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奕社。
未及第的讀書人,小富的商人,多混跡於此,或以棋會友,或品詩論詞,或鍼砭時弊,抒發一些不得志,不得富,不得貴的感慨。軒奕社是京城裡的二流棋社。
雖然是二流棋社,其屋舍卻別緻精雅,一處鬧中取靜的院子,在花紅樹綠之間,有數幢高樓亭臺,其中流水走廊相連,串成了一個圈。
趙翊歆和傅暱崢在幽微樓二樓。玩了一個下午,傅暱崢坐在圈椅上,懸空的雙足在桌下晃來晃去,右手拿着一個五彩小風車,玩了一刻多鐘了,也強打不起精神來,長長的睫毛一下一下緩緩刷着。
趙翊歆微微翹起嘴角,輕悄悄的坐到傅暱崢旁邊,像有一次看傅暱崢的奶媽媽哄他睡覺一樣,手輕輕的,又節奏的拍着傅暱崢的後背,慢慢的,一下又一下,傅暱崢更困了,頭一點一點的要倒在了桌子上。趙翊歆一隻手託着他的頭,一隻手改拍爲環抱,就把還是香香軟軟的傅暱崢抱住站了起來,傅暱崢嫩嫩的臉頰,擦過也還稍顯稚嫩的,趙翊歆的臉,枕在趙翊歆的肩膀上,困的都迷迷糊糊,真是被拐到了哪兒都不知道。趙翊歆再接再厲,輕撫着他的後背,抱着他慢慢踱步。
“爺,沈家公子來了。”馮撲放輕了聲音說。
可惜,將睡未睡的傅暱崢,恍惚間聽到‘沈家’二字就警醒了,睜開一雙烏溜溜的大眼,頭轉了一圈,找了一遍。
還差一點傅暱崢就徹底睡着了,趙翊歆剜了馮撲一眼,道:“進來吧。”
馮撲頓了一下,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請沈家公子進來。
來的是武定侯的長孫,沈修瀚看見趙翊歆抱着小表弟,驚訝一下,恢復情緒,平靜的抱拳一禮道:“趙公子。”
皇家富有四海,怎麼能忍受一輩子,困在九重深宮之中。當今皇上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微服出宮,太孫也是這個秉性,京城這麼大,其實沒幾個人見過太孫,趙翊歆在得過痘疹後更頻繁出來了。
沈修瀚幾年前因爲選伴讀見過趙翊歆一次,他比太孫小一歲而沒有被選中,因此,這也是沈修瀚第二次拜見太孫。
在外頭約定的禮節稱呼,像沈修瀚這樣的侯府承孫身份,只要行同輩之禮,稱呼趙公子即可,否則,按君臣之禮大拜而下,口稱殿下,能當得下沈修瀚一拜又是殿下的,能有幾個人,不是給趙翊歆招賊嘛。
傅暱崢還被趙翊歆抱着,睡意籠罩的稚音帶着奶氣,張開雙手,身體就向沈修瀚傾,口稱道:“大哥,大哥!”
沈修瀚原是想接的,看見趙翊歆明顯低沉下來的心情,就不敢動了,畢竟,他也才第二次見太孫。
“大哥,大哥!”傅暱崢扭着小身子,委屈的叫着,明明撲了幾下,怎麼撲不到大哥身上去,明明大哥就在前面,怎麼不來抱自己。
趙翊歆心軟了一下,上前一小步,同時,沈修瀚上前一大步,很自然,很輕鬆的把還是胖嘟嘟的,又穿得圓滾滾的傅暱崢抱在手裡。
傅暱崢在沈修瀚的肩上,才閉上眼睛,徹底進入夢鄉。
沈修瀚抱着傅暱崢就很不方便了,點頭向趙翊歆致意,馮撲引了他下樓。
趙翊歆在二樓,看着傅暱崢的身形,由大而小,消失在走廊裡。
傅暱崢會叫趙翊歆哥哥,就和見了夏語澹第一面,張口就來的叫姐姐一樣,是對於年齡比自己大,又不太大的人,一個尊敬的稱呼而已。
因爲順路,傅暱崢是和趙翊歆一起從西北迴來的,相處了有二十天。趙翊歆離京,是好好策劃了一番,偷偷跑出去的;回京,可是擺了太孫依仗,風風光光回來的。一路來,和傅暱崢之間,看着親暱,其實親疏的很。
就拿‘抱’這件事來說,傅暱崢和趙翊歆在一起的時候,有得抱就抱,沒得抱就沒得抱,傅暱崢再累,也不會纏着趙翊歆要抱,因爲他只是哥哥,還是太孫。沈修瀚他們就不一樣了,他們是親人,名分血脈都是的親人,傅暱崢在迷糊之中,都是選擇沈修瀚而棄趙翊歆,沈修瀚是‘大哥’。
名分是已經確立的,可以判斷的。
血緣藏身在名分之下,沒有名分,血緣就見不得光了。
虧我對你這麼好呢。趙翊歆揉揉有點犯困的臉,獨自回宮了。
武定侯府,侯夫人對着一堆明顯超過兩百里價值的布料,枯坐了一個時辰。加在給遠在雄州女兒女婿的年禮裡,送過去。
第二天,武定侯府家宴。
武定侯三子三女,三子皆在膝下,長女在大同,路近帶着外孫們回來了;次女除族,不算在內;幼女遠在雄州,十二年來纔回過一次,好在,這一次盼了多年的外孫子來了。侯夫人愛也愛不過來呢,抱着傅暱崢同坐。
沈家祖孫三代,代代有人,人丁興旺!
