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城高高的城牆下,站滿了背好包袱的百姓,人羣擁擠雜亂,將城門從內堵死了,從城牆上看過去,一眼只見黑壓壓的人頭,排了滿滿當當的幾條街,蜿蜿蜒蜒的,甚至還看不到盡處。
城防守備在城門內持刀以向,紛紛大喊道:“擠什麼?擠什麼?誰也不許出城去!”
可這幾千個守備軍全然無法阻擋人流向前涌動,十幾萬百姓合力起來,將他們頂在了城門下,城門內亂作一團,城門外也極不寧靜,不時的還有拍門聲和大叫透門而入,“快快開門,我們是長白府的親軍,奉江平大人之令,前來入城勤王的。”
守備軍的統領朔餘事敗遭擒之後,重新換上的都是仁宗的心腹,要麼是龍武衛將官,要麼是驍騎營的大將,聽到城內城外喧囂漫天,他們中的幾個首先向城外搖手大喊道:“你們回去上告江大人,就說皇上有旨,命勤王衛隊在城外駐紮,一個都不許入城。”
外門人仰頭看着城牆,仔細辨認一番,見一個將軍穿着亮堂堂的鎧甲迎風而立,外門人苦着臉大叫道:“牛將軍,您老行行好,我們千里迢迢的趕過來,在城外已經駐紮了十幾天啦,亂軍日夜攻城,打的都是我們這些人,皇上不許我們入內駐紮,我們的糧草和軍需就快沒有啦,再這麼打,誰還能支撐的下去啊。”
牛再春撐着眉頭,定眼向下正一看,下面人的確行跡狼狽,他們這些人有的從長白山趕來,還有的是來自於漠北,辛苦跋涉不說,在城外還疲於應戰,他們口中說的,顯然都是實情。
可是皇上也發了話,誰要膽敢放進來一個亂賊,便當滿門抄斬,城門只要一開,立刻便會潮水般涌入數萬大軍,誰敢保證,這其中沒有一個懷有異心的?
牛再春長長的嘆了口氣,回頭問道:“二弟,你看看,這事情該怎麼辦纔好?”
馬其英唉聲嘆氣的道:“沒法子,你說人家千里趕來救援,我們反而縮着腦袋冷眼旁觀,這道理在哪兒都是說不過去的,但是……皇上嚴命我們兩個把守城門,不許放進任何一個叛匪,我們又職責所在,好生無奈呀,城內還有精兵五六萬,我想啊……皇上或許打算將外面勤王大軍都打沒了,消磨叛軍實力,再出城一戰的。”
牛再春嗯的一聲,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駐軍,撫頭長嘆道:“要是三弟在這裡就好了,他爲人足智多謀,也只有他,才能……”
話還沒說完,嘴巴便被馬其英跳起來堵上了,馬其英回頭瞥了瞥,見到身後並沒有其他隨人,這才放開手,小聲吁氣道:“大哥,這種話,以後千萬不要再說了,咱們倆好不容易當上了領兵大將,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你一提三弟,被套上個反賊的大帽子,那不是什麼都沒有了麼?”
牛再春粗着脖子盛怒道:“三弟怎麼是反賊了?要不是他,***的朔餘早就領着城防大軍把皇宮都抄了,我們立下的功勞,哪一樣……不是三弟他暗中賜予的,皇上看不清楚,難道你也看不清楚?”
馬其英垂着腦袋嗟嘆道:“大哥你又何必對我發火,我們三兄弟自從結義以來,西出吐蕃,南征北戰,情誼可比桃園日月,可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三弟他現在已經不是大將軍啦,而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反賊,你不爲自己想想,難道也不願爲家中的老父考慮考慮?我們的爹爹日夜盼望我們揚眉吐氣,這時候和反賊搭上干係,多年的辛苦便盡數付諸流水了呀。”
牛再春聽得微微一愣,想想家中老父殷切的顫巍目光,粗脹的脖子頓時無力的耷拉下來,就連嘆息聲都低的聽不見了,身後的城門內有人高聲吶喊道:“放我們出去,放我們出去!”
牛再春這時候正沒好脾氣,聽到城內也吵吵嚷嚷,他大怒着走到城牆內側,揮手對下面喝叫道:“幹什麼的?”
