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間喜歡穿紅衣的女子倒是很多,不過那些女子穿紅衣的日子,大概都只是在出嫁的那一日罷了。
很少有像李扶搖現在看到的這個女子一樣,整日都是紅衣。
而且看起來也不像是要出嫁的樣子。
李扶搖之前很多年前,都在劍山待着,但是他只見過白知寒,卻沒有見過謝沉,在那些日子裡,他倒是有想過去見見這一位師叔謝陸的先祖,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最後還是擱淺了想法。
只是這個女子,在最開始登劍山的時候,自己應當是見過殘魂一縷的,那個時候謝沉的長相,的確是不像謝陸。
現在再一看,謝沉便和謝陸長得一模一樣。
這讓李扶搖如何不傷悲?
劍山腳下的三位師叔,說到底不管是洗初南還是柳依白,最後還是謝陸更喜歡他一些。
雖說在那個時候,師叔謝陸便早已經離開人間,但是那份喜愛,雖說是因師父陳嵊而起,但絕對不是不真。
看着這位女子劍仙,李扶搖感慨良多。
北遊妖君已經開始怪叫起來,“謝沉!你他孃的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很多年前,北遊妖君南下山河,在山河那邊曾經待過好些日子,當然這位妖君南下山河,不是爲了殺人,也不是爲了探聽什麼人族情報,只是爲了修行兩字而已。
但是不知道怎麼就招惹到了謝沉,之後的那些日子,他被謝沉御劍追殺了數十萬裡,這是他成爲大妖之後,最慘烈的一場大戰。
所以在那個時候開始,謝沉便已經成爲了北遊妖君這輩子都不願意再見到的人之一。
山河那邊都說謝沉作爲女子劍仙,氣概不輸男子,但是對於北遊妖君來說,謝沉哪裡是什麼女子劍仙,分明就是一個瘋子劍仙。
謝沉瞥了北遊妖君一眼,卻是沒有對他說話,反倒是看着李扶搖,發現他已經成就了劍仙,想着這是李扶搖練劍的第幾個年頭,最後還是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李扶搖的聲名現在比起來白知寒,在山河那邊還要差去十萬八千里,他雖然也是百餘年便成就了劍仙,但是這些年裡,他一直安靜修行,不曾在人間行走,即便是在人間行走,也不曾做過什麼。
所以除去柳巷以及他的幾個朋友和劍山的某些人,其餘人都不太清楚李扶搖這個人。
再加上離開劍山之後,李扶搖便去了妖土,這些年更是在山河中沒有了蹤跡,自然便更是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
謝沉這趟來妖土,最主要的目的便是要找到李扶搖,問一問他怎麼會自己謝家的劍招。
當然,現在他和北遊妖君在一起,若是旁人看到了,自然會對李扶搖生出許多想法,最主要的那個想法,恐怕就是李扶搖現在已經私通妖族,要出賣山河。
只是謝沉不知道爲什麼,看到李扶搖之後,反倒是生出了些憐惜之意,她不是什麼蠢人,知道依着李扶搖的資質,不管怎麼,都會成爲人族的未來,私通妖族是萬萬沒有理由的。
而且最爲主要的理由,還是北遊妖君,別的人族可能不會太瞭解他,但是謝沉其實很清楚,當年那場數十萬裡的追殺,總體上雖然都是她佔優,但是絕對不是局勢一邊倒的追殺,在那數十萬裡的路程裡,她也曾有幾次險境,在那些險境裡,北遊妖君完全可以一刀便將她斬殺,但是始終不曾出手。
雖說可能會有些因爲山河大勢的緣故,但是不出手便已經能體現很多事情了。
北遊妖君雖說這輩子都不願意再見謝沉,但謝沉對這位妖君,其實觀感不錯。
李扶搖還沒回答謝沉的問題,北遊妖君便一把拉住李扶搖,搖頭說道:“快走快走,他孃的,這個女人最是麻煩了,要是再耽誤下去,她能說到好些年前,麻煩死了。”
北遊妖君就和天底下的大部分男人一樣,遇到女子只想躲,沒有別的任何想法。
李扶搖還是有些無奈,但還是很快行了一個晚輩禮,看着這位女子劍仙認真說道:“有些事情,山河那邊應當還不知曉,晚輩想告知謝劍仙。”
謝沉挑眉,沒有多說什麼。
這個世間的事情,從來不新鮮。
只是她沒有想到李扶搖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是什麼。
李扶搖想了想,事情從最開始的那個日子開始說起,其中有好些事情是妖后告訴他的,當然有更多的事情,是他自己在山河裡看到的。
三教要整合山河,在靈山勸說佛教,然後有聖人入妖土……
那些事情,就是整個事情的真相。
他還說了妖土的現狀,說了那位武帝是怎麼死了的,說了帝師的謀劃,也說了那位被困在宮中的女帝。
謝沉不見得能全部都相信,但是沒有理由去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因爲這樣一個故事,不是一般人能夠編撰出來的。
而且那些個故事裡,但凡有一點是編撰出來的,整個故事都會崩塌。
謝沉想了想,只是問了一個問題,“柳巷的尋仙之法,是你想出來的?”
