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全答道:“主子命人在寺廟後面挖了一個大坑,專門用來填埋死人防止活人感染。”
易文道:“帶我去看看。”
劉全便領着他們往寺廟後門走,走了差不多一里路眼前赫然出現一個廣坑。秦霜遠遠站在一邊看着心中五味雜陳,就在這看着的當兒已經又有三具屍體被拋擲在內。易文道:“這樣處理屍體不行,一下雨還是會徒勞無功。”
劉全道:“那怎麼辦?”
易文道:“用火燒吧。燒完的骨灰再挖深坑埋下,總比這樣裸露在外要安全。”
劉全似乎覺得爲難,道:“這不太好辦,大家都講究屍骨完整,事死如事生。如今將他們棄屍荒野已經是讓人挨家挨戶勸了許久的,再要放火燒屍體恐怕還要出別的亂子。”
易文道:“人命關天,活人的性命總比死人重要,他們這點道理總該明白。”
劉全深知這是事實,道:“我這就去辦。”
二人也返回寺廟,回來時正值飯點,寺廟裡的僧人正在派粥,衆人都已認識他們,見他們回來有人端了粥過來,道:“二位大夫辛苦了,先喝碗粥吧。”
秦霜正覺飢腸轆轆,端過來喝了一大口頓時眉頭一皺,易文喝了口也面有異樣,道:“這粥爲何有異味?”
僧人無奈地解釋道:“是煮粥的水有異味,如今所有井裡的水都有味道,只是苦於無法消解。”
秦霜心裡嘆口氣:這樣的環境如何能治得好。
易文卻道:“瘟疫的蔓延與飲食有很大關係,這水是不能再喝了。這樣,你去找個木桶將底卸了換成紗布。裡面由下到上放一層棉花,一層木炭,一層河沙,一層鵝卵石,每層都用紗布隔開。以後喝的水都必須先從這桶裡過一遍再煮開才能喝。”
僧人細細聽着立馬照辦。驀地寺廟內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叫,三人互視一眼立馬快步進去。一個婦人正懷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痛哭,秦霜一眼認出了那是師父看診的第一個婦人,她目光一掃立即發現那孩子額頭上和嘴角觸目驚心的血跡,一旁的空地上是潑出的粥和瓷碗的碎片,一個華服公子正坐在輦中呼呼的喘着氣,看起來竟也是一副氣着了的模樣。
見那婦人哭嚎不停,他頗不耐煩地吼道:“別不識好歹,趕跟老子搶地盤,下一個就是你!”
那婦人一聽,突然掙扎起來哭叫着就往他身上撲過來,眼裡滿是同歸於盡的怒火:“你還我女兒命來!你還我女兒命來!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她本就脫力,經過一番激動頓時萎頓在地,那華服公子嫌惡地一腳將她踢開,還要再打。
僧人實在看不過去,上前誦了句佛號道:“公子何必這麼趕盡殺絕,因果輪迴自有報應,公子好自爲之。”
那華服公子樂了,把眼一瞪臉上的膿包越發鋥光瓦亮,他像看傻子似的在僧人面上一掃,雖然病着仍然神氣:“你這禿驢好好看清楚了,你知道爺是什麼人,就敢教訓爺?你信不信等爺病好了將你這破廟給拆了!”
僧人不爲所動,只道:“公子滿身戾氣如果還不收斂實在不適合住在寺廟。”
華服公子登時大怒,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滾倒在輦上瞪着他。
這時一個錦衣少女端着碗粥從外面進來,看見這般景象趕緊過來道:“少爺,你怎麼了?”
華服公子冷哼一聲,並不理睬。少女見怪不怪,感緊低眉順眼向僧人俯首賠罪道:“想必是我家公子冒犯了師父,師父不要見怪,他如今病着,心浮氣躁難免脾氣大了點兒。”
僧人雙手合十算是答禮,道:“他並沒有冒犯我,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祖在首你們好自爲之。”
少女這纔看見地上躺着個氣息奄奄的小姑娘,一時驚駭交加地看向自家公子,見他一副不當回事兒的模樣,只能小心翼翼地勸道:“公子,這裡不是府上,如今城門緊閉裡外相隔,真出了事老爺夫人是不知道的,您行行好收些性子吧。”
華服公子自知沒了爹孃的庇佑勢單力孤,只能憋屈地在那裡喃喃咒罵:“爹孃好狠的心,竟然忍心把我送出城,我要是出了事讓他們後悔去吧!”
