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志轉過頭來,眼睛逆着陽光看向小亭內,他此時已經走過亭角,即將走出御花園的大門,自然可以隱約看見虞鳳的正面,見她不知何時站起了身來,正對自己,垂首站在琴邊,陽光斜照在他眼中,微微有些旎色,不由心道:“原來……原來方纔撫那《遙相思》曲的正是她了。”
虞鳳呆呆的站在琴邊,一時也不再開口說話,也不作任何的動作,只是靜靜站立着,早晨的陽關傾斜流淌下來,混合着暈彩和光圈,楊宗志正對日頭,眼睛不由有些發花,只得走幾步,走到小亭中虞鳳對面的石凳上,纔好好端坐下來,笑道:“公主……你叫住了我,是有什麼事情麼?”
虞鳳咬住牙關定定看着,那笑的比陽光還燦爛的他,見他這副可氣的模樣,昨夜還未消的氣又涌了起來,暗道:這個傢伙……這個傢伙對着我越來越肆無忌憚,便是見了公主,現在連個裝模作樣的拜禮也懶得作了,哼哼,真是可氣的很,枉自我昨晚……我昨晚……
她想到這裡,不由面色緋紅了一下,趕緊嬌聲問道:“我昨夜吩咐你的事情,你到底……到底想的怎麼樣了?”
楊宗志被問得愣了一愣,一時有些失神,只因他昨晚早早便睡着了,這鸞鳳公主囑咐自己的事情,卻是一點也沒想過。
楊宗志嘆了口氣,訥訥的道部:“我前些日子風塵僕僕的趕路,一直到了昨晚才進了洛都城,所以……所以這一路下來卻是累的緊了,昨夜……昨夜我受不住困,早早就睡下了,而且一覺直接睡到了今日早朝,所以嘛……所以……”
虞鳳聽了楊宗志的話,卻是心頭涌起一陣委屈心酸,細細嗓子裡不自禁的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楊宗志擡起頭來,仔細端詳面前站立的公主,也是微微愣住,只見她前額劉海凌亂的散開,俏臉微微蒼白失色,眼角卻是顯出一番疲憊之態來,楊宗志只想趕緊轉開話題,便又溫言道:“公主……你此刻看來面色可不太好,莫不是……莫不是昨夜一宿沒睡麼?”
話剛說完,楊宗志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沮喪的想:這時說這句話,豈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當真該死!
果然虞鳳聽了他的話,嬌軀抑制不住的開始發出一陣顫抖,捏住小拳頭,心中無限委屈的想:你這個……你這個死傢伙,人家昨夜被你害得一宿都沒有睡着,腦中總是不斷的浮現出你冒冒失失的去悔婚,然後你……然後你又……直到今日天亮之後,人家才隱隱的睡了一小會,就是這可憐的一小會下來,人家還作了個無比可怕的惡夢,夢裡看到今日早朝,你不知死活的去拜求皇兄……沒料到……皇兄卻是想也不想,一口就答應了下來,弄得人家此刻心裡還是空落落的一片,無論作甚麼都提不起一點興致的,你卻是……你卻是自己一覺睡到了大天亮,絲毫也……絲毫也沒有心疼的麼?
虞鳳一面心酸的想着心事,一面抑制不住的開始無聲落淚,她自小便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衆人都是捧在手心裡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何嘗曾受到過這般的委屈,又何嘗被人這樣的輕微怠慢過,一時只覺得自己纔是天底下最最可憐的人兒,乏人憐惜。
楊宗志看着眼前,一滴晶瑩的淚水緩緩垂落下來,反射亭外的日光,看着如同珍珠般燦爛,只是瞬間之下,便消失在了地面上,楊宗志心中不由得軟了一軟,嘆了口氣道:“公主,其實這件事情……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今日早朝的時候,皇上便開了金口,當着滿朝文武說,只要我不是拜求加官晉爵,但凡我開口求他一件事情,他看着我前面過去爲了江山社稷出生入死的份上,都可以點頭答應於我,自古君無戲言,總是會說話算數的。”
虞鳳聽得心頭砰砰亂跳,霎時又硬生生止住了垂落的淚水,嬌軀不可察覺的湊近楊宗志,抵在了那古琴之上,小嘴微微的咬住自己的嘴脣,小手卻是緊緊握住在琴尾上,指尖和嘴脣都泛起白色,恍惚的心想:“難道……難道今早的夢境居然成真了麼?還是說……還是說今早……那個夢本身便是個喻示來的?