她來妖土只是爲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想問問李扶搖怎麼會她謝氏的家傳劍招,第二件事,便只是想問問柳巷的事情。
第一件事她不知道怎麼都已經跳過,現在只想問問第二件事。
柳巷的事情。
作爲人間劍士的最強戰力,也是人族的最強戰力,若不是找出那個尋仙之法,柳巷應當還是個冠絕九天十地的絕世劍仙。
可是現在……
李扶搖有些無奈道:“我只是有這個想法,也不過是對於長生之道的設想,沒有想着柳劍仙卻是當真了。”
這個事情是李扶搖從那個故事裡聽來的,但是卻在這個故事裡親口告訴了柳巷,怎麼看來都有些荒唐。
有時候他都弄不清楚,到底是那個故事真實,還是這個故事真實。
又或者說,兩個故事都是真實的。
謝沉看了他一眼,沒有怎麼說話。
只是說要和李扶搖一起去那座巨城宮殿裡搭救葉笙歌,如果說李扶搖說得一切都是真的,那麼現在將葉笙歌解救出來,便是整個事件裡最重要的事情,爲此,雖說謝沉已經飛劍傳信回到山河,但自己還是朝着那座巨城而去。
妖后最開始的寄託都是放在北遊妖君上的,她沒有想過謝沉在陰差陽錯之中也會插進來。
當然,有了謝沉,這件事情,便要簡單一些了。
御劍而行,兩位劍仙在前邊並肩,北遊妖君一個人絮絮叨叨的跟着。
他雖然境界也算是高妙,但在速度上,還是要吃些虧。
謝沉踩着小雪劍,李扶搖踩着明月。
兩柄劍都是劍身如同白雪。
“若你在做的事情都是真的,那麼不僅白知寒不如你,即便是柳巷都不如你。”
這句話說得很實誠,要是李扶搖做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他就是在爲山河計,爲人族計。
做這些事情的李扶搖,比一心尋仙的柳巷,比一心練劍的白知寒,實在是要強太多了。
練劍是爲了什麼,大多數劍士求得是自在,腰間一劍,天地何處都可去,等到他們境界夠高了,那麼他們所求,大概便是長生。
一日自在,不如一世自在。
一世自在,卻又不如萬古都自在。
想到長生,李扶搖很快便能想起來很多人,有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聖人言河,爲了長生,做了無數多的嘗試,最後要用禪子道種讀書種子的血液煉丹,以求長生之道。
而柳巷則是用一分爲二去尋長生。
再加上別的的那些嘗試,其實已經有很多人在長生的路上有了些嘗試,雖說還沒能走到最後,也有無限可能,那些可能便是在告訴他們,可能不用離開這個人間,都能得到長生。
當然,至今來看,離開這個人間,才能真正得到長生。
李扶搖看着那些不斷在眼前消失又出現的雲海,說道:“晚輩資質不如白知寒,更沒有太過遠大的志向,只是既然活在天地間,總要做些事情纔是,不然到了最後,恐怕閉眼之前,都念念不忘,更是感到羞愧,離開的不夠灑脫。”
謝沉看着李扶搖,她的一身紅衣在雲海裡翻騰,一張臉英氣十足。
這個世間其實有好些出彩的女子,但是能夠讓衆人知道的,並不多。
像是謝沉這樣的人,便是傳說中的人物了。
李扶搖有些時候會拿這位女子劍仙和葉笙歌比較,看看她們兩個人,到底哪一個更爲驚豔一些。
但實際上是比不出來的。
“她既然是你的朋友,又是妖帝,你未來也不是沒有可能成爲人族的領袖。”
現在的人族領袖是柳巷,未來大概已經說是白知寒,但實際上,謝沉一直都不太看好白知寒。
白知寒或許以後的境界能比柳巷更高,能在劍道上走得更遠,但是缺乏了那種心氣,應當是無法做好一個好的領袖的。
劍胚也好,普通資質也好。
在大道上,沒有什麼一定的東西。
“謝劍仙這一次是專程來尋我的?”
