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聽君一席話所獲甚多,秦主簿在此地做一名主薄爲實有些屈才了,”在荀攸決定走入這書卷庫之前他再一次回頭看向這位籍籍無名數載的主簿大人,不由有些感慨。
其實荀攸明白,在這玉陵城中像是這位秦主簿一樣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多到隨便一部隨便一座清水衙門之中都能拎出一大堆來,這在玉陵城中實在太不稀奇。
但這些人之中有九成都在自怨自艾,或是抱怨家世不顯,或是怨懟時運不濟,真正能像這位秦主簿如此靜下心來的其實很少很少。
捫心自問,就算是他荀攸面臨同等境地,是否能做到如此依然應該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他的性格應該不會也不能。
當然,這位姓秦的主薄的天賦和才氣自然不能和荀攸相提並論,但是畢竟也曾金榜題名,如今又能如此靜心,在這書卷庫中說得上是田野藏麒麟一點都不爲過。
“不不不,小人自知才學淺薄,也不怎麼擅長官場之事,在這裡做一個主薄已經很滿足了,談不上什麼屈才,談不上的。”聽到荀攸的話這位姓秦的主薄連連擺手搖頭,他以爲這位公子在與他客氣所以連忙謙虛道,謙虛的甚至有些卑微了。
再加上他唯實沒有順杆上爬的念頭,如此一來自然更爲謹慎。
“既然如此,那便不再強求,不過我相信秦先生不會一直在此地的,”話到此處荀攸也不想多說,如今對他來說還是進入這書卷庫中一看究竟纔是要緊之事。
“承蒙公子吉言,公子若要進去便快些進去吧,太師大人還在裡面等着公子呢?”秦主薄鬆了口氣,隨後又想到先前的傳話連忙提醒荀攸。
於是荀攸不再多說,作揖之後便轉身入了這書卷庫中。
禮部的書卷庫中除了存放有各朝各代的名篇以及會試之中較好的文章之外還存放有各種禮制與各式文體格式的演變樣本。比如上古時期流傳甚少的巫覡到先秦時期的羣謳唱和之中的代表作,到後來戰國時的風雅頌等等都有記錄,這些荀攸也沒少看過,不過今日他不是爲了看這些而來。
他徑直往書卷庫的樓上走,按照規矩這一年會試的文章將會存放於書卷庫最後一層。
走到最頂層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背影,一個無比熟悉的背影。當聽到荀攸上樓之後那個人最終只是長長嘆了口,他轉身看着荀攸,手中捧着一張卷子。
“我知道你終究還是會上來的,所以我知道我今日不會白等。”徐博溫笑了笑然後指着一張椅子示意荀攸坐下。
“想想不上來終究有些不甘心,若是連看都不敢看那就真的弱他太多了,”荀攸看着他的先生也有些苦澀地笑了笑,他的先生終究還是瞭解他的。
“一個楊文鋒何至於如此?”徐博溫有些不解,他不是不知道他這個弟子太過要強,但是他不清楚爲什麼對方對於楊文鋒的執念竟然如此之深,即便是他傳了話他依舊要上來看上一看。
“今日一個楊文鋒,明日還會有李文鋒,還會有王文鋒的。”荀攸喃喃自語,但是說完這話他就看到他的先生一臉失望的神色,似乎有些話想要說卻終究沒有說出口了一般。
“不過就在剛纔上樓之前弟子忽然想通了,其實勝過不勝過也就那麼回事罷了,”荀攸長出了一口氣像是放下了什麼,感覺有些輕鬆起來。
說出這麼一句話之後荀攸坐在椅子上開始有些悠哉,他瞥了一眼眼神複雜的先生最終緩緩自語:“原本我以爲我荀攸就該去作那個扶大廈之將傾之人,最不濟也要做個文壇霸主士林領秀什麼的,但是現在我想通了,憑什麼這些都非得我荀攸去做不行,其實不是這麼一個道理的。”
聽到荀攸的這些話徐博溫像是第一天認識自己這個弟子一樣,他眼神詫異地看着他有些不理解。
他安排姓秦的主薄傳話自然是有一定用意的,但是他沒有想到效果竟然如此之好,好的讓他都有些不太容易相信,看起來還是他小看了他的這位弟子了,其實他的這位弟子要比他想的還要好上那麼一些的。
“若是作不成這些,你可會甘心?”徐博溫太瞭解這位弟子了,也自然知曉其心性如何,如此纔有此問。
“不甘心自然會有那麼一些,但是我想了想,有些事不是因爲你不甘心就應該如此的,當然,我當然可以努力去做,但並非我努力就應該一定是我,況且,況且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是,那個人這些年未必比我用功的少的。”荀攸臉上有些苦澀,但是卻也如釋重負,雖然如今的荀攸心裡可能依舊未曾想通這些,但是至少他走出了這一步便自然會有想通那一天。