虞鳳想的口乾舌燥,嗓音也微微的發啞,傻傻的問道:“那你……那你向皇兄拜求了什麼?”
楊宗志心頭爲難之極,當時朝上腦中天人交戰激烈,此刻再對玉人,不禁皺起眉頭當先站立了起來,然後對着虞鳳深深拜了一拜,愧疚道:“公主,實在是對不住,我知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我……可是我……”
虞鳳眼神頓時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空洞洞的看着茫然無物,又甚是嚇人,小嘴中卻是呵呵的傻笑,嘴脣乾乾的裂開,聲音彷彿不是從口中吐出,而是從內心的靈魂中迸發出來的,嘶啞着道:“沒什麼啊,你果然還是……你果然還是……我卻是很開心的,我也應該好高興的。”
可她話還沒說完,一串串豆大的淚水卻是又止不住的滴落下來,打在面前瑤琴的琴絃上,發出叮咚的一聲脆響,虞鳳聽在小耳朵裡,卻是覺得自己的心底也發出了一陣陣同樣的脆響,隱約聽着,好像是什麼東西片片碎裂了,帶起一絲鑽心的扯痛。
楊宗志想不到這件事情,對這溫婉的公主有這麼大的打擊,看着她呆滯無比的表情,只有深深的嘆息,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
亭外陽光媚日,花叢假山水榭,看着如同詩話當中的風景一般,若有詩人詞人在此,定會深深的陶醉爲之歌賦,可是這亭中的二人心中卻都是陰霾一片,毫無這個意思。
虞鳳雖淚滴不斷,可是小嘴卻是頑強的緊緊閉住,生怕不爭氣的自己發出一絲討饒的聲響來,楊宗志呆立片刻,也是覺得無趣,便想轉身告辭,走了一步,終是忍不住回頭歉疚的道:“公主,你也不要太心急了,雖然這一次我沒有拜求皇上悔婚的事情,而是私自的求了我爹孃的事情,但是說不定過不了多久,便再有機會與皇上分說,到時候我一定將公主的事情擺在第一位,讓皇上答應下來。”
“嗯……?”虞鳳漫無目的的眼神突然一下子找到了目標,她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緊聲急切問道:“你說什麼?你說你沒有拜求悔婚的事情,而是……而是……?”
楊宗志點一下頭,咬牙道:“不錯,我這次請求的是讓皇上徹查我爹孃的死因,所以……所以辜負了公主的囑託,實在是非常抱歉。”
虞鳳這回聽得真真切切,方纔如同浸泡在冰水中的芳心瞬時間暖和復活過來:“原來他還沒有說的,那他剛纔幹嘛……幹嘛要這麼嚇唬我。”
虞鳳回過神來,只覺得自己從地獄一下升到了天堂,這身邊的花叢水池看着都是詩情畫意,明媚一片,同時一陣委屈無比的怒氣也爆發了出來,顫動的嬌軀突然越過面前的瑤琴撲了過去,撲到楊宗志的懷中,大聲哭了個夠,一邊大哭,還一邊不斷的小錘頭打在他的胸口,哽咽嬌喊道:“你這個死傢伙,你這個死傢伙,你明明沒說,爲什麼要騙我好像已經說出口了的樣子,你……你,我討厭死你了。”
楊宗志皺着眉頭看着身下這妙媚的公主,此時一點公主形象也沒有的撒潑,他一時還沒搞明白虞鳳究竟是讓自己說,還是不讓自己說的,便輕輕咳嗽一聲,頭疼的道:“公主,臣的腦子現在有點亂,你到底要我作些什麼呢?到底是要悔婚,還是不悔婚?”