其實早在李扶搖第一眼看到謝沉的時候,便已經知道了,謝沉不可能無緣無故的來妖土,像是她這樣的劍仙,要進入妖土,十分兇險,很有可能便成爲衆矢之的。
所以要十分謹慎纔是。
像是謝沉這樣專程進入妖土的,定然是爲了某些不可以說的大事。
這個大事到底是什麼,應當就是和李扶搖有關。
“最開始想問問你爲何會我謝氏劍術,只是現在想了想,也沒有什麼好問的了。”謝沉倒也灑脫,作爲謝氏一族的掌舵人,她自然知道自家的劍術有多麼驚豔,只是這些劍術,只是一家而已,這其實對於劍道來說,沒有裨益,她在很多年前便想過要將謝氏一族的劍術向天底下所有劍士敞開。
但是卻遭到了無數人的反對,謝氏一族在劍林裡有如今這地位,除去始終會有一位劍仙坐鎮之外,這劍術也逃不了干係,所以說到底,沒有人願意將劍術公諸於世。
這就好像是代代相傳的寶物,傳到這一代,老爺子忽然說要把東西砸開,分給天下人,這天下人倒是開心了,可是這原本的家族子弟,有哪一個是願意接受的呢?
只是謝沉可以灑脫,他倒是真的不能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說怎麼會謝氏一族的劍術,這種事情是怎麼都說不清楚的。
難不成最後要扯出一個師叔謝陸?
可這是六千年前,哪裡有什麼謝陸。
所以一路上,李扶搖閉口不言,直到快要臨近那座巨城的時候,李扶搖才認真開口說道:“劍術絕不是我偷學的。”
謝沉臉色如常,只當是沒有聽到。
……
……
帝師離開那茅屋之後,很快便離開了這座巨城,要去聯絡許多的大族妖君,開啓大戰的計劃。
鸞鳥一族的兩位妖君走在宮牆之外。
雨夜妖君緩慢的朝着前面走去,臉色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倒是他身側的老嫗有些擔憂的問道:“笙歌那個丫頭怎麼了?”
她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按着以往的妖族慣例,新帝登基成爲妖帝之後,會挑選日子舉行大典,正式成爲妖帝,在這個儀式之前,有想要再挑戰妖帝的人,自然也可以再挑戰,但是需要他們這些大妖見證。
葉笙歌戰勝武帝之後,早已經讓別人知道了她的厲害之處,別說有人挑戰她,就連提起她的名字,都是讚歎之意。
所以她登基成爲妖帝只是時間的問題,可是這些時日,帝師不僅不讓外人再進入那座宮殿,更是帶着妖帝憑信,開始聯絡各族。
依着葉笙歌那絕世至強的境界來作爲鼓吹妖族必勝的理由。
至於爲何不讓外人見妖帝陛下,那是他拿着妖帝憑信,說這是妖帝的命令,只說是她和武帝一戰之後,有所感悟,要閉關些日子,日子不長,就算是要挑戰她的,也只能先按耐住。
雨夜妖君和老嫗作爲鸞鳥一族的最重要話事人,更是葉笙歌的長輩,更是清楚的知道,葉笙歌的境界到底是如何。
妖帝功參造化,其實遠不是葉笙歌可以比擬的,最後那個丫頭是怎麼勝過那位妖帝的,其實他們心裡有些數,但是沒有明說。
畢竟現在鸞鳥一族成爲了百鳥之王,全靠葉笙歌。
“那老頭子這些年一直都在謀劃,想要南下,要發動大戰,之前武帝陛下不知道是拒絕還是什麼,亦或者是帝師擔憂柳巷,而陛下又不願意出手,因此纔沒有大戰爆發,但是現在我聽說柳巷的境界出了問題,已經不足以擔心了,笙歌又是現在整個妖族認爲的絕世強者,那老頭子帶着笙歌的憑信到處遊走,只怕大戰將起。偏偏這是妖族的規矩,他帶着笙歌的憑信,我們不得不聽從他的調遣。”
如果說之前武帝還在的那些年裡,帝師也可以在武帝默許的情況下這樣做,那個時候接受調遣的百族也會出現在戰場上,卻是不會有太多激情。
現在不同,是因爲他們覺得妖族有一位絕世妖帝,一定能夠勝過這一場戰爭,所以他們的士氣高漲,絕對會在戰場上搏命。
這也是葉笙歌的作用。
