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晃點頭道:“好,我帶你進去。”
二人前後腳走進營帳中,楊宗志正在營內大座上盤看地圖,擡頭一看,許衝滿面春風,雄赳赳的闊步而入,口中哈哈連笑,楊宗志站起身來,微笑道:“許大人來了。”
許衝也不與他客套,徑自在他身邊坐下來,將雙手放在面前一個小小的火盆中烘烤,笑着道:“楊壯士昨晚睡得可好,許某今日來,給你們義軍帶了不少山珍炒貨,算是慰勞大家作戰辛勞,楊壯士派人去分了吧。”
楊宗志笑着點了點頭,對朱晃吩咐了幾句,然後陪着許衝坐在營內說話,不過一會,倩兒端了早餐過來,對楊宗志甜笑道:“志哥哥,用飯啦。”
楊宗志嗯的一聲,邀約許衝小道:“許大人也沒用飯吧,不如……陪在下一同吃個早飯如何?”
許衝搓着大手,親熱的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呀……”早餐用一個木盤端到火爐旁擺下,許衝舉起其中的一雙竹筷,定眼看下去,不禁看傻了眼,右手杵在空中,半晌也沒落下。
這面前的木盤中清清淡淡的擺了兩碗稀粥,兩三個小菜,稀粥白花花的,清水多過米粒,而那些小菜,要麼是冷菜,要麼是粗粗而又難以下嚥的野菜。
許衝的喉中咕噥幾下,他過去跟在華英身邊時,曾多次見到華英的奢侈,別說是正餐了,就算一個臨時的早飯,也是山珍海味,應有盡有,什麼象鼻啊,蔘茸鹿耳啊,還有好些是許衝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這會子看見楊宗志的早飯,和北郡一些貧苦子民的沒有任何區別,他可是有些吃不下的。
筷子舉起了又放在身邊,許衝呵呵訕笑道:“楊壯士平日就吃……吃這些?”
楊宗志喝了一口稀粥,轉眼見許衝的面色,便心知肚明,笑道:“許大人可是覺得有些難入法眼,你知道的,我們義軍沒有番號,糧草兵器全靠自籌,下面的士兵們吃的也是這些,我又怎能吃的太過奢華,寒了大家的心?”
許衝啪得鼓掌道:“這不就是嘛,打仗打仗,打的其實就是軍備後援,兵強馬壯的蠻子這麼多年來爲何打不下咱們南朝,還不是因爲咱們富足多金,每仗打到最後了,他們的糧草便會供應不上,從北郡撈取的金銀被他們部落內的貴族瓜分一空,所以本官記得,他們最遠……也只打到風雪渡頭,再也過不去黃河天塹的吧。”
楊宗志微笑着點了點頭,道:“許大人倒是明白事理。”
許衝悠悠的嘆了口氣,斜眉看着楊宗志,大模大樣的搖頭道:“哎……楊壯士出身名貴,有些話自然不用許某點破,依我來看,義軍糧草不夠,住的也很侷促,實在連蠻子也比不過,又怎麼能和人家沙場對壘呢?”
楊宗志笑吟吟的道:“這話可不盡然,蠻子的軍備鎧甲比不過朝廷,卻從未在兩方交戰中處於下風過,兵者,師出有名,再加上戒急用忍,士兵齊心合力,吃穿苦一些,倒還在其次啊,蠻子將領總是一邊吃着芽菜薺菜,一邊和手下許諾,攻陷一座大城後,城內金銀財寶任他們隨意支取搶奪,由此可見,打仗時輕於眼前的困境,而重在將來的收穫,將士們內心中充滿期盼的話,士氣便不會受到外物的影響。”
許衝聽得面色一窒,嘿嘿乾笑着,楊宗志說得這些帶兵心得,是他從未聽過的,甚至在兵法書上也見所未見,他本想從這個點上說服楊宗志答應他們的要求,卻沒料到碰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話還沒說出口,便被楊宗志不着痕跡的頂了回來。
許衝見楊宗志說過話後,自顧自的吃喝正香,便也裝模作樣的吃了幾口,一邊小心翼翼的問道:“嗯,昨夜本官說得提議,不知楊壯士考慮的如何呀,戰事要緊,蠻子頃刻間就要打過來,咱們可不能猶豫不決的。”
楊宗志放下手中的碗筷,正色道:“許大人,我有幾句話,希望許大人能據實以告。”
許衝愕然道:“你……你說。”楊宗志昨晚見他之後,一直是笑態可掬,從未像現下這般嚴肅過,他一嚴肅起來,過去的官威不由得自然流露,許衝的心內不知爲何緊張了起來。
楊宗志頷首道:“照理說,範蘄大人的提議,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你們可別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左思右想,總覺得這事情對我太過優厚了些,範大人想要招攬我帶兵,難道他不怕我是個反賊,斷送了他自己的前程,北郡如果敗於我的手中,他當然官位不保,北郡如果抵抗住蠻子的侵襲,範大人又如何去向朝廷交代,這些事情他難道沒有想過嗎?”
