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再遇

越江江畔。

窸窸窣窣的一陣草叢抖動。

兩個半大的少年從草叢中悄然鑽了出來,左右打量着周圍,有悄悄朝着江水靠近。

兩名少年都光着上身,長期的日曬使得皮膚黑裡嘛秋的,每人手裡都拎着一個大木桶,穿着鵝卵石和蘆葦蕩的江岸,一直緊張兮兮。

換做以往,蘆葦蕩這一段江水已然漫過了,便是小舟都可通行,只是今年天時亢旱,江水縮了不少,這一塊便露出了被日頭烘烤得發白的鵝卵石灘。

“池壽,快點!”走在前面一個看着年齡稍微大一兩歲,體型要高壯出幾分的少年,轉頭朝後面輕聲低呼。

高壯少年後面,那名叫池壽的少年,看着要矮瘦些,皮膚雖黑,但眉眼秀氣,正警惕地掃視着周圍的動靜,輕輕應道:“杜曲,小心點,我可不想再挨鞭子。”

“挨鞭子就挨鞭子,不然還能怎麼樣!”前面高壯一些的杜曲不在意地哼了一聲,語氣又帶着幾分不滿道,“我們從小到大都在江邊吃水,突然不讓下江了,這日子還能活得長不成。再說,這麼長的江,那些個黑狗子哪裡管得過來。”

“可是……”後面那名爲池壽的少年稍稍遲疑了幾分,“不是說江裡不太平麼?”

“屁!我纔不信。”

高壯些的杜曲吐了口吐沫,聲音微微提高了幾分,“我們哪年不在這江邊遊個百八十回的,我纔不信呢。再說了,就算是像官府說的,有水怪不讓下水,可我們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還管那許多。”

“杜曲,你小聲點。”池壽看杜曲說個沒完沒了,連忙輕輕勸了一聲,又探頭探腦地掃了掃周圍。

江邊這處蘆葦蕩算是比較偏僻的河段,往常是沒什麼人來,只是最近這些時候就不好說了。一月是有三日可以取水,可家裡水缸再大也囤不夠吃用的。若非他們這些村鎮臨着越江,還有些個泉眼老井,早不知鬧成什麼樣子了。

“唉!”走在前面的杜曲聽到身後小夥伴膽怯的聲音,氣焰稍稍下去了些,又嘆了口氣,忽而又道,“池壽,要不我們跑吧,聽說好多地方都有人要和官府鬧一鬧呢,我們也……”

“我不去。”池壽連連搖頭,他看着雖然要矮瘦怯懦些,可說到這事卻有自己的堅持,“我還有老孃和小妹呢,我走了她們就更難活了。”

“這倒也是。”叫杜曲的少年點點頭,忽然後退一步,伸手攬住了池壽的肩膀,怪聲怪氣道,“杜曲,要不打個商量,把你妹妹許我……”

話剛說到一半,池壽一下就跳了起來,把杜曲給推搡了出去,再顧不得方纔那謹慎的勁頭,擡腳就要去踹前方的同伴。

“別別別,我就隨口一說。”杜曲趕忙求饒,朝前快跑了兩步,又低聲叫道,“小聲點,小聲點……”

兩人說話間,已然穿過了江邊的蘆葦蕩和鵝卵石灘,漸漸到了江岸邊緣。

陡然間,一個黑影衝前方的江邊朝着他們衝了過來。

“哎……”杜曲和池壽兩人都被嚇了一條,剛想開口亂叫,忽然就聽到那個衝過來的人影低喝一聲,“收聲,想死啊!”

兩人連忙收聲,看清了說話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挑着兩個木桶,木桶上蓋着個小木板,隱約能聽到叮咚作響之聲。

那青年瞪了兩人一眼,將肩上的扁擔換了個肩膀,跳着兩個大木桶,一路叮叮咚咚鑽進了蘆葦蕩裡,朝着遠處跑去。

“嘁,神氣什麼!”杜曲回想起方纔那青年的眼神,撇了撇嘴。

旁邊的池壽卻沒閒心跟他再掰扯這些,提着木桶走到江邊,“打完水快回去,我可不想被抓着挨鞭子。”

“放心吧,這麼大的日頭,那些黑狗子可不願意到處轉,況且這一段蘆葦蕩我們比他們熟悉得多。”

杜曲滿不在乎地應了一句,不過話雖如此,他手上的動作同樣不慢,拎着木桶跟着也到了江面。

越江江水清澈,即便到了東越郡,已然是幾百丈的寬闊大江,但一直不算渾濁,以往江邊的幾個村鎮基本都是直接在江中取水飲用。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了齊膝高的淺灘上,冰涼的江水登時讓兩人那股子被炙烤的熱氣都緩解了幾分。