帝師爲什麼不直接取而代之,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老嫗說道:“那我立即回去,讓族內不接受調遣。”
雨夜妖君拍着腦袋說道:“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咱們現在要先弄清楚,現在笙歌是不是真的被那老頭子給關了起來,還是這些事情都是笙歌自己想做的。”
他們兩位和很多大妖都是一樣的想法,不願意南下開戰,即便是有足夠的把握也是這樣。
開戰便要死人,不僅要死大妖,還要死很多小傢伙。
到時候屍殍遍野,生靈塗炭,也不是他們想要見到的。
和人族雖然在很久遠之前便有過仇怨,這些年下來仇怨也沒有消散,但不見得他們就不能和平相處了。
他們之所以走在宮牆之前,便是爲了想辦法進去那座宮殿。
這座以一塊巨大的巨石雕刻而成的巨石,加上又歷代妖帝加成,裡面的大陣一旦運轉,絕對不是一個兩個大妖就能破開的。
想要進入這座宮殿現在都很困難,更別說或許還有帝師的黨羽要出手。
帝師做了三朝元老,又在武帝閉關的三百多年裡,一直都是妖族的主心骨,早已經建立起來屬於自己的勢力,這妖土的妖君裡,有好些都是心甘情願爲帝師所用的。
雨夜妖君爲難的說道:“都是一把老骨頭,誰不知道誰?這個老頭子一直藏拙,其實他纔是這個妖土僅次於武帝陛下的人,笙歌都不一定能勝過他。”
說是不一定,只是爲了留下幾分薄面,實際上是真的勝不過這位帝師纔是。
老嫗嘆了口氣,她這一輩子都沒有想過太多事情,遇到這些大事,便更是一下子便慌了神,更不知道要做什麼想什麼了。
雨夜妖君說道:“笙歌那個朋友,不知道還是不是活着,要是他還活着,應當會來想辦法的。”
“妖后也不見外人了,其實我最擔心的就是妖族真要和人族開戰了。”
所謂大事,不過此事而已。
——
上山下山,終究是要去走走的。
李扶搖和謝沉以及北遊妖君臨近巨城,北遊妖君便來到李扶搖身前,灑然笑道:“妖后我便先不見了,此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在帝師頭上,此刻我便去尋他,不管是將他斬了還是拖住他,都儘量爲你們拖延時間,你們此行,救出那位女帝陛下之後,便算是爲人族和妖族都謀了一個萬事太平。”
李扶搖看着這個一路上都沒有個正經的北遊妖君,沒有說話,拖住帝師,說得輕巧,但實際上一點都不輕巧,而且最是兇險,畢竟帝師的修爲幾乎現在便是冠絕妖族,北遊妖君去見他,只怕要把自己的性命都交代在那個地方。
怪不得他說自己先不見妖后了。
不僅僅是因爲會打草驚蛇,也是怕沒有了再見之時。
提着那柄冰刀,北遊妖君笑着說道:“再求你給事兒?”
李扶搖抱拳說道:“妖君請說。”
北遊妖君哈哈大笑,“若是我沒能回來,麻煩就替我帶話給妖后,說北遊當年及不上武帝是真的,後來因爲怕他一拳捶死我也是真的,這些年在冰海修行,爲了打敗武帝也是真的,我喜歡她也是真的,但說想着有朝一日能夠常伴她左右,就是假的了。”
喜歡一個人,便該是想着要時時刻刻,長長久久在一起。
這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論斷。
但是到了北遊妖君這裡,便不是這樣了。
他看着李扶搖說道:“也不是嫌棄妖后之前是武帝的女人,也不是嫌棄妖后肚子裡的孩子,只是知道妖后對我沒有什麼情意,我也就不強人所難了,這一次從冰海離開,是我自己願意的,不爲此想要求些什麼,也是我自己願意的。”
說完這些,不等李扶搖回話,北遊妖君轉身便走,看着他的背影漸漸消散之後,李扶搖正要感嘆兩句。
北遊妖君去而復返。
他滿頭大汗,看着李扶搖說道:“其實不知道誰要先死,你有什麼要說的沒,或許是帶給某個人的話,你要死了,我幫你帶兩句?”