皇宮裡,就皇上和太孫,祖孫二人,剝着栗子吃。
“栗子呢,就是要買香源齋的。宮裡的御廚都比不上。宮裡的御廚才炒過幾顆栗子?就得像香源齋家的,一顆顆的,多香呀!”在祖父面前,趙翊歆這個孫子,很有當孫子的樣兒。
皇上剝出一顆,喂到趙翊歆的嘴裡。
趙翊歆毫不客氣的吃了一顆又一顆,把他昨天出去乾的事細細的說了一遍,爬樹,爬窗戶:“嶸嶸膽子怎麼那麼小,我連說了十遍,保證不會讓他掉下去,他纔信了……然後,他給傅侯買了水紅色的衣料子,水紅色!”
一包栗子閒話裡,很快就沒了,趙翊歆還掃了一桌殼道:“沒了?皇爺爺還沒有吃飽呢。”
“不吃了,我已經飽了。”皇上溫言道。今天的皇上確實沒有食慾,就陪着趙翊歆,吃了幾顆栗子。
趙翊歆環顧了一下空蕩蕩的屋子,也嫌棄這個空蕩蕩的屋子,豪氣的道:“皇爺爺,你別難過。我會和太|祖爺一樣,生二十四個兒子。”
皇上笑着道:“那你得先快點長大,我的大孫子,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趙翊歆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腦海中掠過某人。
被趙翊歆掠過的夏語澹,正在去鹹平府的路上,虞氏陪喬費聚在一輛車上,夏語澹和琉璃,小橋,淺碧在一輛車上玩牌,外面風雪大作,也是如期的到達鹹平府。
喬氏一族的族長是喬費聚的侄子,帶着幾個子侄在官道的驛站裡等喬費聚。
喬費聚不耐煩去受族裡晚輩們的磕頭,就在驛站裡,和族長及族長帶來的子侄們吃了飯,就趕走了他們,依着原計劃,又行了一整天,住到了偏僻的喬家馬場。
一片看不到頭的平地,覆蓋着皚皚白雪,一尺深的學,數月不化,一個年,馬的活動範圍在馬廄裡,人的活動範圍,在日夜燒着地龍的屋子裡,果然如虞氏說的,在鹹平府馬場的日子,無人來擾,又沒有繁雜的年裡規矩,過得清閒自在,就是比京城冷很多。
“太爺,那匹西南馬十七要生了。”喬費聚說過,那匹西南馬生產,不管什麼時候都要報上來。馬場裡的馬,爲了易於分辨,都是編數字的。
喬費聚身爲軍人的習慣,屋外的人一聲報,入睡中的喬費聚就醒來並清醒了。虞氏也連忙起身,顧不上自己,先給喬費聚穿了嚴嚴實實的一身,喬費聚不等虞氏就去了馬廄。
屋外夏語澹看到上房的燈亮了,也趕緊穿戴起來,夾皮的大襖,披風,昭君套,暖手筒,一塊大毛圍巾包得只露出眼睛,和同樣打扮的虞氏隨後趕到。
要說夏語澹在喬家住了一年,對比夏喬兩家同是享爵之家,兩家的精神面貌是完全不同的,夏家像一輛隨時要掉鏈子的自行車,喬家雖然看着老久,騎起來還是穩穩當當的。就拿兩家的家主來說,夏文衍天天庸碌無爲,應該算中年的人,已經如老年人一樣,過着養老的生活,吃吃喝喝,尊享安逸;喬費聚七十多歲的老人,卻比中年人還充滿活力,餘生的精力大半傾注在這片馬場裡。
最近十年,就專注一件事情,用西寧馬,改良西南馬。
西寧的馬,普遍比大梁的馬高大,戰場上,一寸高,一寸強,馬高一掌,西寧的鐵騎就能居高臨下,壓住大梁的鐵騎。就那麼一寸,大梁就要投入更多的人力,財力壓回去。最根本的方法,還是要改良大梁的馬,讓與之能與西寧馬一對一對抗。大梁產量最多的馬就是西南馬,雖然資質不管怎麼比,在戰場上,和純種的西寧馬都差了一大截,能改良的地方還是改良一點,每匹馬提高一點點,對大梁整體實力,總是有好處的。
這一次,喬費聚從京城跋涉到這個冰天雪地的馬場過年,就是要守着新一批借了西寧馬種子的西南馬。
人會難產,馬也會難產,西寧馬高大,西南馬矮小,用死腦筋想一想就知道,這批西南母馬難產機率很好。結果也確實如此,之前生過一次了,母子都沒有活下來,這一次,也不知能不能活下來。
母馬生產的時候,性情暴躁,陌生人不好靠近。喬費聚本身就是給馬接生的高手,因爲那匹西南馬不是自己養着的,靠近不得,只能藏在馬廄外面,隨時聽着,遙看,遙控着裡面的動靜。
夏語澹第二次看到喬費聚沉靜的坐在外面壓陣,坐在外面,吹着寒風,頂着大雪。
喬費聚,他能放棄尊貴繁華的生活,在陋室裡頂風冒雪,只爲親自看顧一匹在生產中的母馬,不管他是多老的男人,多狠的男人,多複雜的,簡單定不了是好是壞的男人,現在的他,就是有魅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