若是以前,這等時候說不得就要下水狗刨幾個來回,只是這段時日,哪怕杜曲嘴上說着挨鞭子之類的,真要被逮着了,心裡也是恐懼。

“唉,這麼多的水,我們來取兩桶,還要偷偷摸摸的。”杜曲擡頭望着從鵝卵石河灘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寬闊江面,不由嘆了口氣。

這江裡的水多的是,不要說是供人飲用,就是灌溉田地都綽綽有餘,可偏偏下了什麼禁令,着實惱人。

一旁膽小些的池壽卻沒這麼多感慨,手腳麻利地將木頭在齊膝高的江水裡打了慢慢一桶,便站起身,“杜曲,別磨蹭了,快走了。”

“好好。”

杜曲看小夥伴催促,也不再耽擱,將手裡的木桶放下,正要大水,忽而看到腳邊的淺灘,有靈動飄忽的影子晃了一下,登時激動地叫了起來,“池壽,快看,有魚,黃骨魚。”

“嗯?”

池壽跟着也將手中的木桶放了下來,朝着腳邊淺灘的水流望去,就見幾尾約莫有一尺多長的黃骨魚,正在腳邊不遠的淺灘上游弋。

“快,池壽,把它們趕到岸邊去!”杜曲慌忙用腳踢動水流。

池壽不等杜曲說完,已然張開雙腿,身子俯下,手腳並用攪動起水花,試圖將這幾條黃骨魚趕到岸邊。

家中尚未斷炊,可這些個時日,嚴禁下水,魚蝦禁絕,兩個半大的少年人見着這幾尾黃骨魚,已然是口舌生津,按捺不住。

一旁的杜曲在另一個方向驅趕着,雙手趁勢還在水上撈起一塊腦袋大的石頭,隨着準備砸下。

這是他們這些江邊長大少年不用漁網釣具之類的捉魚手法。

在鵝卵石的淺灘上,先幾個人驅趕一些個小魚到岸邊,這些個小魚多數都會躲到石頭的縫隙下面,然後幾塊大石頭砸下去,即便砸不死,但憑着這個勢頭,也能讓這些小魚震得七葷八素。

往年杜曲和池壽兩人,趁着夏日閒暇的時候,一個下午的時間,就用着這套笨法子,也能砸個三五斤的鮮魚,給家人打打牙祭。

幾尾黃骨魚在被驅趕的過程中,有幾條已然藉着水流躥了出去,只有一尾個頭最大的,被驅趕到了岸邊淺灘位置,在幾塊已經要露出水面的鵝卵石縫下安靜地待着。

兩人臉上登時涌起了喜色,杜曲小心翼翼地朝前靠近了一些,手裡的那塊石頭高高舉起,對準了黃骨魚所在的位置,猛然狠狠砸下去。

砰地一聲巨響。

不過是腳脖子深的水,在石頭落下的瞬間,陡然騰空起了一道丈許高的巨大水花。

兩個少年被眼前驟然掀起的巨大水花,嚇得倒退了兩步,嘩啦啦地坐在了淺灘的水面上,神色驚恐無比。

站在兩人面前的是一個比常人高出半頭的怪物,似人似魚,臉頰有腮,留有長鬚,在下顎處左右長着黃骨魚獨有的尖刺,貌極猙獰。怪物的全身覆蓋着黃黑色的鱗片,鱗片上隱約有一股滑膩的粘液,長出來的兩條手臂上正握有一根尖銳的鋼叉。

只見那怪物咧嘴露出細細密密的尖牙,發出磨砂一般尖刺的人語:“江主有令,東越江段,擅殺我水族者,以命相抵!”

“妖……妖怪啊!”

兩個少年跌坐在水裡,汗如雨下,已然被嚇得連站都站不起。

那怪物則將手中的鋼叉高舉,朝着兩個少年緩緩走了過去,一雙獨特的魚眼之中,有殘忍嗜血,又彷彿有報復的快意。

就在這怪物即將要動手的時候,忽而江面之上,一陣清風拂過,有踏踏之聲傳來。

“江主有令麼?”

一聲宛如清朗的聲音迴盪在江岸。

魚怪擡頭望去,就見遠處的江面,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影,衣袂飄飛,踏水而來。

跌倒在淺灘水中的兩個少年,這時也注意到了江面上冒出來一個人影,已然是呆住了。

越江江面浩瀚,人又不是船,如何能夠這般踏波履水宛如平地?

