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從小過目不忘,任何東西一看就會。他不會畫畫,但是當初在天策府中,有一次有人故意發難,問侯君集,城西有多少酒肆,多少巷子,多少賣肉的,多少賣布的,多少喝茶的,多少賣油的……,這本意是想要爲難他。因爲太宗經常他學習能力天下無比,天策府中無人可及。”
“結果,侯君集攤開畫紙,用了五百三十七張畫紙,居然將整個城西,大到酒樓、客棧,小到肉鋪,書攤,鉅細無遺,全部都畫了出來。不止如此,他還畫了二百八十九張酒樓、客棧、鏢局內部的情形,雕樑畫棟,內部紋飾,桌椅殘缺的腿角,全部都具形具象,畫在上面。當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而事後拿着這些畫紙對照,居然沒有一處謬誤,簡直不可思議!這件事情給當時都有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使得衆人對他佩服不已!”
聽到這翻話,就連王衝也不由爲之動容。一座城池有多大,看看現在的京師就知道。不管是太宗皇帝,還是當今聖皇,京師都是沒有太大變化的。
但是想要畫下,或者說記下一整個城西,就連王衝都是不敢想像的事。城西有多大,有多少民房,多少酒肆、茶樓、客棧、錢莊……,更不用說,還要將這些建築的內部構造細節,連同細微的瑕疵在內都要記憶清楚,這一點就連王衝都自問無法做到。
如果說這翻話的不是蘇正臣,並且王衝知道,師父蘇正臣向來嚴肅,從來不開玩笑,王衝只會以爲這是一個杜撰的,穿鑿附會,毫無可信度的故事。
然而王衝心知肚明,這恐怕不但不是一個故事,甚至就連故事中的主人公,都生活在距離自己數牆之隔的皇宮之中。並且隨着都在準備着下一個計劃。
一瞬間,王衝心中沉重無比。
“另外,侯君集是武人,卻因爲朝廷治國,需要重用文人。他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學會了詩詞歌賦,並且達到了極高的造詣。”
“太宗皇帝當初說過,侯君集的兵法天賦並不是大唐最強的,但是以他強大的學習能力,未來必定會超出我們所有人,在兵法上,必然會成爲大唐最傑出的兵法戰神。”
蘇正臣說至此處頓了頓,似乎也陷入了往昔的回憶。良久,蘇正臣才接着往下說來:
“我和侯君集本身並沒有太多往來,我當時正好立下許多戰功,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被稱爲大唐的軍神,而侯君集被稱爲破軍戰神,地位僅在我之下。”
“對於侯君集,我其實也不太瞭解。真正和他的接觸,反而是在征戰已定,天下太平的十多年之後,當時朝野內外對我多有忌憚,說我出身隋室,戰功顯赫,若是作亂,必爲天下之禍!爲了避嫌,也爲了避免禍患,當時朝廷決定,由朝廷指派一位將軍,跟隨我學習兵法,由我親自教導,傳授他畢生所學。這樣,君臣相宜,以後大唐有什麼戰事,也可以由他代替我來出征,如此也可以解決兩方面的問題。”
這是蘇正臣第一次談及昔年的往事,特別是涉及到他被猜忌的部分。雖然蘇正臣並沒有談得很詳細,而且很多地方都是輕描淡寫,一帶而過,但是王衝還是明白過來,這其實就是“功高震主”。
對於師父蘇正臣的往事,王衝也還是多少了解一些。在他的輝煌戰跡中,曾經憑藉八千人馬,就在北部突厥兵強馬壯,最鼎盛,所有人最不看好大唐的時候,擊潰了他們十餘萬的最強鐵騎,一路追亡逐北,殺得突厥人大敗虧輸。
不但殺得他們損失慘重,俘虜了一位可汗,還使得北部突厥強勢崛起,重回巔峰,威脅中土的趁勢,硬生生的夭折,創造了以一人之力,打斷一個民族、帝國運勢的紀錄。
而且後期的蘇正臣,一生大大小小數百次戰績,已經位高爵隆,達到了封無可封的地步。而對於帝王來說,如果大臣立了功卻無法封賞,對於帝王的威信會有很大的重挫。
——有功必賞,有過必罰,這是帝王最基本的威人和原則。畢竟,帝王的一興二動,所有的臣子都在看着。
一剎那,王衝心中唏噓不已。他在大唐,還沒有達到師父蘇正臣在太宗時代的地位,也沒有那麼受猜忌的背景。王家將相世家的身份,反倒在這方面,是極強的加分項。
不過,爲將者都是一脈相承,王衝身爲異域王,自西南之戰,怛羅斯之戰後,恐怕也很快會面臨這種情況了。這是爲將者的宿命,這一剎那,王沖和蘇正臣倒是產生了一絲共鳴。
但這些念頭只是在腦海中持續了片刻,很快就一閃而逝,王衝望着對面的蘇正臣,繼續專注的聽了起來。
“當時朝廷的呼聲非常強烈,太宗陛下也不得不聽從,雖然朝廷裡討論的沸沸揚揚,但是對於我來說,反倒並沒有太多糾結的地方。從那天開始,侯君集就跟隨着我一起學習兵法。”
“我和侯君集本來沒有太多交往,雙方的用兵之道也截然不同,而且當時的侯君集也有三十多歲了,不過既然已經決定,朝廷也一再要求如此,我便也悉心教授,所有的兵法,但凡我所會的,包括我畢生的領悟和總結,我全部都一一傳授給了他。只是在慢慢的接觸過程中,我漸漸發現,他的心性有很大的問題。”
蘇正臣道。
“哦?”
