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不能碰石頭。
在夏家,在喬家,夏語澹無疑是一枚雞蛋。
虞氏很好,已經做了她可以爲夏語澹做的。溫神念中十七名舉人,已在來京路上,沒有虞氏打發人問來,夏語澹從何而知。
喬費聚看着很好,可是那是喬氏的老爹呀,夏語澹時刻記着這層關係,只有名分,沒有血緣關係的便宜外祖父,夏語澹不覺得自己有花見花開,人見人愛的魅力,讓喬費聚以長輩慈愛之心待之。宦海沉浮幾十載的男人,深不可測,便是這一手安排拜了名師,夏語澹在受先生教導之下,還是隱隱不安。
深不可測的人,哪天被他賣了,還矇在鼓裡,給他數銀子。
要說,夏語澹有警惕之心是對的,可是人來人往,夏語澹不知該以警惕之心,警惕誰去,已經進入了買主的視線而不自知。
慕名而想拜在仇先生名下學畫的人很多,先生只看着投緣的收下一二,有教無類,不以學生的貴賤,貧富,智愚,善惡而擇,店裡來往的人,就龍蛇混雜了。
有的學生家境貧寒,無以爲業,要謀一技,餬口飯吃,先生收下了。
有的學生想精益求精,以入少府監爲目標,先生收下了。
有的學生,期以作畫作爲晉升的翹板,以名士之名聲,躋身士人之列,先生收下了。
如夏語澹目前的狀態,更多的把作畫作爲一種純粹的興趣,先生收下了。
眼前這位,身量纖長,貌若好女,驕矜高傲,不超過十四歲,一出手就能花掉四百兩銀子,院試還沒有過的少年,夏語澹斷他,是第三種人。溫神念那種,是老天眷顧,九歲考出了秀才,十六歲考中了舉人,從基數來說,院試不知道卡掉多少人,考個秀才很難,其中的佼佼者,才能出來。就夏家,夏諢年十七,是史氏生的幼嫡子,史氏的父親,是二甲進士,做了十幾年翰林,夏諢在那樣的環境下寒窗十年,還在院試裡面掙扎,夏訣年十四,喬氏也是請了無數的名師指點他,至今也沒有考中秀才。
讀書這種事,應試過來的夏語澹很有體會,沒那個天賦,勤能補拙,你勤奮人家也勤奮,更何況,現在讀書,是押上了人格尊嚴,地位財富,祖上榮耀,懸樑刺股的,大有人在。
政老爹都要求他兒子,先把四書講明背熟,實在惡了讀書,才隨他附庸風雅,走名士之路。趙翊歆看着聰明,未必點開了讀書科舉的技能,不然,怎麼拜在了先生名下學畫。
仇先生本身是名士,出入清流權貴,已經不得了,仇先生的妻子?丈夫?出身亞聖之家,文華殿學士,更加不得了,焉知來學畫的人,不是想曲線救國,打進隔壁的圈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
夏語澹腦洞大開,嘖嘖點評的樣子,趙翊歆一臉驚奇。兩人腦回路一時沒對不上,趙翊歆以爲夏語澹會在乎的,侯門小姐會在乎的東西,夏語澹根本不在乎。
國法家法在前,夏語澹沒有個人私產,也沒有多少財產繼承權,不被父母喜愛,沒有親兄依靠,在夏家內部,無論積攢了多少錢,籠絡了多少人,利益衝突一起,就轟塌了,虛浮在表面的東西,被石頭一砸就碎了。
趁着現在,能動一動的時候,夏語澹要放眼夏家之外,投資在和夏家沒有利害衝突的人裡。溫家是最好的選擇,有錢財,有能力,有品德。
溫神念溫持念,從小就有野心,要光大溫家的門楣,士農工商,士一直是溫家奮鬥的最終目標。
夏語澹要在自己有能力的時候,有一點是一點的,澆灌溫家這棵大樹,將來溫家長成了參天大樹,念着夏語澹澆過的一瓢水,也能借她乘涼。
這點良心,溫家該有的。
所以,繞那麼大一個彎兒,冒着被人指摘的風險,夏語澹也要給溫神念,爭取一張入名利場的門票。
信念堅定的夏語澹一臉淡然,先把溫神念摘乾淨,道:“我和那位溫家公子,相識在我六歲,相交四年,至今別離三年有餘,期間書信不傳,他並不知道我在爲他籌謀。”
趙翊歆不知哪裡憤懣,怪聲道:“那敢情好,青梅竹馬的感情!”
夏語澹偏偏還點頭,卻是苦澀一笑,道:“我和他,並不相配,因此,從一開始,就沒有男女之間的情狀。溫公子,他骨子裡,是個傳統的士大夫,爲了光耀門楣,他可以委屈自己,他不喜歡八股文章,爲了科舉,還是一心撲在那上面。他十六歲中舉,若能在十七歲中進士,一個男子,多麼美好的年華,大小登科!我……我是家中庶女,我的家,是當朝第一外戚,聽着名聲顯赫,可並不能給他的仕途,帶來長久的,深遠的幫助。我和他,不合適!”
