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秦婉才真正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可即便在熱鬧的街道上,她的心還是很不安。
那些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是善於僞裝的殺手。
於是,她下意識的加緊步子,拉近了與那名武士的距離。
他本就生得欣長,樣貌也出衆,此刻身上僅着了一件外袍,手裡握着劍,周身瀰漫的殺氣並未完全消解,
所以即便秦婉極力低着頭,想要將自己隱藏起來,可跟在他的身後卻還是引來了許多的側目。
她於是因爲那些注目的眼神而更加的不安。
男子似乎察覺到她的這種不安,略側過頭看了一瞬,而後刻意的放慢腳步,等着她跟上。
“等等……”穿過喧囂繁華的市集時,秦婉忽然小聲的將他喚住。
男子頓住腳步,發現身側的女子正仰頭看着街邊的商鋪。
他亦擡眸瞥了瞥,那間店鋪的匾額上寫着“張氏成衣鋪”五個字。
秦婉回頭向他示意過後便提起裙襬跨進了那間成衣鋪子。
她緩步行過掛着各式衣衫的櫃面,最終在一套雲錦質地的男士衣衫前頓足。
圓臉的掌櫃笑容可掬的迎了上來,本是熱絡的同秦婉搭話,可一擡眼,瞧見立在她身後那個容冷峻的男子,又畏懼的退了兩步。
秦婉彬彬有禮的同掌櫃的打了個招呼,而後緩緩自發間取下一隻翡翠髮簪,用商量的語氣對掌櫃道:“我想用這支髮簪換那套衣衫,可行?”
掌櫃的臉上露出爲難的表情,可一觸上那名執劍男子的目光,便轉而諂笑道:“小店原是隻收現錢的,可見這位小姐一眼就瞧中了,便與了小姐去吧。”
“如此,多謝了。”秦婉的脣邊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淺笑。
待掌櫃的將那套衣衫取下,秦婉卻接過來轉而遞到男子面前。
在他詫異的目光中,她斂目垂眸的輕聲道:“請將這衣衫換上吧。”
男子怔了片刻,還沒有接過秦婉遞來的衣衫,一旁的掌櫃的卻看不下去了,鼓起勇氣上前道:“這位公子就去更衣吧,有這樣一位賢淑美麗的夫人,公子真是好福氣。”
那掌櫃的竟將他們二人錯認作是夫婦。
聽到這話,秦婉立刻羞赧的低下頭,捧着衣衫的雙手也有了退縮之意。
這時候,男子卻忽然自她手中接過了衣衫,轉瞬間就沒了影。
待他離開身邊,秦婉才覺尷尬緩和了些,仍然低垂眼眸,立在原地靜靜等待。
片刻後,忽然傳來掌櫃的激動的聲音:“哎呀,方纔竟未發覺,如今穿了我家衣裳,真真好一個俊朗的郎君!”
秦婉亦擡起頭來,看到一襲錦衣的翩翩公子向自己行來。
雖然說手中還握着劍,可那件衣衫緩和了他身上強烈的殺氣,也更符合他清俊的面容。
她於是向他移近了兩步,由衷道:“這樣好多了。”
她說着,垂下眼眸看向衣緣上的繡紋,並未覺察到男子凝視他的眸光驀地一滯,那雙冷肅的眸子裡,透露出不同的情緒。
然而沉默寡言的他終究只是用比平時柔和了幾分的語調道:“多謝。”
自成衣鋪子裡出來,兩人又在城中行了片刻。
之前只顧着逃命卻也不曾覺得,連日來的風餐露宿原就是自小養在深閨的秦婉不曾經歷的,如今到了這裡,她已經有些吃不消。
漸漸的,男子停下來等她跟上的次數越來越多。
男子擡頭看了看天空,見夕陽已經有消散之意,暮色很快就要降臨,於是擇了一家客棧進去。
秦婉原以爲要連夜趕路,見他引着自己進到客棧裡,反而略鬆了一口氣。
可就在這時,她卻聽到一個冷肅的聲音道:“一間上房。”
“好咧,一間上房,二位這邊請!”客棧小二麻利的重複提醒了她並沒有聽錯。
想到整夜要與這男子共處一室,秦婉心下終歸不安,可當時自秦府走得匆忙,她身上沒有帶銀兩,除了那根翡翠髮簪,也再沒有帶別的首飾,如今可謂身無長物,就連住這間客棧也是花他的錢,又如何好意思提出再要一間房。
她於是踟躕的跟在男子和那領路的小二身後,雙手把衣襬絞得起了皺,不禁有些後悔自己將那根髮簪全拿去換了衣衫。
那串通往二樓的階梯似乎極長,可終歸還是走到盡頭。
小二將他們領到那一排屋子裡的一間前,而後開了門道一聲“二位請”便轉身離去了。
這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秦婉於是更加侷促,遲遲站在門口不願進去。
男子見她沒有動靜,將她低垂的眉眼凝視了一瞬,繼而持劍行禮道:“請小姐進屋歇息,小人會在門口保護小姐的安全。”
秦婉驚詫的擡起頭,卻見同她說着話的男子始終微垂眼簾,纖長的睫羽半掩住他眼眸裡的冷肅之氣,讓人覺得他也並非只是一個冷血的武士。
雖然在這暫時得以安身的地方,身上也蓋着溫暖的被衾,可這一夜秦婉還是輾轉難眠。
只要一閉上眼睛,那些令人心痛的可怕景象就會不斷的浮現。
