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又說了很多,一是怕夏語澹拘泥於行事,二是怕她執着於□□。
虞氏多慮了。虞氏前十四年長在市井,夏語澹前世不論,也在鄉間長到十歲。夏語澹委屈過的,是與血脈俱生,又被奪而遭家人漠視的命運,不是鄉間生活的本身,夏語澹從不以她十年鄉下丫頭的生活爲恥。夏語澹的本性,是喜歡呼朋引伴,當個大姐頭的,男子女子,以誠相交,博學於文,約之以禮,若有可能,夏語澹還想找溫家兩兄弟一起玩耍呢。可惜,在夏家在喬家,夏語澹招呼不來,幾個平等又能以誠相待的人,只能和服侍自己的丫鬟們天天玩耍。
至於另一個顧忌,夏語澹不是恐同者,只是男人委身給男子,這種關係,世風保持中立,律法不制約這種關係,也不保障這種關係,委身者實際的地位,沒有一點名分,沒有一點保障,連宅門裡奴婢出生的妾都不如。男寵,一旦寵愛退卻,便賤如草介,隨風枯萎了。所以,夏謙屋裡的小廝們,可着勁兒的裝出不男不女的情態來,掙衣挑吃,今天要銀子,明天要金子,因爲他們知道,寵愛是短暫的,金錢纔是實在的,夏謙也是今天愛這個,明天愛那個,以褻玩之心拿他們取樂而已,一場場,錢和色的,各取所需。
仇先生和孟大人之間,瞧着不是這樣的,結伴十幾年而無第三人,男女之間的感情也少有他們這樣的。
仇先生出身名門,孟大人是孟子嫡系後裔,出身名門中的名門;仇先生白身一個,雖是成名幾十年的畫家,以畫爲業者,本質是藝人之流,孟大人現爲文華殿學士,太孫老師,貴賤自現。而仇先生年長孟大人三十歲,如今已是六十出頭的老頭兒,孟大人有年輕貌美的不要,爲什麼要守着一個老頭兒?
他們之間倒不知如何界定,誰寵了寵?
跨越三十年,而能相許十幾載,那應該是個超有魅力的老頭兒。夏語澹此生,能守得住而不被奪走,此生最大的本錢,唯有自己而已,這樣一個老頭兒,夏語澹也很想見見。
虞氏和夏語澹隨喬費聚出門去棋盤街,輕車從簡,只有一輛寬大的青油布平頂馬車,坐了三人,燈香和琉璃隨車伕坐在車轅上,其他跟車的護衛婆子皆步行,如一般富裕之家出行的那樣,喬費聚一身玄色無花式的錦長袍,夏語澹一件方便作畫的灰鼠高腰窄袖皮襖子,虞氏已經妝扮上了,由燈香拖着衣襬下車,下車之後,便命一衆僕從,包括燈香和琉璃在外面等待,三人進入鋪面後的庭院。
不同於錦繡坊,恨不得每一寸土地都利用起來做生意,仇記裱畫店的後面,是一處尋常的居住之所,面門左側一棵大榆樹,大榆樹陰影處的磚塊撬了,種了幾株可以收穫了的生薑,幸好夏語澹在鄉間待過,纔看出那幾株是生薑,種姜要選陰溼之處,就種在了大樹底下。右側兩腳分了兩隻太平缸,餘下左右兩邊都是盆景,菊花,蘭花,茶花,三分秋色,幾盆曇花今年已經開放過了,幾盆龍爪含苞不放,快入冬了,也不知道它來不來得及綻放。
庭院中間擺放了畫架,畫案,畫案大半地方放了可能用到的畫具,畫架前面是一張臥榻,畫架左側一張桌几,一個溫酒的茶爐子,幾盤下酒菜,兩把背椅,一把小杌子。
仇九州體型高大,體態豐滿,春山如笑像尊彌勒佛,先與喬費聚見禮,稱呼虞氏如夫人,稱呼夏語澹小姑娘,再急着和喬費聚說道,他想出了昨天那盤棋的破解之法,畫完後要求重新下一局。
仇九州依舊招想出了破解之法,喬費聚也不可能一模一樣再戰的,仇九州此言,是邀喬費聚再手談一局。
“我閒散之人,有的是時間,只是你我對弈,我這個小孫女豈不無聊。”喬費聚笑指夏語澹道:“你借她一塊地方打發時間,她雖然沒有拜過先生,自己瞎琢磨了兩年,也能畫出張畫兒來,讓她給你畫一張看看如何?”