少女偷偷嘆口氣,只得好言去安慰。易文從不多管閒事,只對秦霜道:“走吧。”
二人進了城一夜無事。
第二日該抓的草藥已經配齊,寺廟的廚房裡滿是煮藥的罐子,已經開始熬製新藥了。易文二人過來看大家喝藥的反應,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突然從一片**聲中傳來怪異的哭嚎聲。秦霜尋聲而去走近了一間房,那是她還沒有查看的一間房,不大的禪房裡已經擠了不下二十人卻只有一張牀。秦霜站在門口看着,想起那是昨日師父看的第一個婦人,此時正用盡全力對着牀上的那人撲過去卻被那人一把撂翻在地,頓時動彈不得,她口中猶在絕望悲戾地喃喃着:“是你害死了我女兒!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老巫婆,你滿嘴亂噴什麼糞!你女兒死了關我什麼事,少給老子頭上扣屎盆子!”
“我要殺了你……我要去告官……”婦人尤自喃喃,但顯然悲病交加氣若斷絃。
牀上的人輕蔑地笑了:“就你還想報官,還想殺我?讓我來告訴你,報官也是要講人證物證的,別說你女兒早就一把火燒了,就是屍首還在有誰敢爲你作證,嗯?”他居高臨下憐憫地看着她,好心道:“你要是老老實實待在這裡也就罷了,要不然別說你女兒,就是你老子也不過是捏死一隻螞蟻!”
婦人如一灘爛泥般終於不動了,兩行淚靜靜地流入鬢髮中。
秦霜微眯了眼冷然看着,突然扯來走過的送藥僧人問:“你知道這屋子裡是怎麼回事嗎?”
那僧人看都懶得看就道:“昨日那公子哥兒剛被送來,爲着爭個牀位就將原本睡在那張牀上的母女兩趕了下了,婦人不肯被他踢了一腳,那女兒便抓着他不放,那公子哥兒就打了她,昨日你也看到了,夜裡突然死了,早上醒來身子都硬了。”
秦霜皺眉,又問:“那人是什麼人?”
僧人道:“原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不過是因着攀上了宮裡的什麼人,做上了皇家的生意,如今在地方上的勢力越來越大,雖然不是官宦卻連官宦也要護他三分。”
秦霜瞭然點頭,眼見那婦人從剛纔的歇斯里底到現在的闃然無聲,她的目光開始變得空洞且毫無生意。秦霜開始擔心起來,上一次那個在她眼前一躍而下的身影再次浮了上來,她知道這個婦人已經沒有生唸了。可這次絕不能讓這樣的事再發生,她走進去不動聲色地看了那華服公子一眼,那華服公子當然也看着她,可當目光相觸時他卻如同被澆了一桶冰水般驀然心驚。
秦霜目光沒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走到那婦人身邊扶起她道:“大嬸,先起來。”
婦人並不抗拒卻也沒有動作,只僵硬被動的被她扶起。
秦霜又道:“你女兒很愛你,她想讓你睡得舒服點。”
婦人眼裡突然流出淚來,她無助地用手捧住臉。
秦霜輕撫着她的背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不希望你過的不好,也不希望你出事,你說是不是?”
那婦人還是不語,只是肩膀在劇烈抖動着。秦霜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你想做的事就才能去做。爲了你女兒振作些。”說完她靜靜看着埋頭掌心的婦人,她仍沒反應,但秦霜卻隱隱知道輕生的念頭她或許是打消了,她拍了拍她的背便繼續忙碌。
直至午後秦霜才得空,此時的她已經吃不下飯,便繞到寺廟後面隨意走走,這寺廟因爲地勢較高沒有受洪水之災,因而還是維持着原狀,寺廟後面是一條並不甚寬的清澈河流,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地方。
秦霜沿河漫無目的地走着,心中想着這幾天要更加註意那婦人狀況,不能讓她生了尋死之心。突然一陣捶衣服的生意響起,秦霜尋聲而望,卻見一塊突出的石頭上有人正在浣衣。那似乎是那華服公子的小婢,想到這小婢秦霜不禁有些同情,自己原本沒病卻爲着主子被派來這裡受苦。
秦霜走過去微微笑了一下,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擡起頭看見一雙對着她微笑的眼睛,雖然紗巾蒙着面但她知道這是秦大夫,於是她道:“我叫如弗。”