徐博溫微微點頭,他嘆了口氣但臉上又露出笑意:“你能想通此事極好,你自小極爲好強,若是不能想通這些恐未來會有更大的波瀾,那個時候你若還是一味要強,恐過剛易折。”
“弟子懂了,但我還是想要看看楊文鋒的文章,總該知道這位楊家二子到底如何了得不是?”荀攸點了點頭隨後看向他的先生手中的那份卷子然後眼神晦暗。
徐博溫看了一眼手中的這一份卷子微微有些猶豫,隨後他還是將它遞給了荀攸同時眼神明暗不清,如同黑暗中的一抹燭火一般。
“其實看與不看都沒有那麼重要了,這楊家二子的文章確實是好,好的叫我也難以挑出什麼毛病來,唯一的毛病恐怕就是不會審時度勢,太過剛毅直接,讓人讀起來提不起半點反駁,好是不舒服。”徐博溫也隨之坐下,之前他已經看過楊文鋒的文章,但是如今細細看起來才知曉這文章到底是何種滋味。
實話說,如此年級在文章上能有這樣的造詣徐博溫聞所未聞,他唯一聽說過的如此天才只有當年南楚那位佔盡天下風流的羋平了。
他當年自然是少數幾個知曉楊文鋒不凡的幾人之一,但是他未曾想到這才過了多少年多方竟然已經成長到這種高度,而且還是在浪蕩紈絝之下竟然依舊如此,楊家有個這樣的二子將是何等駭人聽聞的事。
荀攸接過那份卷子之後徑直在腿上展開來看起來,他一看便已入神,徐博溫不再打擾這位弟子,他起身走到窗邊俯瞰窗外的景色有些微微出神。
窗外綠意盎然,暮春的玉陵城那一片欣欣向榮之景彷彿全都映入這位太師的眼中,但是他還是眼神凝重。他微微仰頭看向天上隨後有些愣神,事到如今他其實內心有了那麼些許的動搖,這些年他和武皇所做到底是對是錯。
徐博溫這樣站着,荀攸坐在椅子上看着,兩個人這麼一呆就是半日光景。其實按照荀攸的看書速度本應該用不了這麼久的,只不過越看他的心裡就越震撼,最終一遍不行又復看一遍,而後便看了如此之久。
當他合上那份薄薄的卷子的時候彷彿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一般,他長出了一口氣不由喟然長嘆,隨後閉上眼滿臉悽然。
文無第一這樣的話自古以來便在文壇流傳,但這只不過是相較於同等水平的人來講的,若是文章相較甚遠那便談不上什麼相較高下了,一眼看上去高下立判,他荀攸的文章和楊文鋒的文章便是如此。
他不敢去相信,爲何如此年級的楊文鋒文章竟然可以達到如此駭人聽聞的高度,雖然他自信有一日他的文章也可如此,但至少那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老師,你說他浪跡於玉陵,然後落拓於江湖,還有時間琢磨學問嗎?”荀攸悠悠開口,顯然有些事更讓他難以接受。
“怕是也不會去琢磨學問吧!”徐博溫搖了搖頭長長嘆了口氣。
聽到徐博溫的話荀攸沉默不語,而徐博溫也很久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如此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徐博溫打破了僵局。
“很難接受對不對,可是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缺過什麼天縱奇才的,戰國時期多少能人異士,先秦時期那些諸子百家的開創者,誰又不是千載難求,可是如今又如何呢?”徐博溫看着這個弟子默然開口。
事實上他對於楊文鋒又何嘗不是懷着驚歎的心情呢?只是正如他所說,古往今來能人志士實在是太多太多,就不說戰國之前,就戰國紛爭之中涌現出的天縱奇才又何曾少過,但最終能夠留下來的其實也就那麼一小撮人而已。
就好像楊繼和武皇一般,他們兩人在戰國之中論帶兵打仗絕對不算得上是奇才,論資質更是排不上名頭,但最終還是靠着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這個位置,靠的可不僅僅是天賦而已。
“道理我自然很懂,但如今看起來,還真是有那麼一點不是滋味。”荀攸苦澀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