仇九州沒想過多出一個人來,桌几邊的小杌子是姬妾的位置,院子裡就沒有了夏語澹落坐的地方。聽喬費聚的話,沒有拜過師傅又會畫,這個丫頭是拜師來的。一姓喬,一姓夏,仇九州知道這是外孫女,也有一絲奇怪,國公的外孫女還缺先生?不過,早年仇九州遊歷四方時,也指點過一個女學生,要是再收一個也不是不行,但要看一看,眼前的人沒有沒資質,可不可取,因此也不反對,領夏語澹去庭院後一間小畫室,臨窗就對着作畫的庭院。
仇九州開了窗子,就把夏語澹留在畫室,這樣兩邊人皆可看見。
夏語澹看見虞氏期許的目光,也知道今天是人生轉折點,至於往好的轉還是壞的轉,夏語澹相信虞氏不會坑自己的。因此潛心靜氣的做着畫前的準備,除了手上的鐲子戒子,淨了手,從袖兜裡拿出袖套戴上,裁了紙,磨了墨,調了顏料,把二十年的本事,都用出來。
夏語澹做這些時,仇九州也在做這些,只是夏語澹已經準備了一夜,有了底稿知道畫什麼,做完了準備工作就下筆了,仇九州拿着筆,專注的觀察虞氏的情態,構思着把虞氏融入何情何景。喬費聚自飲自酌,看着他的女人。
仇九州許的,是一幅長三尺,寬兩尺的工筆畫,需耗時三天,因此畫好虞氏的容貌和姿勢,就請虞氏隨意了,他擱筆看夏語澹還沒有畫完,先和喬費聚煮茶下棋。
夏語澹早餐吃飽了來的,畫完都有餓意了,喬費聚和仇九州下的是殘局,下着下着,又變成了殘局,兩人都折了手。
夏語澹把畫拿出來,鋪在庭院中的畫案上,喬仇二人圍過來看。虞氏給夏語澹留了點心,夏語澹站着吃了幾口。
仇九州看夏語澹吃完了,才問道:“小姑娘爲什麼要花費那麼多精力學畫?”
夏語澹不好意思的撓首,先說出了最初的理由:“老人說,三年大旱,餓不死手藝人,千金萬金,不如手藝伴身。據說,先生出師的弟子,潤筆費,大幅五兩,小幅三兩,扇子斗方五錢。五兩銀子,在鄉間,夠一家四口吃喝好幾個月了。”
“不防公府之門的姑娘,出口如此市儈。”仇九州面無表情的的道。
夏語澹好不避諱,鄭重道:“世上的人,分成了窮困潦倒,到富貴榮華。榮辱自古周而復始,焉知哪日,家業凋零,金銀散盡。若沒有身外之物,我何以立身!”
仇九州已經知道了,夏語澹是皇后孃家的孩子,不意她如此居安思危,點頭讚許,再問道:“姑娘現在尚在富貴之家,若爲將來計,還有許多更好的選擇,爲什麼執着於畫道呢。”
“可不可以,當成一種記念,記錄而懷念。”夏語澹斟酌道。
“記念?”仇九州回味這兩字。
“是的。”夏語澹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道:“我就是我,若沒有一個人在意我,我還是我。一個人的我,沒有人和我相伴,我多麼孤獨,因此,我要作畫,記錄我看見的人,看見的事,記錄我,此刻的心情。將來人隨事變,若世事所逼,我變了,還有十三歲的我,讓我懷念。”
仇九州生在富貴之家,也知道許多富貴裡頭的煩難事,看看喬費聚和虞氏,倒一時無話可說,另道:“時間不早了,那我今天也不留喬公吃飯了,三日後取畫,三日裡,我好好想想。”
喬費聚拖了一個姬妾,一個外孫女,確實不便和仇九州吃飯,有愛妾相伴,也沒想和一老頭兒吃飯,因此客氣了幾句,便告辭出來。出了裱畫店,去了香源齋,包了雅間吃飯,沒有評價夏語澹一個字,其後三天,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畫也作了,話也說了,一切隨仇九州的緣。
隔天午後,孟鮮過來仇九州這裡,看見他在欣賞一幅,沒有表框,沒有題詞,沒有署名的草畫,也隨着一同欣賞,道:“此畫構思佈局倒好,只是筆力不及,用筆稍顯凝滯。”
仇九州點頭。
夏語澹兩世二十年的功底,到了仇孟二人眼裡,基本功還不紮實。
仇九州拋出外物,一心在畫身上,言畫言人道:“畫有六法,一是氣韻生動,二是骨法用筆,三是應物象形,四是隨類賦彩,五是位置經營,六是轉模移寫。六法之中,我一直認爲,氣韻是六法之要,是畫的靈魂,形不似,我還可以善加指點,魂不在,不過是死物。”
孟希文輕笑道:“可是氣韻這東西,似有若無,最難琢磨。有時候,它有了,別人看不見;有時候,它沒有,別人又看錯了。”
仇九州從畫的世界裡回來,一手牽着孟鮮的手,一手看畫道:“她身在繁華之中,她的用筆如刀削般果決,繁華的□□中,她的心在枯萎,可是她又不甘,就此枯萎。”
夏語澹畫的是自己,畫的是臥曉軒的後院,四堵高高的圍牆,和風旭日,她背靠着如火如荼的薔薇架,一隻腳尖踮起,隨意看着和薔薇比鄰的爬山虎,爬山虎由上到下垂爬下來,是從外面攀爬進來的。
夏語澹不想困在四四方方的天,她嚮往外面,自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