“如弗?你身體還好吧?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如弗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有人會這麼問她,不自在的眼神顯示出心中的波動,她嘴角輕微撇了一下眼中已有淚意,低頭道:“還……還好,多謝秦大夫關心。”
秦霜笑笑,蹲下來道:“病人穿的衣服洗之前可以先用竈灰水浸泡一下。”
如弗點頭道:“下次我就記住了。”見秦霜似乎並沒有打算走,也就不管她繼續洗自己的衣服。
秦霜在一旁觀察着她,道:“你不能再在這裡繼續待下去了,不然會傳染的。”
如弗動作一滯,但很快就恢復過來,她道:“沒辦法,夫人讓我跟過來伺候,我不敢不來。”
秦霜道:“她管不到這裡,你可以逃走。”
如弗還是低着頭:“我的賣身契還在她那裡,我妹妹也還在府上,我不能走的。”
秦霜聽完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纔想起什麼般從袖中拿出一塊和她自己臉上相同的紗巾,遞過去道:“把這個繫上吧,多少有點用處。”
如弗擡頭看到紗巾,怔怔地看了一瞬,還是道:“不用了,我家公子要是看到我帶這個會以爲我嫌棄他,到時我會有麻煩。”說完她將洗好的衣服裝進木盆,站起身對秦霜感激地笑了笑:“謝謝你秦大夫,從來沒有人這麼仔細的爲我想過。”
秦霜勉強笑了笑,望着她慢慢走遠。
接連幾日易文師徒都會去寺廟觀察情況,衆人的病情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好轉,易文又根據病情將藥方稍作改動便不再日日都去,只讓秦霜留心,自己則多在河道走動。
夏日天長,南方又溼熱,秦霜只覺得日子難捱,偶爾也想到山中的清涼舒爽,便只能拿着扇子一扇就是一天,日子倒也在這樣略顯煩悶的心情中過了月餘。
這日,秦霜照例去寺廟,這幾日已經有不少病人回家了。秦霜照舊先去那婦人那兒,看見她不悲不喜地在牆角靠着,手中捏着幾根麥稈正在麻利地編着些孩子喜愛的小玩意兒,她的腳邊已經放了不少成品。
秦霜走過去道:“大嬸,氣色不錯,再過幾天就可以離開這兒了。”
婦人臉上看不出多少高興,但仍笑着對她說:“多虧了你的照顧。”
秦霜笑笑:“你編這些東西做什麼?”
婦人手指上下翻飛,頭也不擡道:“拿去等我出去賣些錢來找人寫狀子。”
秦霜一驚,道:“你要告他?”
婦人擡起頭,晶亮的眼睛肅殺地望着她:“我活着沒死就是爲了要把他告進大牢裡去,就是爲了讓他給我女兒賠命的。你不是說了嗎,只有活着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就不信富人殺窮人就不犯法,窮人告富人就告不倒!”
秦霜恍惚地看着她,被她眼中的憤怒所攝住。這時門外傳來一聲花哨的口哨聲,秦霜轉頭便看見那華服公子春風滿面的走了進來,身後的如弗準備上前收拾牀鋪,華服公子一擺手道:“老子在這兒待夠了,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扔了。你只管給我裝一碗這裡的粥帶回去給我那爹孃瞧瞧,讓他們看看他們有多狠的心,讓自己的親兒子受這種罪,吃這種豬食!”
如弗爲難地站在哪兒,一張臉有些異樣的蒼白:“公子……”
華服公子眉毛一皺,命令道:“去啊,沒聽見我說得話嗎?”
如弗還是站着身子搖晃了一下,聲音虛弱地勸道:“公子,您別這樣,老爺和夫人是最疼您的。”
“好哇,你不聽我的話是不是?誰給你的膽子敢和我頂嘴?”華服公子把眼一瞪,撈過牀頭的空碗猛地對着如弗砸過去,怒氣之下那碗嘭的一聲砸中瞭如弗的頭,一聲沉悶的響聲過後如弗還沒來得及呼痛便應聲而倒。
華服公子傲然挺立着,側目而視道:“蠢奴才!不教你規矩不知道誰是你祖宗!”
如弗摔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如同一堆敗絮,華服公子不耐煩地踢她一腳道:“喂,我讓你僱的轎子你僱了沒有?”
地上的人仍是一動不動,華服公子又道:“和你說話呢,聽沒聽到?”
秦霜已經感覺到有什麼不對,上前扳過她身子一看,她的額頭上蜿蜒着一條暗紅的血跡,用手一探脈息,脈搏已經停止跳動了。秦霜擡起頭冷冷地看着他,華服公子正愕然注視着她,四目相對又是這讓他心驚的眼神。華服公子竟然有些不敢注視她的眼睛,他稍微瞥開眼道:“她怎麼了?”
