,花草之上,院子裡的枯井之中,沙沙的響的人心煩。
龍霸天坐在門口看雨,阿善和阿守坐在門外的廊檐下剝栗子吃,遠處空山寂寞,院子裡辛夷花落了一地,難得的安寧時刻。
歸一從走廊下走過來,手裡端着熱氣嫋嫋的藥。
龍霸天看着他由遠到近,站到眼前,對她笑了笑,一下子就想起了非常非常久以前的那個少年舒鬱,皎皎如月,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來,把藥先喝了吧。”歸一半跪在她身側,吹了吹手中的藥,遞到她脣邊,“已經不太燙了,你今天再喝一次,明天再喝一天,手應該就可以動了。”
龍霸天就着他的手,慢慢將藥喝下去,那苦澀的藥就着歸一的眉眼格外讓人……難過。
這山谷這樣冗雜,像是時間停在這裡,讓她這幾日總是想起舊事,她將那些舊事從頭到尾的想了又想,那些恩恩怨怨,愛恨難了。
他的父親因爲她是純陽留不得她,害死她滿門,她理應報仇。
那她殺了他的父親,奪了他的江山,舒鬱報仇也是理所當然的。
她愛舒鬱,她用盡手段想要得到他,擁有他,她並不認爲這是錯的。
舒鬱恨她,費盡心機要殺了她,除盡她的親信奪回江山,她也不認爲有什麼錯。
這些本該都沒有錯,可是他們就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爲什麼?
這幾日她常常在想爲什麼。
大概是兩個人的愛恨都太用力,太不留餘地了,兩個人破釜沉舟,一廂情願的用自己的方式去愛,去恨。
兩個人都罪有應得。
這恩怨本該隨着她埋在鐵棺之中,塵埃落定,永不見天日。
可是啊……
這個人狠到極致還保留着那麼一點點少年時的,天真。
當初天真的以爲救下她,她就會好好的活着,好好過日子,大概沒想過她會回來報仇雪恨。
如今又天真的以爲讓她重生就可以一切從頭再來,忘掉所有的恩怨。
這雨讓她難過,這雨下站在眼前對她笑的人讓她難過。
龍霸天看着他,忍不住輕聲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個心願。”
歸一頓了頓,有些不自在的轉身拿了一張毯子蓋在她的膝上問:“什麼心願?你……想起什麼了嗎?”
龍霸天搖搖頭,“只是想起小時候曾隨父親入宮,見到過一個非常美麗的人。”
“只有這些?”歸一問。
“還有他對我笑。”龍霸天低頭笑了笑,“只有這個畫面,讓我非常着迷。”
歸一這才放心的坐在她身邊的地上,問道:“那你小時候有什麼心願?”
龍霸天笑了一聲,“說了你會笑我。”
“試試看,我努力不笑你。”歸一歪頭看着她,開玩笑的衝她笑。
她看不遠處邊吃點心邊笑笑鬧鬧的阿守阿善,抿嘴道:“我曾經想成爲天下第一的大英雄,然後向那個讓我着迷的人求愛,守護他,擁有他,和他在一起。”
她脣角掛着笑,耳邊的碎髮被風輕輕吹動,歸一看着她,看着她,不知爲何眼眶微微泛紅。
她轉過頭來對歸一笑,“你呢?你小時候有沒有什麼心願?”
他忙低下頭,像是被風吹的眼睛不舒服一般的眨了眨眼,隨後笑道:“我啊……我小時候……大概沒有什麼心願,只想着聽父……父親的話,成爲令他安心的接位人。”
龍霸天不滿意的皺眉,“怎麼可能沒有心願,你也活的太無趣了。”
他赧顏的笑了笑,擡頭看她道:“後來倒是有一個心願。”
“什麼?”