許衝赫赫兩聲,心頭怦怦亂跳,楊宗志的疑問正是範蘄當日的憂慮,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造成範蘄死活都不答應將兵馬交給楊宗志,現下他一口道破範蘄的處境,許衝嘿嘿苦笑道:“有想過的,有想過的……”
頓了一頓,許衝接着說道:“楊壯士可能不瞭解範大人的爲官氣度,他胸懷子民疾苦,對自己的前程看得倒是淡了些,他環顧北郡千里江山,嘗悲嘆手下竟無一良將,可出師平定蠻子禍亂,朝中過去有幾位兵馬大將軍,可惜鮮于老賊率兵反了,陳通被他設計所殺,而呼鐵又不知利害的和皇上吵翻,憤然出走,想來想去,這北郡十三場也只有楊壯士你當得上功勳卓著。”
許衝面不改色的挺胸道:“範大人說,楊壯士你沉冤待雪,你本來就是皇室之人,和那鮮于老賊不同的,鮮于老賊挾持三殿下聚衆謀亂,遲早要被普天下人唾棄,而楊壯士你卻協助望月城守軍抵禦蠻子入侵,行跡足以被人稱道,他看好你日後還要回歸朝廷,所以纔要曲意和你結交。”
“哦……”楊宗志面上微微驚訝,默然半晌不語,他與範蘄素不相識,對範蘄也無從瞭解,只從口碑上來說,範蘄似乎是沒有什麼大罪過,子民們接觸的少,難以說清楚他的行事爲人。這也難怪,往往官位做的越大,做事也越會裝神弄鬼,不輕易讓人見到,以增威儀,天下人有幾個見過皇上,可這並不妨礙皇上在他們心目中的神秘和權勢,子民們常常會聚在一起說些皇上大官們的野史傳聞,不過都是當做笑料罷了。
許衝擡頭一看,楊宗志面色稍薺,他心頭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揮手抹了抹鼻尖上的冷汗,這次臨來之前,狡猾市儈的詹偉達專程將他叫到一邊,說了一些私密話,沒想到……這些話最後都派上了用場,詹偉達說楊宗志倘若問起了原宥,必定要如此如此回答,方能矇混過關,不然的話,定然會引起他胸中懷疑,不能甘願爲他們所用。
楊宗志坐在大座裡沉吟了好一會,門口倏地一亮,朱晃和嬌俏的李十二孃並肩入內,對他抱拳道:“楊兄弟,探馬回來了,帶來了北方的消息。”
楊宗志點頭道:“說來聽聽。”
朱晃道:“探馬說,蠻子在望月城的南側駐軍,整頓了一日,這一回蠻子派出大量的斥候四處馳騁,將我們的人捉了好些回去,因此他們不敢靠的近,只能遠遠的看着,見到蠻子大營中灰塵喧天,具體派出了多少人,何時啓程,他們便說不上來了。”
許衝在旁邊一本正經的聽着話,忽然雙眸泛起驚豔的眩暈,粗漢子朱晃在上報軍情,可他身邊站着一個大紅色戎裝的小姑娘,那姑娘看起來十七八歲,脣紅齒白,滿面堂堂的英氣,一雙秀眸亮晶晶的如同天上璀璨的星辰,紅妝蓋嬌軀,腰間盤了一個豹皮囊包,身材真是一等一的好,小腰緊翹,長腿迤邐,當真是該凸的地方凸,該翹的地方翹,曲線玲瓏。
許衝淅瀝一聲抽了一口唾沫,心內暗贊:“乖乖的,好標緻的小姑娘啊。”這小姑娘的美豔和他過去見過的女子決然不同,許衝在幽州城內歷經風塵,見過不少的煙花,卻從未有一個這般純淨的姑娘能打動他的心思。
那姑娘靜靜的站在朱晃身邊,身材顯得那麼飄搖欲仙,一雙眸子卻是瞬也不瞬的盯着座上的楊宗志,滿目癡癡的崇拜之意,許衝轉頭一看,楊宗志的確長得不凡,穿着並不奢華的藍色戎裝,卻也能顯出他的高貴英武來,許衝心下一轉,暗暗盤算:“看來這美貌姑娘,也看上了這大反賊呀。”