李扶搖強忍住笑意,抱拳道:“並未多餘的言語,若是此事不成,大戰開啓,便肯定是在地下都愧疚的喝不成酒了,若是妖君到時候還在,麻煩沒事便替我喝幾口酒,就當是我自己喝了。”
北遊妖君哈哈大笑,這一次再轉身,就真的是走了。
李扶搖和謝沉落到城中,在一條偏僻的巷子裡前行,謝沉想起之前北遊妖君說的那些話,也沒問爲什麼北遊妖君爲什麼不問問她想說些什麼。
他們兩人,過節不深,但是北遊妖君卻是很難不在意那些事情。
反正不管怎麼說,他都懶得問,也不想問。
更不想說。
李扶搖忽然說道:“像是北遊妖君這樣的人,想來是誰都結不起仇怨來。”
謝沉沉默了一會兒,隨即說道:“其實有好些修士,一輩子都是收心斂性,只是爲了在修行大道上走得更遠一些,但實際上有相當一部分人,來到滄海境界之後,便會露出真的一面,修士多悲苦,但是滄海修士才更有可能活的像是個常人。”
這樣的人其實便有很多,之前的青天君是這樣的人,葉長亭也是這樣的人,平南妖君也算是這樣的人,樑亦或許也算,至於李昌谷,自然更是,在這六千年前,武帝和柳巷都算,白知寒也是,李扶搖更是,至於葉笙歌,她從最開始便沒有變過。
就是朝青秋不算是這樣的人。
是的,一直以劍士一脈而活的朝青秋哪裡能攤上一個真字呢。
他只能攤上一個苦字。
世間的苦水,全部加起來,或許也沒有朝青秋更苦。
想到這裡,李扶搖也嘆了口氣。
謝沉問道:“怎麼回事?”
李扶搖覺自己有必要給謝沉說一說朝劍仙的事情,只是有些事情不能明說,只能換個方法。
“在我們家鄉那邊,有個很厲害的教書先生,他有好些學生,都是被欺負的命,許多同村的孩子沒事便想着欺負那些孩子,要不是那教書先生護着,或許那些孩子早就被打死了。”
“那教書先生本來早就可以離開那個地方,去別的地方教書,那個地方風景更好,銀錢更多,可他還是爲了那些個孩子,堅持着沒有離開。”
“直到後來又來了幾個教書先生,那位先生才和那些欺負孩子的同村孩子搏命而亡。”
這個簡短的故事裡,不算是太值得推敲,但是從李扶搖這三言兩語之間,便能說明很多事情。
謝沉說道:“世間有好些人,是人們頭上的一朵雲,天熱了要飄過來爲人們擋住,若是口渴了也要飄過來下雨,但人們很多都不珍惜。”
李扶搖不知道朝青秋遇見過有不理解他做的那些事情的劍士沒有,但是他知道絕大部分的劍士,還是很在意,也很感激朝青秋的。
這種事情,就是如此,有人感激,也有人詆譭。
即便是你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一點錯誤,也總會有人跳出來指責你。
他們甚至於都不明白這件事是什麼,只是聽了些風言風語便敢說你十惡不赦。
只是在有人將劍放在他們脖子上的時候,他們又很快便做出了取捨,要收回之前的話。
“朝先生,挺好的。”
朝先生是誰,謝沉不知道,但是想着應當是那個教書先生的名字。
她點點頭,雖然不知道爲什麼李扶搖要講那麼個故事。
只是明顯感覺到,講了那麼個故事的李扶搖要輕鬆許多了。
謝沉問道:“不知道你的家鄉那邊,到底有些什麼有意思的事情?”