“她死了。”秦霜淡淡道。
華服公子幾欲跳了起來:“什麼?死了!怎麼死的?”他臉上顯出滑稽的神情,根本不相信就這麼砸了一下就能把她砸死。
秦霜看他一眼沒有回答,而是繼續低下頭去看如弗的面孔,剛纔她進來時就發現有些地方不對,她的臉蒼白的可怕,聲音發虛,剛纔探她的脈身上尚還發燙,她的確不是被砸死的。
秦霜有些心痛,這是病死的,他們二人朝夕相處他居然沒有看出來仍像牛馬一樣的使喚她。
想到她們之間簡短的一次聊天,秦霜拿出袖中的紗巾幫她擦去流到身上的血跡,但剛觸及到她的脖子時就怔住了。秦霜的目光停在她的脖頸處,伸手拉低了她的領口,那裡有密集的紅紫血斑,一直延伸到衣領下方。秦霜皺眉,轉而撩起她的袖子,整條手臂上也都佈滿了同樣的血斑。華服公子見狀駭了一跳,驚道:“這是什麼?她怎麼了?”
秦霜整理好她的衣服嘲諷道:“她病了,你不知道麼?”
華服公子聽出她話裡的語氣,面上顯出不自然的神情,但隨即立馬就調節了過來,高貴且優越地道:“我怎麼知道她病了,她又沒同我講過。難道還要主子去時刻留心奴才的狀況不成?”
秦霜充耳不聞只當有人放了個屁,華服公子又道:“不過這你可看到了,她死了可和我沒關係啊。”
秦霜冷笑一聲,擡起頭特意仔細地看了他一眼,的確是有這種人的,她道:“怎麼,你的人死了你都不想想要怎樣安置她?”
華服公子輕蔑又隨意地道:“一個奴才而已有什麼好安置的,這裡自然有人會送她去火化的。”
秦霜不願和這種人多說話,又回去同婦人說了幾句便急急走了,回到住處正好碰上給她收拾房間的小竹 。秦霜道:“小竹,看見我師父了嗎?”
小竹看她面色不對,道:“易先生就在他屋裡,要不要我去叫他?”
秦霜說了句“不用了”就徑自過去敲他的房門。
門開了,易文站在門口看到她,道:“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秦霜道:“師父,我有事同你說。”
易文仔細看了她一眼,見她鼻尖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道:“好,洗手了嗎?先去洗手再來房裡說。”
秦霜愣了一下,自己心急如焚師父卻想着讓她洗手,想到師父讓她洗手的程序她就有些不耐煩起來。
回到房裡小竹將泡好的藥草和手巾端上來,秦霜將手放在裡面泡了一會兒又仔細的擦洗了一遍。小竹在一旁侍候着,突道:“秦姑娘,易先生對你這個徒弟可真上心,原本我還在想這麼大的險情他怎麼讓你來涉險,如今這段時間一看才知道他其實對你想的很周全呢。”
秦霜心中驀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微微一笑,道:“好了,我先去找師父。”
來到易文房裡,易文遞過來一杯茶水言簡意賅道:“發生什麼事了?”
秦霜蹙眉道:“這段時間我發現有些病人的情況急轉直下了,有幾個人已經死了,死時渾身發燙,今天又發現了一例,只是和前面幾人不同,她身上出現了紫紅色的血斑遍佈全身。”
易文聽完深皺起眉。秦霜又道:“要說瘟疫已經控制住了,大家的病情都快好了,這是怎麼回事?”
易文沉吟了一下問:“這幾天同意病情發生了多少例?”
秦霜道:“已經有十多例了,這兩天死亡人數開始增多,我目前弄不清楚原因。”
易文道:“先別急,明天我再去看看。這可能不是病情急轉直下而是出現了新的疫情。”
“什麼?怎麼會這樣!”秦霜簡直覺得難以置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平生沒有遇見過這樣難纏的病。
易文見她焦慮的模樣,溫聲道:“別急,你是大夫,這是讓你增長見識的好機會。”
一句話彷彿一顆定心丸,秦霜立即覺得自己太過心浮氣躁,不禁平靜了下來,易文看着她的臉,她的眼睛又充滿了沉靜的穎悟。易文笑了一下,道:“好了,你先回去休息。”
秦霜起身告退,行至門前易文又補充道:“這府中的書房裡有不少好書,或許會有你喜歡的。”
秦霜一愣,朝易文點點頭帶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