那夜雨被風吹的輕輕掃進迴廊,阿善不知何時靠着阿守睡着了,手裡還抓着阿守給她剝好的栗子。
“我曾經……想要和最愛的人重新開始。”歸一輕輕的說道:“我做了一些傷害她的事,我想讓她忘記一切的重生,讓我彌補她,擁有她,重新的好好再愛她。”
龍霸天看着那雙眼睛微微愣怔,想問什麼,又覺得一切都沒有問的意義了。
阿守抱着睡熟的阿善“咚咚咚”的跑過來。
龍霸天忙轉過頭,眼睛有些酸澀的對阿守笑,“抱她進去睡吧,你也去休息吧。”
阿守點了點頭,抱着阿善進了屋子。
那夜風涼涼。
歸一站起身,輕輕抱起她,道:“太晚了,你也該休息了,好好休息才能好的快一些。”
她在他懷裡低着頭,特別輕特別輕的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重新開始……”
“恩?”歸一沒聽清。
她擡起頭笑道:“沒什麼,我祝你得償所願。”
他對她笑了笑,“也願你心遂所願。”
那雨下了一夜,天亮時停了,萬里無雲。
龍霸天喝過藥,微微動了動手指給歸一看,歸一開心的忙道:“你看,可以動了,馬上你就會全好了。”
她應和着,看窗外的辛夷花樹上落着一隻從沒有出現過的鴿子,微微一頓,隨後對歸一道:“聽說山裡的玉蘭都開了,你帶我去看看。”
難得她心情好轉想要出去看看,歸一想都沒想應下,又問她可要帶阿守阿善,她說不必,只想跟他出去轉轉。
他莫名的覺得開心,整頓了一下,牽了馬便過來抱她上馬,仔仔細細的給她繫好披風,騎馬帶她進了山。
山中剛剛返了青,冒頭的草地,新綠的林葉,一大片紅紅白白的辛夷花包裹在一片新綠之中,一地殘花。
歸一在林中慢慢驅馬,摘了一朵白辛夷花遞給龍霸天。
龍霸天看着遠處的天際不知在想什麼,聽他出聲叫她纔回過神,低頭一看——是一朵帶着雨珠的白花。
“你試試看,手指可不可以拿住。”歸一小心的放在她的掌心裡。
那一朵嬌豔欲滴的白花帶着涼涼的雨水躺在她的掌心裡,像他小心翼翼的心意。她慢慢收攏手指將那朵花捻碎在掌心裡。
她微微笑道:“一時難以掌握力度。”
“沒事沒事。”歸一忙道:“你剛恢復一點點,過些時日就好了。”
“恩,過去就好了。”龍霸天漫不經心的道,她看高高的天,淡淡的雲,看身邊略過的花,聽着身後的歸一不停的講些有趣的話逗她開心,說什麼她沒太留心聽,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不再說話了。
她忽見遠處山林裡驚鳥飛起,撲落落的飛滿天空,展眉笑了,“歸一,你有沒有什麼小心願?”
歸一一愣,不明白她爲何又問起這個問題。
她轉過頭來,笑吟吟的看他,“小的,可以現在就做到的。”
她的側臉被陽光晃成橘紅色,細小的容貌像個蜜桃,看的他微微臉紅,“我……能這樣照顧你,已心滿意足,並沒有什麼心願。”
“真的?”龍霸天問他,“當真了無心願?”
她認認真真的這樣問倒讓歸一有些詫異,笑道:“怎麼突然關心起這些來了?”伸手將她的碎髮挽在她耳後。
她側了側臉倒是沒躲開,道:“只是你照顧我這麼久,想滿足你一個小心願而已,沒有便算了。”
歸一不想讓她掃興,忙道:“倒是有一個。”他看着她問:“我可以……親你嗎?”
龍霸天一愣。
他低頭笑道:“我以前辜負的那位愛人,她曾經在生辰的時候跟我說,想讓我主動的親親她,當時……我沒有做到,如今……如今……”他也不知該如何來圓這個話,總不能直接告訴她,你就是阿真,我如今想要彌補你。
“好啊。”
他以爲沒聽清,驚訝的擡頭看龍霸天,龍霸天正看着他,被太陽晃的微微眯眼,金色的瞳孔像是橘色的光,毫不生疑,毫無情緒的道:“要如何親?”
他微微愣怔在那裡,隨後道:“我可以叫你阿真嗎?”