李扶搖看着那張熟悉的面容,笑着說道:“事情倒是很多,謝劍仙要聽,只怕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謝沉卻是恬靜的說道:“還是想聽聽。”
謝沉在山上站了很久,看了太多山上的風景,聽了太多奇人異事,其實又喜歡上了很多普通的事情。
只是之前沒有人說,此刻有人說,便想聽聽。
是的,這些事情,聽聽無妨。
李扶搖笑着點頭,於是便說了個故事,那個故事大概是從某個孩子被人送出洛陽城開始的,有冰天雪地裡那個孩子爲了活下去,硬生生在某人門前站了一夜的事情,也有之後碰到某個了不起的男人,可那個男人就是有些不太愛乾淨的事情。
劍山腳下有三位師叔。
劍山上有個老祖宗。
有個女子叫做葉笙歌。
有個女子叫青槐。
有洛陽城裡的遊子歸鄉。
有妖土裡某個年輕人一劍守城頭。
有某人和劍仙在城頭喝酒。
有白魚鎮裡的那許多劍。
有洛陽城裡,那位朝劍仙對人間生倦,繼而生出離開人間的想法。
有劍山之上,爲師兄爭那個劍山掌教的位子,有此事便有之後悵然離開劍山的事情。
……
……
世間之事不新鮮。
要是用文字來描繪那個故事,只怕是幾萬字都說不清楚。
要說起來也要花了很長的時間。
謝沉走出小巷,忽然感慨道:“有些事情,好像便是如此了。”
謝沉問道:“最後那個年輕人是不是離開了家鄉,來到了這裡?”
李扶搖默然不語。
離開了家鄉,然後便來到了這裡,
“劍山上的卷宗裡說,你之前在萬劍宗修行,後面爲了求取劍道,才離開萬劍宗前往劍山,在萬劍宗待得那些年,每一年都能得到印證,事情不假。”
“這世間有轉世輪迴,有些手段通天的修士能夠保存前世記憶……”
謝沉看着李扶搖說道:“只是沒有從未來到現在的。”
時間的洪流,一直浩蕩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出現過,只是運氣好些的能留下一些痕跡,運氣不好的,連痕跡都沒有。
李扶搖不言語,那個故事裡有太多真實的地方,要是說說了這些,謝沉能猜到他是在時間洪流的下游逆行到上游的,其實也很正常。
只是謝沉的確很聰明瞭。
“柳巷做不到這件事,上古的辛劍仙也做不到這件事,或許劍祖才能做到這件事,從下游到上游,你要是真做到了,或許便真能說得上是萬古至強。”
境界是做成事情的前提,那些普通人做不成,也是因爲不夠強。
謝沉很明白這件事的意義。
小孩子在人多的時候看不到風景,是因爲他長得不夠高。
李扶搖說道:“或許不是這樣的。”
這只是一個幻境,只是這個幻境太過真實了,謝沉既然是個很真實的人,那麼自然不會停止想象。
“那這個世界是假的?”
謝沉看着李扶搖,無比認真的問道。
謝沉說道:“你在這裡死了,真的會死嗎?”
李扶搖覺得很是怪異,什麼都說不出口。
謝沉從他這個故事裡便能判斷這個世界是假的,不知道是多敏銳了。
“所以你才知道那個法子,纔會把它告訴給柳巷,但實際上這不是你想出的。”
北遊妖君不想和謝沉打交道,是因爲謝沉這樣的女人,是一個智慧和武力並存的人。
李扶搖不知道這件事。
這纔是他第一次知道,所以他便有些懵。
謝沉緩過神來,“倘若這個世界是真的,那麼你也是真的,那麼你來這裡是想做什麼呢?”