虞鳳緊緊咬住下嘴脣,小手卻是將他胸前的衣襟抓的死死的,方纔她大喊一陣,聲音陣陣在內心迴響,卻也讓她霎時認清了自己的內心——昨夜第一次見到這個傲氣的傢伙後,同樣驕傲的自己,一直隱隱不願承認的事實。
虞鳳嬌聲羞氣道:“只有你纔會這麼笨的,我……我貴爲公主,下嫁給了你,你卻……你卻還要去悔婚,還要當着朝堂上文武百官的面說出來,那我……那我以後哪裡還有臉再見人呀,反正我不管了,你以後再也不許提悔婚的事情,而且……而且也不許……不許不要我!”
楊宗志見虞鳳越說越是激動,忍不住扶住她的嬌軀,將她緩緩扶着坐在石凳之上,再俯下身子道:“好了好了,你先冷靜一下,我再跟你仔細分說一遍……嗯,你看看,我們之間的婚約原本就是皇上少年心性,一時興起隨口說出來的,他甚至……他甚至連你的意思也沒有詢問一下,便擅自作了決定,你不是一直都生氣的很麼?”
虞鳳此時哭的梨花帶雨,可是眼神中卻是神采隱現,小臉紅撲撲,嘴角不自覺的微微彎起,看着如同她方纔聽到楊宗志說起朝堂請求之前,那乾乾的笑容一般怪異,她聽了楊宗志輕輕的解釋,才一拉楊宗志的大手,將他也一道拉在寬寬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嬌軀整個倚靠在他身上,才咬住脣皮道:“我纔不呢,皇兄雖然事先沒有徵求過我的意見,但是我後來私底下找人暗中打探了你的生平爲人,又……又偷偷去看了你一次,見到你果然如同大家誇讚的一樣,是個……是個了不得的傢伙,其實我……其實我早就不生皇兄的氣了。”
虞鳳俏臉上兀自還有幾滴露珠殘留,此刻的表情卻是宜嗔宜喜了起來,她斜靠在楊宗志身下,楊宗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那羞答答的說話聲,卻是聽得仔仔細細,他忍不住嘆了口氣,又道:“再說起來,我是朝中領兵的將軍,隨時隨地都要準備着上陣殺敵,沙場之上便是九死一生的地方,咱們軍營中的好漢們都是提着腦袋謀生,也許就在想不到的哪一刻,或者明天,或者三個月以後,便送了自己的性命,你若是跟着我,豈不是要守了活寡麼?那還有什麼意味?”
虞鳳聽他說起“你若是跟着我“,甜蜜的搖頭道:“你自己昨晚也說過了,你是主帥,普通的殺敵場面你根本就碰不到,你只是在大軍身後運籌帷幄的麼,再說了,我南朝大軍衆人至少也有幾十萬,再加上各地州府的兵丁,少說起來也有百萬之巨,難道……難道他們爲了這個原因,都不娶妻生子了麼?天下的女子們更不會因爲這個原因就不嫁給他們,我是……我是朝中的公主,這個先例可不能從我這裡開。”
楊宗志垂下頭來,覺得自己真是找不到什麼好說辭了,虞鳳才緩緩夢囈道:“其實……其實我嫁了給你,我自己也好……也好歡喜的,我也不是你看到的這麼刁蠻任性的女子,我……我若是嫁出去後,定然是一心一意的服侍相公,作個乖巧溫順的好妻子的。”
楊宗志呆呆的坐在亭中,虞鳳如雲的黝黑秀髮就垂落在他的大手邊,他下意識的撫了一撫,只覺得如同棉花般柔順,虞鳳彷彿小貓一般的半趴在他身上,又道:“相公,我剛纔彈奏的這首曲子,就是……就是你走了之後,我暗地裡……暗地裡想起你來,我那時對你的樣子記得不太牢,才自己作出這首曲子,每當彈奏起這個曲子,便能將你的樣子記得更深一些……你聽了,可喜歡不喜歡?我再彈給你聽一遍好麼?”
楊宗志想起那馬車中的小姑娘曾經對自己說起道:“我只是聽說這首《遙相思》是從宮中傳出來的,不知是何人所作。”又記起皇上說道:“你帶兵去了北郡,下次夜裡如果再聽到這首曲子,便馬上拆開手中的錦囊……”
他腦中一閃,頓時將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弄了個分明,原來皇上以爲這首曲子只是虞鳳一個人會彈,所以才定下這麼個約定,卻不知這首曲子不知怎麼,流落出了宮外,弄得洛都人人都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