想想楊宗志最後的下場,許衝不禁獵喜不已,這反賊最後總要人頭落地的,那他身邊的佳人嬌娘們……便要無人照料啦。
楊宗志回頭說道:“許大人,蠻子南征在即,既然範大人不嫌棄我身爲反賊,我若推拒的話,便顯得氣度不夠的了,也罷,事情總要分輕重緩急,範大人若能盡棄前嫌,我只得欣然領命,不過我們有話說在前面,範大人和許大人真心和我結交,我自然傾盡全力保住你們的官位和領地,但是二位假若表裡不一的話,可……可別怪我楊宗志翻臉不認人。”
許衝正沉迷於李十二孃的翩翩姿彩當中,越看越是愛煞,聽了楊宗志前半句話,他登時又驚又喜,急切的正要搭話,猛地聽見後半句,楊宗志說話時,眼中兇光一露,他不禁又打了個寒戰,含在口中的話裹住了,竟然再也吐不出來。
晌午過後,源源不斷的衙役營軍,從各地的城塞中紛紛趕來,隨來的還有各地的守將和大量的軍器,義軍中人個個歡呼雷動,看着數以萬計的官軍加入,摸着他們由朝廷御造司打造出來的鋼刀和鐵槍,口中不住價的嘖嘖讚歎。
在他們的面前,義軍的營帳,柴刀和木棍便顯得簡陋的緊了,官軍趕來後,分成了十二個營地,穿着威風凜凜的鎧甲的十二位偏將聚到了主帳中,主帳內扎呼呼的鬧作一團。
有人旁若無人的在喊:“他***,你上次欠我的賭債還沒還呢,這次再賭,定要將前賬算清,否則有你好看。”
還有的在大叫:“兄弟們,聽說綿州城來了個河西的戲班,裡面有個尤伶身段唱腔不錯喲,趕明兒……咱們一道去熱鬧熱鬧。”
楊宗志坐在帳中看得不勝其煩,轉頭走到外面查看軍械軍備,遠處有一隊人馬姍姍來遲,領頭的是一個滿臉大鬍子的衛將,下馬開口道:“敢問這位是不是楊宗志,楊大人?”
楊宗志揹着手斜眉看過去,見到這衛將陌生的緊,回話道:“正是在下,你是……”
那衛將拱手道:“下官是鴻冶城的溫如知,過去對楊大人好生敬仰,聽聞大人即將帶領北郡兵馬抗擊蠻子,下官歡喜的好幾天吃睡不香,所以趕來的遲了一些。”
“哦……鴻冶城的?”楊宗志微微蹙眉,鴻冶城只是北郡南端的小鎮,駐兵不多,地位更是和北郡十三場難以相比,看這溫如知滿面風塵僕僕之色,顯然趕了遠路,來的遲些,卻也說得通。
楊宗志笑道:“大人二字不敢當了,溫統領遠道而來,莫非也是範大人授意的麼,鴻冶城可算不上北郡境地。”
溫如知道:“國難當頭,人人都需挺身效命,北郡亡了,鴻冶城又怎麼保得住。哎……我們兵力不多,只有這區區五六百個,全家底都帶來了,日後在大人麾下聆聽教誨。”
楊宗志點頭道:“溫統領辛苦了,請去內間歇息一下吧。”溫如知依言入內,倩兒在耳後小聲嘀咕道:“也就是這姓溫的,看着還強差人意,其餘的……都是些下三濫的兵痞子呀,志哥哥,咱們南朝真的無人了麼?”
楊宗志苦笑道:“那些人都是皇上從龍武衛中甄選出來的精英,壞就壞在,他們從前都是故交呀,當兵本甚爲辛苦,軍士們苦悶了,自然會去找些樂子,這倒無傷大雅,但是北郡十三城的守將,過去師出同門,一年來相邀着在繁華的北郡吃喝玩樂,過慣了這樣的日子,當然會得意忘形。”
史艾可嬌哼道:“哼……他們最好守規矩點,別犯在我的手上,不然呀……我一定將他們揍成豬頭一般,看他們哪裡還有臉見人。”
楊宗志聽的啞然失笑,搖頭道:“這事情急不得,急不得的。”
柯若紅擔心的抱着他的胳膊,噴着甜香的氣息道:“師哥呀,我們聽顏姐姐說,這些人和那候武是不一樣的呢,他們目的不明,你怎麼還答應同他們組成聯軍呢?”