“好啊。”她道。
“阿真……”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摘下面具,託着她的後頸,親親吻了上去。
那明晃晃的日光之下,他貼着她的脣,輕微的顫着,幾乎要流淚。
“阿真,我很想念你……”他等了那麼久,花了那麼多心思,終於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那林中細細的花香薰在陽光之下令她發昏,龍霸天感覺到他情緒翻涌,在他的手掌下眨了眨眼睛,輕輕推開了他,“心願已了?”
他忙帶上面具,眼角泛紅,嗓子發哽說不出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那我們回去吧。”龍霸天看着不遠的天際,“時候到了。”
他們打馬而歸,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那馬兒走的慢慢悠悠,兩個人一路上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隨着陽光走,陽光收進山谷時,他們到了藥廬。
歸一將龍霸天從馬上抱下來,想要抱她進去,她卻推了推道:“我可以走了。”
“已經可以了?”歸一驚喜的看着她的雙腳。
“恩。”她踏在地上,幾步就跨入了藥廬。
“小心些!”歸一忙跟上去扶她,“你剛恢復,不要心急。”
龍霸天沒再推開他,牽着他的手往屋裡去,卻只走了兩步被他拉住。
“別進去。”他停下腳步,掃了一眼四周。
“怎麼了?”龍霸天問。
這小院裡靜極了,只聽到廊下風鈴的脆響和樹木蕭瑟的沙沙聲。
他只掃了一眼就拉着龍霸天轉身快步離開。
“怎麼了?”龍霸天掙了兩下手。
“別說話。”歸一輕輕捂住她的嘴,抱着她便將她重新抱回馬上,低聲道:“先走,這裡不對勁。”
確實不對勁,院子裡沒了打掃落花落葉的小藥童,藥房裡沒了總是發脾氣的沈青藥師,連她一回來就會跑出來迎接她的阿善和阿守都沒有了。
□□靜了,確實有問題。
龍霸天卻翻身要下馬,“阿守和阿善還在裡面,要走也要帶上他們。”
歸一攔住她,看着她不容拒絕的眼神,終是道:“好,我進去帶他們出來,你在這裡等我。”
龍霸天點點頭。
歸一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他那眼神讓龍霸天心頭一顫,卻見他再到馬前伸手將她抱下來道:“你還是跟在我身邊我才能放心。”如今只要龍霸天離開他的視線,他都覺得會隨時失去她。
他緊抓着龍霸天的手,將袖中的短劍出鞘,謹慎小心的走進院子,走到阿守和阿善的房門前,一腳踢開。
房門“哐當”一聲,屋子裡的人發出“嗚嗚”的嗚咽聲,阿守和阿善被堵住了嘴巴綁在榻上,阿善滿臉淚水,像只受驚的小兔子。阿守卻安安靜靜的被綁在旁邊,看了龍霸天一眼。
歸一拉着龍霸天就竄到了榻前,短劍“嗒嗒”兩聲隔開兩人的繩索,不等他講話,阿善便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裡,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嗚嗚哭道:“阿善好怕,阿善以爲要死了……”
她那一撲讓歸一和龍霸天都愣了,平日裡兩個人對歸一都不親近……這樣親密的舉動還是第一次。
歸一僵了僵。
阿善趴在歸一的脖頸間突然一歪頭對龍霸天無聲的笑了,她指尖什麼零碎的光一閃。
龍霸天心道不好,歸一已悶哼一聲,一掌就要將阿善揮開,阿守卻早已等着,在他揮掌的一瞬間抱過阿善閃身跳下牀榻。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牀榻被他一掌揮的碎裂坍塌。
飛灰之中,歸一捂住脖子又驚又怒,手指中滲出一絲血來,“是誰指派的你!”拂袖揮開飛灰,一掌又朝阿善擊過去——
龍霸天快步上前,擡手接住了他那一掌,兩股內力在兩人掌心中“轟”的悶響一聲,歸一被震的急退半步,驚訝的看龍霸天。
她在飛灰飄塵之中,素手而立,一雙眼金光乍現,像極了百年之前的……夜真。
她什麼時候恢復了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