那魚怪驟然見到冒出來的這個人影,亦是吃了一驚,只是不等它多做其他反應,那道人影在呼吸間已然到了面前,嗆啷一聲,長劍出鞘,一道劍光朝着它刺了過來。

魚怪張開細密尖牙滿布的大嘴,再度發出了乾澀刺耳的怪叫聲,手中的鋼叉揮舞着,就想要隔開那突然襲向它的劍光。

只是它動作雖快,卻依舊慢了一步。

噗呲一聲,胸口一道血光飆濺。

魚怪身體彷彿如起泡一般,驟然消散,江水中赫然出現了一條黃骨魚,帶着絲絲血跡,拼命揮舞着尾鰭,朝着江心處游去。

裴楚站在水面上,看着驟然淺灘上濺射起的水花,一步邁出,忽地一劍朝着水下刺出,然後舉劍一揚,一條尺許長的黃骨魚被劍尖穿透,兀自在劍上擺動不停。

裴楚手腕一抖,那一條刺穿在劍尖的黃骨魚,登時被他甩上了岸邊,砰地一聲落在了地上,一尺長的黃骨魚又驟然變作了丈許長的巨大魚身,鱗片堅硬,頭顱兩側尖角崢嶸。在鵝卵石的岸上,抖動了幾下,再無聲息。

裴楚收起手中的凝霜劍,瞥了一眼被嚇壞的兩個少年,笑着道:“兩位小兄弟,打好水就快些回去吧,這江裡不安生!”

兩個少年聞言忙不迭地從水裡爬起,一人拎了半桶水,轉身就朝岸上跑。

在經過那條大魚身旁時,兩個少年又咧了咧嘴,倒吸一口氣,一前一後,飛也似地鑽入蘆葦蕩裡。

裴楚又走到岸邊,擡腳將那條黃骨魚踢到水裡,這黃骨魚妖一身好肉,他有心送給兩個少年,可心中知道,他若離去後,只怕會給人留下禍端,乾脆重新踢回江裡。

裴楚遠遠望了一眼浩渺平波的越江,再次沿着江水東流的方向,踏水而行。

自遠安縣的越江江段之後,這幾日時間裡,他一直在沿着這條越江漫步行走,到了現在已然接近東越城所在。

江面上片帆難見。

兩岸除了一月三次的取水之日外,平日裡能見到的也就如方纔那兩個少年一般,偷偷摸摸的身影。

裴楚到現在倒是明白官府那條禁令的部分原因,這越江之中確實多有水怪。

單單裴楚這幾日裡,打殺的各類水怪就已經有五七頭之多,有他在江面上行走時,突襲他的,也有如今日這般,被他撞上的。

裴楚也不知,在這江水下面還隱藏着多少水族精怪。

越州這兩年,天時怪異,去年一場澇災,今年一場大旱,衆多郡縣裡也就只有建安郡,或許是距離較遠,相對沒有受到太大侵害。其他各個郡縣,已然是有幾分民不聊生。

若是明年再來一出旱災或者是澇災,恐怕越州真要風雲激盪,地覆天翻。

“越江之主,越江之主……”

裴楚口中輕聲呢喃,隨着他一路行走,漸漸的也探聽到許多消息。

大周立國之初,有禁妖司彈壓天下僧道巫覡妖魔鬼魅,亦有封敕諸多山川河流神靈。

其中越江之主便是大周朝廷正式封敕的越江水神,便如城隍一般,當庇護百姓,保境安民。

以往的百多年也確實如此,越州一地在大周從北地移民殷實地方,人口繁衍,很快就富庶起來,雖偶有災害,總體而言也算是風調雨順。

可近些年大周板蕩,越州也漸漸不安生起來。

官府那條禁令,明顯是對越江之主的退讓,之前在北越州時,禁妖司只有龐總旗一人,到了東越城,又不知還能剩下多少力量。

“當真是王朝末年,人道氣運將盡,這越江之主也要出來攪風攪雨一番?”

裴楚想起之前那嶧山府君趙無咎,竊據山神之位,還有他這一路見到的諸多鬼魅妖魔,只覺生民多艱。

“嘿——喲——喂——”

正當裴楚一人沿着越江踏水而行,淼淼的江面上,忽然有呼喝之聲傳來。

裴楚順着聲音方向望去,就見江面上正有一條船破開江面行進,船上隱約站着不少人,歡騰呼喊。

“這時候還有人敢行船?”

裴楚心中詫異,不說官府禁令,便是這江中的水怪侵擾,已然讓得船隻絕跡。不想到了東越城附近的江段,竟然還能有膽大之輩,敢在江面行船。

“哈哈哈……”

這時,那船上又響起了一陣大笑,有粗豪的歌聲傳來。

“……爺爺來到越江邊,久聞江裡魚嫩鮮,水中撒下天羅網,烏龜王八喲罩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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