下面數以十萬計的百姓們紛紛跪下來磕頭道:“大人……求您開開恩,放我們逃命去吧,我們都是手無寸鐵的窮苦人,三殿下打進來也好,打不進來也好,我們只想安安穩穩的混口飯吃,洛都城被圍困這麼多天啦,人心惶惶,你就讓我們走吧。”
牛再春和馬其英聽得心頭不禁鬱結,皺着眉頭一看,百姓們揹着大包小包,扛着行李,在城門內跪了黑壓壓的一片,人人哭聲哽咽,三皇子雖還沒打進城來,但是天天都能聽到城外高聲喊殺,要說他們百姓不害怕,又怎麼可能呢。
就連一些高官貴族,這時候也開始紛紛尋找退路了,昨天晚上,就有好幾撥人先後找到城防大營,拿出金子和財寶,讓牛再春私放他們出城,牛再春職責所在,拼命搖頭不敢答應。
那些人惱羞成怒後,指着牛再春的鼻子破口大罵,對着他吐了幾口唾沫,讓他等着瞧,日後自會找到他的短處,可是這些窮苦人不能和他們相比,洛都被圍,城中人心惶惶,他們或許連飯都吃不了,眼瞅着這一戰不知還要打上多久,百姓們無以爲繼,實在是難以支撐了。
牛再春看得目中一紅,咬着牙將拳頭捏得死緊,城外又有人大叫道:“牛將軍,我們江大人來了,他說,只要放他一人入內即可,他要親眼見見,皇上是不是安然無恙。”
牛再煩意亂的走回去,見到城外人喊過話後,人羣中走出一個大紅官服在身的中年人,額下留有黑鬚,牛再春並不認識誰是江平,不過看那中年人的氣度,便知他是久居高位之士。
牛再春對下面拜禮道:“皇上一切安好,我等前日剛見,江大人只管放心回去就是了,江大人的心意,我等必將轉告皇上。”
江平走到城下,怒着臉龐罵道:“還說皇上安好,我看啊,洛都城遲早要敗在你們這些馬屁精的手下。”
牛再春愕然道:“江大人言下何意?”
江平指着城頭氣道:“三殿下和鮮于老賊的十萬精兵就在不遠處的湯河口,我們若是合縱起來,倒還有一線生機,你們這些縮頭烏龜整天貪生怕死,躲在城中看着我們一個一個被擊破,我們死絕了,你們難道逃得了嗎,本官今日定要面見皇上,面見盧圭大人,參你們這些窩囊廢一本。”
牛再春和馬其英在城頭上聽得一怒,四隻拳頭握起來,不過仔細想想,這些都是皇上所爲,城外的援軍無法入內,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想法,馬其英長嘆一聲,高聲道:“江大人,你要見的盧圭丞相,他……他已經被皇上罷免啦,此刻賦閒在家,只怕是不願見你的。”
江平聽得心頭狂跳,惶然大叫道:“什麼?盧大人被免官啦?難道朝中真的奸黨橫行?不行……不行,這麼一來,本官更是要見見皇上纔是,你們快快把城門打開,不然的話,本官就要麾命手下攻城啦!”
牛再春用力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盧大人乃是皇上欽命罷免,你要是膽敢攻城,也會是死路一條。”
江平嘿嘿激昂大笑道:“死有何懼,怕只怕,皇上年幼,被奸臣宦官所把持,敗了手中的江山而不自知,臣的一片忠心天日可表,來人啊,給我準備進攻,入城勤王!”
江平話音一落,身後數萬援軍齊聲大吼,人人面色激盪,牛再春和馬其英在城頭上看得目瞪口呆,轉頭互相對視一眼,馬其英惶遽道:“大哥……大事不好啦,江平攻城,我們打是不打,打的話,無異於兩敗俱傷,不打,任其攻進城來,我們的臉子可沒地方擺喲。”
牛再春低頭一看,江平下令之後,援軍果然以爲皇上被奸臣所挾持,身不由己,紛紛吶喊着揮戈相向,他心知皇上在宮內呆的好好的,哪裡來什麼莫須有的奸臣宦官,牛再春思慮片刻,擡手大喊道:“江大人且慢,好,你要面見皇上,我就放你一個人入城,皇上有令,不許任何私黨擅自入內,你的手下,請恕我等無能爲力。”
江平哈哈一笑,傲然道:“你以爲我會害怕嗎,現在天下大亂,只要解救洛都,要我江平將腦袋雙手奉上也成,你們只管開城吧,我必不帶兵入宮。”
……
城門從內側稍稍打開一條縫,江平整飭一下官服,昂着頭大步而入,剛剛走進城門,迎面見到十數萬飢渴的目光盯着自己,江平面色一愣,驚訝道:“這是……怎麼了?”