“是啊……”楊宗志嘆氣道:“蠻子十萬大軍頃刻就要壓境了,經過望月城一戰,難道咱們還分不清楚,兵力不足,根本是無法和人家匹敵的,不管那位範大人目的如何,他總算是爲北郡子民作了一件好事,你要讓這些守將們獨自對抗蠻子鐵騎,恐怕不到半個月時間,整個北郡就會這麼丟了,所以我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實在不行了,便將軍權奪到手。”
史艾可聽的咯咯一笑,歡喜鼓掌道:“好呀好呀,我早就看那些人不對眼,哥哥你要奪他們的軍權,可兒去幫你做先鋒。”
楊宗志笑着點了點她的鼻尖,搖頭道:“現在不行,師出無名,我們只能等着。”
史艾可嬌暱的嘟着小嘴道:“等……等到什麼時候去呀?”
楊宗志擡頭道:“等到蠻子來的那一天吧,咱們再作打算。”
……
北方戰事稍歇,今日是年關後的第一日,雪勢不大,百姓們紛紛趁着這個機會出城去採買一些用具,幽州城的北門下熙熙攘攘的擠滿了出城的人羣。
望月城敗在蠻子手中的消息傳來很快,百姓們大多人心惶惶,聽說望月城人逃的逃,散的散,還有更多卻是喪命於蠻子的彎刀之下,因此有的人是趁機出城趕集,有的人卻是逃難去的,包袱和褡褳背了好些個,城門下站了一排虎視眈眈的守軍,看到有人用絹布遮住臉龐的,便會走過去隨手撕扯下來,仔細一看,是些女子或者婦孺,這才揮手讓他們進城去。
雪勢雖不大,但是寒風怒吼,百姓們大多用麻布裹住臉龐,害怕被寒風將臉頰吹裂了,守軍們應接不暇的揭開一個個百姓的麻布,仔細分辨他們的面容,有些悍婦不依不饒的吵鬧起來,大叫道:“非禮呀……非禮呀……”
守軍怒喝道:“鬼叫什麼,蠻子打過來啦,誰知道這些人中,是不是有蠻子的奸細,大家聽清楚,每個人都將臉上的麻布,頭上的氈帽取下來,讓我等一一過目。”
城下進出的百姓人多,老實一些的便會主動解下帽子和風巾,配合守軍所爲,性子執拗一些的,卻是不依不饒的我行我素,守軍只有十來個人,忙得手忙腳亂,人羣中有人譏諷道:“哼……不見你們去和蠻子廝殺,卻是整日裡欺負我們百姓,好威風呀!”
守軍中有人聽到後,大怒道:“誰呀,誰說的這話?站出來!”轉眼看過去,只見到熙熙攘攘的人羣,個個臉色漠然,守軍抽出鋼刀,衝到人羣中朝天揮舞幾下,再問一遍:“是誰?有膽子說話,沒膽子承認嗎?”
鋼刀的寒芒嗤嗤的化了幾道彎,百姓們的頭顱低下去不少,默不作聲的朝前走去,守軍這才罵罵咧咧的走回去,意興闌珊的拉住幾個人盤問。
人羣中有幾個帶着寬大的草帽,低着頭混在人羣裡碎步入城,來到城東的僻靜處,圍在牆角邊歇息,這幾人左顧右盼一番,見到無人注意到自己,百姓各自忙碌張羅,不時有幾道駿馬奔過長街,他們便回過頭來,低着腦袋看着足尖。
就這麼站了小半個時辰,外面急匆匆的跑來一個包裹嚴實的漢子,走到這幾人中,拱手喚道:“殿下……”
“嗯,來了。”那被喚作殿下之人,原是那幾人中身材最高的一個,他隨手拉了拉自己頭上的草帽,佝僂着腰,語調古怪的問道:“情況打探的怎麼樣?”
來人低語$第*一*文*學*首*發$道:“殿下的吩咐,小人都打聽清楚了,那小子的家眷就在幽州城內,他讓人包下了城東的聚義樓,和他一道的女子們,就住在聚義樓的裙樓中。”
“好!”殿下重重的鼓了一下掌,吩咐其他人道:“今晚三更,我們便去聚義樓打探一番,大王子下令,和他有過關係的人,都是我們的目標,一會我們先去找地方休息一下,等到天黑後,再聚在此地謀事,知道了麼?”
其他人一道小聲弓腰道:“是。”說罷紛紛轉頭,一溜煙的四散開去。
那殿下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直到其他人消失的不見人影后,才漸漸擡起頭來,警惕的向四周掃了一眼,他的面容一劃而過,只見到他高高的鼻樑,深陷的眼眶,額下還帶了幾縷紅色的亂髮隨風飄揚,正是室韋國的扎西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