秦婉已不知第幾次從鮮血淋漓的夢境糾纏中驚醒,喘息着睜開眼時,窗外卻還是夜幕。
她坐起身來,雙手環住雙膝,蜷縮在牀榻上。
夢境裡延續的強烈恐懼如同冰冷的寒風向她襲來。
她將被衾攥緊,卻還是感覺到強烈的不安,於是下意識的擡頭往門口找尋。
月光自屋外的天井投射進來,透過窗紗撒入屋子裡,在地上形成光影。
秦婉注意到那光影之中有一個執劍的身影一動不動的守在那裡。
這一刻,她忐忑不安的一顆心卻漸漸平靜下來,而後終於得以閉目成眠。
這一次,她並沒有再被烈火焚燒的夢境糾纏,而是又回到了那個下着雨,迷路的夜晚。
元宵佳節,華燈初上,一切好似還停留在最初的喧囂裡。
然而當她睜開雙眼時,陰雨的溼氣卻消散,圍繞在她周圍的是透過窗櫺鋪撒的陽光。
那陽光很是馥郁,甚至讓人感覺到暖意,這不禁令人感嘆天地當真無情,那些含恨的冤魂還不曾散去,這世間卻已被無邊的日陽籠罩,彷彿容不得半點兒陰暗的角落。
她輕聲嘆息了一陣,於是起身往門口行去。
推開房間的門,秦婉卻看到一幅意想不到的光景。
但見今日格外馥郁的陽光自客棧中央的天井撒落下來,隨着清風漫進屋子裡。
面容清俊的男子就坐在門前,始終不離手的劍擱在身側的地面上。
不知哪裡來的一隻小貓倚在他的腳邊撒嬌般的蹭着,發出“喵喵”的輕喚,而男子則撫摸着小貓的腦袋,原本冷峻的雙目微眯,眸子裡透出些許柔和的笑意。
微陽籠罩在這一人一貓的身上,跳動着泛黃的光斑。
看到這一幕,秦婉才終於意識到這位一路拼死相護的武士,其實也不過是個剛及弱冠的少年。
若是生在富貴人家,他應該被寄予厚望,學習詩書練習騎射,而後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便是生在平常百姓,也應當被爹孃百般愛護着,可他卻在做着這些出生入死之事。
他的目光更是充滿了悲傷與孤寂,讓人忍不住揣測和猜疑,到底是經歷什麼樣的過往,纔會有着這樣的目光。
秦婉放輕腳步行至他身旁,似怕驚擾了這對他來說難得寧靜的一刻。
男子卻還是察覺到,側頭與她相視。
秦婉對他微微頷首,算是禮節性的問候,而後她便也跨到門坎外,在他身旁坐下。
那隻小貓似乎不滿男子被她引去注意,朝着秦婉“喵喵”叫了兩聲以示抗議,而後跑了開去。
秦婉被小貓逗得彎了彎嘴角,但終歸還是難展笑顏。
這時,一隻髮簪遞到她面前,正是她在成衣鋪子裡用來換衣裳的。
她詫然的看向男子,卻見他微微頷首示意,又將髮簪往她跟前遞了遞。
原來他竟不知何時用銀兩將她的髮簪贖了回來。
雖說這髮簪對秦婉來說並無特殊意義,可他這樣做還是令她動容。
她於是收了髮簪,朝他回了禮,繼而垂下眼簾看着地上的光影。
兩人便這般一言不發的坐了片刻,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男子擱在膝頭的那隻手。
那手背上有一道半寸長的傷口,也不知是在遭遇刺客,還是和豺狼搏鬥時留下的,此時因爲再度裂開而往外滲着血。
男子似乎並無所覺,秦婉卻覺得這傷口實在猙獰,便自懷中取出絹帕,而後伸手將他的那隻手輕握住,拉到了自己跟前。
她十分細緻的用絹帕將他手背上的傷口包紮好,在他的掌心打了個結。
男子詫然的看着她做完這些,卻也由着她不曾推拒。
包紮完後,秦婉將他的手端詳了片刻,確認包紮好後纔將他的手鬆開。
“好了。”她說着,擡起頭卻發現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那目光雖然十分冷峻,卻好似和平常有些不同。
秦婉羞赧的低下頭,而那名男子也似侷促的移開目光。
“多謝。”他極少開口,爲數不多的幾句也是說着這些客套之話。
“你的眼神讓我想起一個人。”爲了化解尷尬,秦婉主動尋找話題。
男子並沒有接過話去,她便只得接着說道:“其實與那人也算不上相識,只不過是一面之緣罷了。”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可否賜教。”她到底還是找到了一個他不得不回答的問題。
“李雲。”男子簡短的應道。
李雲,雲……
秦婉在心裡默唸着那個字,擡頭恰看到天井處的天空。
緩緩移動的雲翳漸漸遮蔽了耀目的日陽,沉寂而又安靜的緩緩聚攏,而後消散,離去之後再找不到任何蹤跡。
她微怔了片刻,發現李雲正凝視着自己,目光中似透着疑惑,還有些許的不安。
她於是連忙對他解釋:“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你。”
“奴家姓秦,單名喚作婉,這些日子承蒙公子相救,多謝了。”她側過身來同他見禮,也算是真正的與他相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