牛再春走下城牆道:“哎……都是洛都城裡的子民,皇上不許任何人出入,他們憋住久了,害怕殃及池魚,所以日日喊着要出城去。”
江平怒道:“還不是你們這些膽小如鼠的奸臣所爲,我南朝大好河山,百年來也從未有眼下這般動亂過,子民們過不上舒心日子,又沒有辦法安身立命,他們自己選擇出城避禍,有什麼不對?”
牛再春長長的嘆了口氣,搖頭默然不語,正在這時,人羣中有人揮手大喊道:“城門開了,城門開了,我們快衝出去!”
這人話音落下,頓時警醒了無數的百姓,他們狂吼道:“對,我們衝出去,留下唯有一死。”人羣好像潮水一般翻涌向前,牛再春和江平剛剛入內,馬其英大叫道:“守備軍,快擋住他們,一個都不許放過。”
轉身又對門下嚷道:“快!關閉城門!”
可是他的喊話面對滔天的尖叫聲,不吝於水滴落入大江,瞬時便被湮沒消融掉,人羣激昂的朝城門下衝過來,守備軍有人揮刀砍殺上去,還有慌張的去推擋城門,想要將城門闔住。
衝在前面的百姓被守備軍砍死了數十個,牛再春擺手大叫道:“不要傷人……不要傷人!”
僅憑几千守備,實在難以抵擋滔滔的人流,百姓了見到血光後,更是激發了胸中的血性,有人一把奪過守備軍的鋼刀,迎面一刀砍了回去,幾千守備……頓時好像浪花一般被江水衝擊中斷,牛再春和江平嗔目結舌的站在城門下,見到一羣羣紅臉高喝的百姓迎面而來。
城門剛剛快要闔住,衝在最前面的百姓便用肩頭將縫隙頂開,後面人拉開關門的守備,劈頭蓋臉的便是一通拳腳,打的那幾個守備慘叫不迭,百姓們高喝着,拉開城門,只見城外一道亮光透射而入,人人狂喜着朝外衝了出去。
人流如同潮汐浪涌,一波接着一波,牛再春束手無策的靠在城牆下,眼見着面前踩死踏傷無數,他的雙眼呆呆的發直,心頭直叫:“完了……完了!”
身邊的江平官帽被人擠到了地上,便又被無數只腳踏碎踏破,他仰天哈哈快慰一笑,笑聲在人羣中聽着小小的,幾乎盡數被湮沒掉了。
……
衝出城門後,子民們圍聚在洛都城的郊野發呆,當初逃出城去,只想着儘快離開那恐怖的皇城,找個地方重新安身立命,眼下真的逃出來後,似乎又沒有主意了。
面前四通八達的擺滿了官道,由此而出,可以經過劍南直到西蜀,也可以渡江過寧安府,還可以揚長向北,徑直去北郡和關外。
人羣停下來喘息片刻,互相轉眼看看,一時皆都沒了想法,這時候一個老者站出來道:“各位親友,咱們既然逃出洛都,便該遠遠的離開,日後再也不回來啦,大家天南地北,就此一別吧。”
今日同仇敵愾的殺出洛都城後,大家互相之間有了一些惺惺相惜的義氣,擡眼見那老者背好包袱,扶着一個年幼的小孫子轉身而去,有人問話道:“老先生,您……您要去往哪裡?”
老者轉頭回話道:“我要出風雪渡頭,去北郡將養餘年,哎……南疆雖好,可是畢竟氣候太過酷熱,我們老人幼兒,實在是呆不慣的。”
其餘人奇道:“北郡不是也在打仗嗎,老先生剛出狼窩,難道又要入虎穴?”
