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此時畏縮並非應對之法,秦婉於是努力平復自己的心緒,自座位上起身,蓮步輕移的行至大殿中央,分別朝着太子殿下和攝政王各一拜:“奴家碧羅拜見太子殿下,攝政王。”
她自然不能報上真實閨名,便臨時杜撰出一個虛名。
“江南絲雨可採蓮,纖纖碧羅玉生煙,好名字。”攝政王暢快一笑,將肆意的目光投向跪伏於地的秦婉:“這女子的身段倒也人如其名,擡起頭來。”
順應他的命令,秦婉緩緩擡起頭來,極力隱藏內心的起伏,隱於袖下的雙手,指尖卻深深的嵌入掌心。
在這樣近的距離看的更加清楚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雙充滿了貪婪與殺欲的眼睛。
或許是察覺到她秋眸之中難以抑制的悲怨,攝政王凝視他的雙眼微眯了一瞬,而後揚聲嘆道:“好!好模樣!”
在座的賓客自然也跟隨他,紛紛對秦婉的容貌加以稱頌。
可這樣的情形下,瀰漫於耳際的稱頌於她來說,無異於恥辱。
這時,更加令她想不到的是,攝政王竟微傾身子,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用戲謔的語調道:“既然是歌舞姬,自然是能歌善舞的,不若當下便獻舞一曲,也好讓吾等開開眼界。”
想不到這屈辱竟會到如此境地,竟要她如那些煙花女子一般,在衆人面前獻媚賣笑。
她的心猶如萬千錐刺,等待太子殿下出言爲她解圍,然而她等了很久,其他的賓客也開始鬨鬧,太子終究沒有說話。
於是,她的心徹底化作死灰。
就在秦婉萬念俱灰之際,一個溫良的聲音卻自人羣中響起:“稟告攝政王,此女所擅長的並非歌舞。”
說話間,顧子陵已然行至她身邊,挨着她跪下,暗中給予搖搖欲墜的她以支撐。
秦婉驚詫的側頭看向他,只見他俊美的面容上浮現出自信的神情。
攝政王也露出饒有興趣的神色,手肘撐在桌機上道:“哦?既非擅長歌舞,那所擅之藝又爲何物?”
顧子陵直起上半截身子,拱手道:“太子殿下風雅,不僅在東宮設立畫院,還十分憐惜有作畫之才的能人異士,此事衆人皆知,故而太子殿下欣賞這名姬妾也正是因爲她有異於常人的作畫才能?”
“這倒頗爲有趣,可當真?”攝政王又問。
顧子陵應道:“微臣怎敢誆騙攝政王?不瞞諸位說,方纔那幅猛虎伏山圖實則也是微臣在碧羅姑娘的指點下完成的。”
顧子陵的話順利的引起了攝政王的興趣,可秦婉卻心道不好。
顧子陵並不知曉,攝政王當衆提起她極有可能是懷疑她的真實身份,如今卻被他提起作畫一事,豈不更加印證了他的想法。
想到這裡,秦婉暗自擡眼,不安的朝主位上看去,果然見太子殿下也是一臉陰沉。
事已至此,她卻只能硬撐下去,唯望攝政王莫要再生出更多爲難的要求來。
此時,攝政王卻道:“可有畫作供吾等一賞?”
聽見這話,秦婉正想着尋取畫的時機脫身,卻聽見顧子陵毫不遲疑的答道:“自然有。”
她更加驚詫的側頭看他,以爲他提前準備了她之前留在畫院的那些花鳥山水圖在這裡呈現。
顧子陵當着衆人,無比胸有成竹的說道:“諸位請看。”
說罷他擡起手指向上方。
人們的目光隨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立刻發出陣陣驚呼,而秦婉更是滿臉震驚,整個人都驚駭的跌坐在地。
隨着顧子陵話音落下,大殿四方的牆壁上竟展開了數十幅畫卷。
那些畫中沒有花鳥,不是山水,無一例外描摹的都是天空中的雲翳。
原本沒有形體的雲,卻被栩栩如生的展現在紙張上,彷彿可以觸及,又在恍惚之間飄搖遊移。
那些畫是秦婉在許多個孤寂的夜裡對着佈滿雲翳的夜空描摹的,是她心中隱藏最深的秘密。
它們應該被鎖在奉化殿的櫃子裡,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示於衆人面前?