外戚,真正有志的讀書人,有同門,有恩師,不會主動和外戚沾邊,雙方,兩個圈子。
夏家二房,史氏,翰林之女,廖氏,翰林之女。兩家翰林和夏家聯姻,也只是維持了史家,廖家,平穩的狀態,和溫家這樣處在激進的家庭,是不一樣的。
有喬氏這座大山壓着,大房最好的人脈資源,輪不到夏語澹使用。至於二房,夏語澹不是不想去奉承二房,可是,二房的心胸,天天把女子的賢惠大度掛在嘴邊,連喬氏的臺子都要拆,自家的孩子都中不了進士,能幫扶一個隔了房的侄女婿?
所以,夏語澹只能在外面繞彎了。
趙翊歆更加憤懣,這回還爲夏語澹憤懣道:“既然如此,他的大小登科,是他自己的事,是好是壞,無你無關,你就別爲他白效力了。”
夏語澹不能把內心的隱秘,告訴他,只能看着秋風颯颯,道:“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我曾經孤懸在夏家,和溫家倒是近鄰,近鄰四年,此情日夜不忘。還有一句,至親不如摯友,至親,從老祖宗下來,有血緣關係的,都是親人。摯友,子期一死,伯牙斷琴。我和他,沒有男女的情狀,也有朋友之誼……”
說到這裡,夏語澹收起傷感,調侃的笑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當哥們兒,不比當女人更好嗎?他已經走了九十步,還差十步,我能幫的,自然要盡力幫一幫的,可惜我是男子,不能走出去,不然,我早出去了,也不用看你剛纔,鄙夷的目光!”
最後五個字太重了,趙翊歆急忙辯解道:“我沒有鄙夷你的意思,是你說的話,做的事,讓人浮想聯翩……”
那麼倒貼上去!趙翊歆及時剎住嘴。
夏語澹打蛇隨棍上,道:“是我不該,是我讓人誤會了,是我該的。那‘說來話長’,我也已經一句句的說清楚了,你以後看着辦吧。”
夏語澹不能再一味的厚着臉皮,強一個見過第一面的師兄了。厚着臉皮說了一車話,極限了。若非之前看着他人不錯,會照顧別人家的弟弟,能聽進去別人的建議,做事說話,還有股子跳脫,不受俗禮拘束的自由之氣,夏語澹也不會頂着招人鄙夷的目光,那麼推心置腹。
沒有辦法了,既有所謀,就要承擔風險。夏語澹又怕自作聰明,只能做個坦白狀。
“沈大郎,六姑娘,可以吃飯了。”這時孫老伯擺好了飯菜。
兩人同桌分餐,鯽魚豆腐奶白湯,黃花菜草菇炒蛋,蒜苗炒肉,清炒冬瓜,三菜一湯,一副三寸碗碟,一個六寸冒着熱氣的飯桶,孫老伯招呼過一聲,便退了。前面的夥計也在等着吃飯。
管你在家如何使奴喚婢,拜了仇九州的門,奴婢都留在門外,別在店裡充少爺小姐。學畫時,磨要自己研,紙要自己裁,筆要自己洗,吃飯時,飯也要自己添。
夏語澹和趙翊歆站在飯桌邊。趙翊歆不動,夏語澹也不動,夏語澹是讓着他先盛飯的意思,他是師兄嘛。
趙翊歆覺得夏語澹太沒有眼力勁了,下巴一擡。
夏語澹懂了,連忙狗腿似的,拿過他的碗,替他盛了滿滿一碗飯,把筷子擦一擦,殷勤的順着他的手擱在碟子邊上。
趙翊歆坐下動筷了,夏語澹纔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飯,坐下吃飯,保持着和趙翊歆一致的吃飯速度。
一碗飯吃完,不用趙翊歆再揚下巴,夏語澹就拿過他的碗,再添滿滿一碗,然後,自己添了半碗,保持着和趙翊歆一致的吃飯速度。
半碗飯吃完,夏語澹起來添飯,又先給趙翊歆添一碗,她添半碗。
個人的三菜一湯,都吃掉八|九分。
吃完了飯,趙翊歆大爺兒似的,站起來就去畫室了。
其實,夏語澹也可以那麼走了,飯桌由孫老伯收拾。只是基於前世吃完就立即收拾的習慣,夏語澹看不得碗盤就這樣狼藉的放在飯桌上,少不得賢惠一點,把剩菜倒一處,碗筷疊起來擡去廚房,擦一遍桌子,纔算完事。
趙翊歆人在畫室,遲遲不見夏語澹跟着進來,其實,他自覺‘遲遲’等了很久,夏語澹做事麻利,只有幾分鐘而已。趙翊歆以爲夏語澹走了,又從畫室出來,看見夏語澹在擦桌子,趕緊躲在門後看她。
夏語澹擦了桌子就走了,走到一半,又折回來向畫室去走,趙翊歆兩步一竄,端正的坐在了畫室裡。
夏語澹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大方的道:“我姓夏,字語澹。”
趙翊歆也不拿喬,寫下了‘沈子申’,只寫不說。
你們不說夏語澹消極過日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