老者搖頭微笑道:“早打完了,護國大將軍楊大人,在北郡帶人將蠻子兵殺得人仰馬翻,連突厥的大王子都死在了幽州城外,那位楊大人英雄一世,現在全天下,也只有北郡纔是唯一的樂土。”
聽到這樣的好消息,人羣中歡呼雷動,大家齊聲高叫道:“對,我們也去北郡,我們都去投奔楊大人。”
主意拿定,大家紛紛轉頭向北而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只有一個極不起眼的女子低着頭,不願隨大流行走,仔細看看,她身上穿着的似乎是宮女的素服,髮髻歪歪斜斜的插在腦後,露出的一截小臉頰,卻是白得耀眼。
虞鳳高高的豎起衣領,回頭看了看那生活了十幾年,卻又顯得無比陌生的洛都城在,陽光下顯得那麼肅穆莊嚴,可是那城中卻是充滿了醜惡,直讓她覺得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她用勁的拉住自己的衣領,心頭咯咯一笑:“還是……還是倩兒妹妹最有辦法,我可記得她說過,湖水不起波瀾,怎能渾水摸魚。”這一次又用了倩兒的方法,換了那宮女的衣服出來,避過貼身龍武衛的緊跟,逃到了洛都城門下,沒想到……正好碰見了開門,她便跟着人流衝了出來。
駐足看看,出門走的急,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帶,就連這身衣服,還是人家的,虞鳳一時倒是傻了眼,看着大隊人馬向北走去,再聽到人家說什麼:“對,我們都去投奔楊大人。”
虞鳳的心思一堵,偏偏轉回了頭,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回去,她逆着人流,被人擠得前仰後合,一個不小心,哎喲一聲跌到了路旁的雪地上,路邊騎過了一匹飛馬,馬上人低頭微微看了看,忽然大驚的跳下來,馬兒也不顧了,蹲到了虞鳳的身邊,關切的問道:“怎麼樣,你沒摔傷吧。”
“咦……”虞鳳死命的揉了揉自己紅腫酥麻的膝蓋,擡頭打眼一看,見到是一個鬚眉亂髮的漢子,這漢子三十出頭,嘴臉長得很醜,面相可惡,偏偏眼神中俱都是擔心外露,虞鳳愣住暗道:“他……他認出我了麼?”
對這醜漢是沒有任何印象的,虞鳳從小都在皇宮中養尊處優,見過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高官大員,這樣容顏醜陋的俗漢子,若是真見過必然會有印象,虞鳳秀麗的雙眉微微一蹙,嗚咽着沒有說話。
醜漢皺眉道:“很疼嗎,哎……蘇姑娘,你不是在我後面嗎,我說先出來探探路,怎麼你卻趕到我前面來了,而且……連馬兒都丟了?”
虞鳳不耐煩的嘟起了粉紅小嘴,暗自嗔怨:“這傢伙不會是看我孤身一人,藉機想和我攀上交情的吧。”繼而又想:“蘇姑娘,蘇姑娘,你哪隻眼睛看到了本公主姓……咦,等等。”
腦中不知爲何,閃現出了一個嬌媚出衆的人影子,那個人……和自己生得有七八分相象,就連自己見了,都有些分不出彼此來,那個女子她似乎是名叫……對,叫蘇瑤煙!
虞鳳細細的柳眉一跳,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這醜漢,把我當作了她呀!”
那醜漢見虞鳳呆呆滯滯的,一會子驚訝,一會子冥然大悟的俏麗模樣,他狐疑的咂了咂嘴,悶聲道:“你……你難道不認識我了麼,我們可是一起出門的呀,我是朱晃啊,蘇姑娘,你……對了,你什麼時候又換了這一身衣服了。”
朱晃緊盯着虞鳳,看得越來越心驚膽戰,前幾日,蘇瑤煙每隔一會,便會換上一身秀色可餐的裝扮出來,彷彿她那小小的包袱中有取之不盡的衣物首飾,偏偏每一樣她穿着都是那麼好看,眼下見到這“蘇瑤煙”一身宮女的打扮,朱晃倒是並不吃驚。
令他吃驚的是,這位“蘇姑娘”那冷漠如同寒霜的眼神,幾許分別之前,蘇姑娘還巧笑嫣然的顧盼,在楊兄弟的身邊如同花蕊怒放,眼下怎麼會變得這麼狠厲,甚至透出一股厭惡之色來?
朱晃訥訥的看小說^.V.^請到咂着嘴,正在這時,腦後一個嬌媚婉約的嗓音輕喚道:“咦……朱大哥,你……你怎麼還在這裡?”
朱晃下意識的回頭一看,頓時好像石頭一般僵住了,這身後慢悠悠的走過來兩匹駿馬,前面的那一匹馬上端坐着一個嫵媚出衆的美人兒,雙腿夾住馬腹,正親切的朝自己打招呼,讓朱晃無比震駭的是……那個馬上的美人兒無論氣質還是樣貌,竟然和自己身下蹲着的這一位,看起來全然相同,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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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改變了一下寫法,不然虞鳳看起來太可憐了。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