短暫的驚呼之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彷彿爲畫中景所感,靜靜凝視着天空中的雲翳,看着它們緩慢遊移。
這其中也包括攝政王。
他沉默了許久,似乎也被這些雲圖所震撼,而後緩緩起身,踱至大殿的四周,逐一細細的將這些畫查看了一番。
“這簡直是神蹟!”攝政王忽然雙手擊掌,說出了和顧子陵一樣的話:“難怪令太子殿下如此欣賞,便是如本王這般不善風雅之人,也深深爲這畫中之雲所折服。”
聽到這極高的讚譽,顧子陵興奮的扯了扯秦婉的袖擺,然而秦婉尚在震驚之中不曾回過神來。
她的心就這樣被剖開來呈現在衆人面前,叫她如何也無法接受。
攝政王將那些畫賞看得津津有味,最後踱回坐席上重新坐下,看着秦婉道:“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爲何這世間萬物之中,有諸多可以入畫,而你卻獨獨畫雲。”
原本跪伏在地的秦婉直起身子,擡眼看向那些出自於她的手的畫作。
攝政王的問題恰恰問進了她的心裡,畫每一幅畫的心境她此時此刻仍清晰的銘記。
就在她的目光匆匆掃過大殿衆人時,她卻在遠處被陰影籠罩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個身影。
秦婉頓時怔住,幾乎忘了自己此刻的處境。
周遭的喧囂嘈雜忽然都安靜下來,彷彿整間大殿只剩下他們二人,遠遠凝視的彼此。
他雖換上了東宮親衛的衣袍,卻依舊如初次相見時那般冷峻。
褪去滿身血腥的他,更像是一個舉止優雅的翩翩佳公子,然而殺伐之氣卻如困獸,隱藏在他少年般的身子裡。
樓閣的陰影籠在他的身上,實則只有半邊身子爲她所見,可她卻十分肯定那就是他。
她看不到他的雙眸,卻也能感覺到他眸子裡的悲傷。
這一刻是自進入東宮以後,她唯一覺得自己還活着,還和過往擁有的生活有所關聯的一刻。
原本受到羞辱也不肯落淚的她,在此時卻抑制不住的溼了眼眶,那些溫熱的水汽差點就要自眼角滾落。
此時,卻有人扯了扯秦婉的袖角。
是顧子陵,提醒她攝政王還等着她回話。
秦婉回過神來,卻不忍收回目光。
她久久凝視着又向黑暗中隱入幾分的武士,失魂落魄般喃喃:“雲雖然飄渺無蹤,卻始終守護在身邊,就算不在身邊,也縈繞在心裡揮之不去。”
她莫名說了這些連自己也不慎明瞭的話。
大殿中一時又陷入沉默,許久之後,攝政王若有所思道:“碧羅姑娘此話甚是玄妙,令本王欽佩,只可惜你是太子殿下的姬妾,否則本王定要引爲知己。”
顧子陵又暗地裡扯了扯秦婉的袖子,秦婉這才依依不捨的收回目光,對攝政王行禮道:“攝政王錯愛,令碧羅惶恐。”
看過這些畫後,想不到危機竟得以解除。
攝政王未在爲難於她,只誇讚了兩句就令她退下。
秦婉回到席間,略鬆了一口氣,便急於舉目張望。
她急切的尋找那個方纔捕捉了一瞬的身影,可看遍人羣,卻再也沒有尋到他。
此時的李雲,實則就在大殿外,與她隔着一扇門的地方。
透過鏤空的門,他暗自凝視着大殿中那個四處張望的女子。
方纔她的一席話,令他受到極大的震撼。
他想起當告訴秦婉他的名字時,她擡頭凝視着天上的雲翳,而後露出了無比美麗的笑顏,對他道:“這名字很適合你。”
這些日子,他一直隱藏的很好,始終在暗中保護她。
可是當他看到大殿裡展開的那些雲圖,便再也無法保持一個殺有應有的冷靜。
他看到她分明凝視着他說出那些話,她分明看到了他。
可是他也同樣不能忘記此時能留在她身邊的原因。
不能讓她看到,這樣只會讓一切變得更加複雜。
僅僅只是那一扇鏤空的門,卻彷彿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可以在他遇險時出手相助,卻偏偏不能讓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一直小心謹慎恪守的這份距離,竟在她的一句話間支離破碎。
原以爲將她送入東宮,她就理所當然的回到原本應該屬於她的位置,理所當然的受到太子殿下的寵愛和保護,不必在過擔驚受怕的日子。
這樣很好,總比和他這樣的亡命之徒有瓜葛要好得多。
可她卻當着衆人說出了那樣的話。
從握起手中之劍時起就已經死去的心,從腐枝枯葉中甦醒,讓他不知所措。
他只能握緊手中的劍,握緊,再握緊。
然而劍刃都在撞擊着劍鞘,似在對他加以嘲笑。
……
秦婉渾渾噩噩的熬完宴會的剩下的時間,賓客散去後,便徑直回到了奉化殿,將自己關進屋內。
她趴在桌邊嘆氣,這一夜經歷了太多的東西,讓她來不及消化。
擡頭之際,她卻又自敞開的窗戶上看到天空中圍繞明月的雲翳,於是更加懊惱。
攝政王,太子殿下都在場啊!還有那麼多的賓客。
她怎麼就說出了那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他一定也聽到了,也同樣看到那些畫裡的雲,只是不知他是不是也猜透她的心思。
身爲武士的他一定擅長洞察人心,一定也猜到了。
秦婉焦躁的起身將那兩扇窗關上,而後泄氣的坐回椅子上。
此時此刻,她更應該擔心自己的前路,擔心整個秦氏一族的責任她能否承擔,不是該糾結這個啊!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剛纔宴會上的情景,就不禁幻想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後清冷的眼眸中浮起的嘲諷跟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