聽到這番話,王衝眉頭微動,侯君集竟然跟隨蘇正臣學過兵法,這本身已經足夠讓人驚訝了,但最令人意外的還是蘇正臣對侯君集的評價。作爲同時代的兵法大家,這種評論是非常罕見的。
“侯君集跟隨我學*概三個月,太宗皇帝想要考究我們教授和學習的情況。那一天,一切如常,至少在太宗皇帝那裡,我們兩個都是過關了,但是在面聖出宮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徹底改變了我對侯君集的看法。當時我和侯君集乘坐在同一輛馬車裡,在經過城西萬民巷的時候,突然一頭惡犬從巷子裡撲出,朝着我們兩人狂吠。”
“那時整個大唐因爲太宗皇帝崇尚騎射的原因,舉國上下都喜歡騎馬獵武,狩獵之風極盛。而爲了追蹤獵物,很多人都會豢養一些獵犬,而京師之中的這種風氣最濃,這些本來都是很正常的事。當時侯君集喝退了那頭獵犬,我那時也沒有在意,直到不久之後,知道了一件事。”
“原來我們回府之後,侯君集很快就派了人調查那頭惡犬,事後不但教訓了狗主人一頓,打死了那頭惡犬,而且連那頭惡犬剛出生的幼崽也一起打死——那頭惡犬之所以會狂吠,是因爲母犬剛剛生下了幼崽,而馬車經過時的聲音驚擾到了幼崽而已。”
“我那個時候就覺得侯君集的心性有很大的問題,打死惡犬也就罷了,但是遷怒於那些剛剛出生的幼崽,連它們也一併打死,這就有很大問題了。不止如此,當年討論兵法,我曾經問他,如果將軍領兵在外,如何對待俘虜?當時侯君集連思考都沒有,立即就回答我說,一律處死,全部就地掩埋!我那個時候就覺得他的心性過於殘忍,不是繼承我兵法的合適人選。”
“兵道,是以戰勝、壓服、降服對手達成戰略爲目的,而不是單純爲了殺人。以侯君集的心性,得了我的兵法,只怕將來會產生很大的禍患。所以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改變了心思,雖然依舊會教他兵法,但是很多核心的地方,都是有所保留,點到即止。”
“而侯君集也因此對我有所怨恨,我越是不教,他便越是想要學。”
“另外,我當時還留意到,侯君集和太子交往過密。而且當時天下太平,大唐兵強馬壯,北部的突厥,東部的高句麗,西部的烏斯藏都已經被我擊潰降服,其他周邊諸國也被大唐一一擊潰,彼時四海臣服,天下歸心,百姓都向往太平。但是侯君集學了我九成以上的兵法還不夠,一心想要學習我兵法中最核心的部分,而且顯得異常的急迫。”
“我當時就感覺侯君集心思有異,他這麼急迫的學習兵法,恐怕另有目的。”
蘇正臣頓了頓,沉默了片刻,而院子裡則是一片寂靜。一片碩大的槐樹葉子從兩人中間一蕩而過,終於,耳中又響起了蘇正臣的聲音,聲音中帶着一絲嘆息,似乎對於侯君集微微有些惋惜:
“我當時雖然察覺到侯君集懷有異心,但畢竟同殿爲臣,而且我久已淡出朝堂,所以並沒有告發他。不料侯君集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居然搶先一步利用當時朝野內外對我的猜忌,到太宗皇帝那裡狀告我有不臣之心,並且狀告我教授他兵法的時候,暗藏一手,核心精髓的地方全部有所保留。”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越發確定侯君集有不臣之心,後來果不其然,侯君集造反,作爲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又是陛下極爲信任的心腹,天策府出身的上將,這件事情當時震撼了整個帝國。”
蘇正臣說至此處,停了下來,眼中露出回憶的神色,似乎陷入了那已被歷史塵封的記憶之中。
“後來呢?”
見蘇正臣一動不動,良久都沒有開口,王衝終於忍不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