李扶搖搖頭道:“這是個故事,但是你不止存在於這個故事裡。”
謝沉笑道:“聽起來有些古怪,但感覺有些道理。”
這個故事是個故事,那個故事也是個故事,兩邊都是個故事,謝沉卻是在兩邊都存在過。
……
……
帝師離開那座巨城之後,去得第一個地方是西山,那個千年大族,曾經有着這個世間第一位妖帝的西山一族。
帝出西山,便是說得那個地方。
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西山一族已經沒有了當初的輝煌,當帝師來到這裡的時候,有一位大妖親自出迎。
“帝師多年不見,還是一如既往。”
這是那位沒有去巨城的西山一族妖君開來,他有一頭血紅的長髮,雖然年紀已經很大,但是絲毫沒有老態,就像是一箇中年男人一般,和帝師比較起來,不知道要年輕多少,但要是有人知道這位的年紀,便應當明白,這一位,年紀比帝師其實小不了太多。
帝師滿頭白髮,看着那個如同一團烈火的男人,感嘆道:“上次見面,還是三百多年之前武帝陛下登基,如今武帝陛下已然離開人間,真是不知道你我這把老骨頭還有沒有機會下次再見面。”
武帝登基,那是三百多年前整個妖族的絕對盛事,也就是三百多年前的大典之後,纔開始了武帝統治的三百多年。
帝師看着那個男人,張口說道:“這一次是奉陛下之令,來與你見面的。”
說着話,他便拿出了妖帝憑信。
那個男人神情平淡,但還是說道:“既然是妖帝調遣,便請入西山一敘。”
妖帝的調遣,這在妖土,還是十分重要的,若是有人違反,是隨時要被斬殺的。
這是當年的萬族共同立下的契約。
絕不容人違背,西山一族既然出過妖帝,自然明白問題的嚴重性,所以很快帝師便被迎了進去。
從日出到黃昏,再到清晨。
當帝師那個蒼老身軀出現在西山之外的時候,便已經在第二日的清晨了。
還是那人相送,兩人沒有多說,什麼該說的都已經說清楚了,再說也沒有用了。
“帝師放心,只待陛下的旨意下達,西山一族便會出現在戰場上。”
帝師顫巍巍的點頭,“如此甚好,西山一族有兩位大妖,是妖土大族之一,陛下已經開口了,希望西山一族多擔起來些擔子。”
那人點頭,“陛下如此說了,西山一族定然是要將擔子擔起來的。”
帝師滿意點頭,便要離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天地之間,忽然便起了一陣寒意。
由遠及近。
西山一族是窮奇一族,這一族是除去鳳凰和早已經滅亡的朱雀一族之外最親近火的,西山附近百里,都絕不可能有冰霜產生,可是此刻便有一道刺骨冰寒出現在西山。
怎麼看都不會是太正常。
那位西山一族的妖君擡頭,看向遠處。
帝師微微眯眼。
在妖土,喜寒的妖族如同雪狼一族,其實不少,但是有如今這樣的樣子,在西山一族還能弄出這樣的,很少很少。
範圍一確定,便能確定是誰了。
只是不容帝師去想,天邊忽然便生出了一道絕世刀光,那道刀光冰寒不已,從天際落下的時候,便在空中結成了一道冰柱。
遠遠看去,這便不是一道刀光,而是冰柱。
看着便覺得十分駭人。
而那道冰柱對準的還不是旁人,就是帝師。
帝師眼神冰寒,伸手結成一面巨盾,攔下那道從天而降的刀光,然後看着天際,冷聲道:“商北遊,百年未見,送如此一件見面禮給我這個糟老頭子?”
那西山一族的妖君臉色微變,那位北遊妖君的名字很多人都知道,當初在妖土裡有人說過,要是光說用刀,武帝陛下是當之無愧的世間第一,那排在武帝身後的那位,便是北遊妖君。
他的刀,也是世間少有。
武帝有刀,北遊妖君也有刀。
據說當年北遊妖君和妖后有些交情,似乎還有些男女之情,可是後來武帝橫空出世,迎娶妖后之後,更是在當天還在大典上打死一位妖君,從此之後,這位北遊妖君便不見了蹤跡。
他本來便居住在北方,後來更是往北方而去,去冰海修行,許多年都不曾露面。
仔細算來,上一次有人在妖土裡看到這位妖君,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這一次武帝被人斬殺,新帝登基,很多人都在想,是不是北遊妖君要藉此回來,再爭一爭妖帝的位子。
誰知道這位妖君出來是出來的,但是卻沒有去那座巨城,反倒是一刀對上了帝師。
那位西山一族的妖君很疑惑,這按着往常來看,帝師可不曾和這位北遊妖君結下過什麼樑子。
北遊妖君一刀無功,冰寒散去,冰柱融化,他纔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提着冰刀,身材高大的北遊妖君正經的時候,還是極有壓迫力的。
北遊妖君看着帝師,平靜開口說道:“我有個朋友說你好像在做些壞事,要我來攔一攔你。”
這便是開門見山。
帝師臉色微變,這位妖君素來獨來獨往,哪裡有什麼朋友,只怕是他唯一的朋友便是妖后,妖后如今便一直覺得就是他害了武帝陛下,所以纔會要想各種辦法來攔住他。
帝師臉色微變,他畢竟是武帝和妖后的老師,怎麼會想到有今日。
他看着北遊妖君,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想了想,也沒有開口說出來。
北遊妖君灑然笑道:“老王八,別想了,就好好打一場,生死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