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捧了玉佩,聽到趙翊歆只說了五個字,站立了一下,見趙翊歆再沒有別的話,逐轉身離去。
“朱奎有兒子沒有?”趙翊歆忽然問道,背對着侍衛長董樺。
董樺既悲且喜,趕緊回明白了,道:“朱奎有個兒子朱澄一,去年十一月滿週歲!”
董樺話音落下,趙翊歆已經道來:“追封朱奎,廣威將軍,由子朱澄一承襲。”
廣威將軍,武將正四品。追封死人可能說是虛榮,傳給兒子就實在多了。雖說是給了一個一歲多的奶娃娃,可那是他父親用命換來的。向董樺,秦勉,朱奎這些侍衛,和韓書囡,陸潯,彭遊藝不一樣,後者出身享爵之家,又是嫡系子弟,祖上就有這些,董秦朱之流,是寒門子弟,寒是貧寒的寒。拿大刀從最底層的兵卒,多少人裡挑出來,沒有背景,也沒有基業,此生只會是以皇太孫侍衛爲□□,來用命搏一份家業。
現在朱奎是死了,家業掙下了。兒子廕襲了這個官位,是虛職,也是官身,終生領着朝廷的俸祿。若將來長點本事,還能領個實差。
董樺代兄弟和子侄跪下謝了恩。
趙翊歆抿着嘴沒有說話。有功當賞,有過當罰,賞則重賞,罰則重罰,這點東西是朱家應該得了。
王貴把玉佩交給了心腹之人送去給夏語澹,又過來請示趙翊歆用飯。後面很多大事有待料理,趙翊歆雖然吃不下,也強迫自己吃下,然後聽着屬下回事。
提了樊於期的人頭,獻了燕國督亢一帶地圖,藏了趙國徐夫人的匕首,收買了寵臣蒙嘉。荊軻纔有一次刺殺秦王的機會,要刺殺趙翊歆也沒那麼容易。
首先說那把弓||弩,它是埋藏在了地底下,挖出來一看,弩身長六尺六寸,弩||弦遇雨雪不廢,弩機銅郭內望山,懸倒,鉤心的設計經過了改進,箭鏃全長六尺,箭頭用了無堅不摧的精鋼打造,箭身棗木紅赤,外包銅皮。從那個位置射過來,足有千斤之力,有破重甲之能。
在中程距離內的弓||弩,即使神器營,也沒有那麼好的弓||弩。
也就是說,這是一把特意爲了行刺皇太孫而研製的弓||弩。
其次說埋伏的時機。因爲皇太孫將臨,初九欒台山便被禁軍包圍了,一個刺客扛着那麼大一把弓||弩,在山坡上挖一個坑把弓||弩和自己埋起來,那麼大動靜是可以買通禁軍的嗎?巡邏的人長着幾十雙眼睛。只有一種可能,在初九之前這人就埋伏好了,蟄伏多日,但求一擊。但是在初九之前,幾個人知道趙翊歆會來欒台山?古成奇只是密奏了彗星之事,趙翊歆來不來不是他決定了。趙翊歆只把決定告訴了兩個人,除夕和傅暱崢提了一下,初三晚上告訴了夏語澹。
最後說執行行刺的這個人,這麼好的箭術,又有能在冰天雪水裡蟄伏多日的耐力,他還是一個死士,不管任務成不成功,侍衛靠近他的時候,還沒有打呢,他已經自盡了,死前還刮花了自己的臉。這樣的人才培養一個出來要花多少心血。
同時做到這三條,才能靠近趙翊歆,哪一家做得到?
嫌疑最大的,無異是高恩侯府。
初五到初八,爲了慶賀太孫妃誕子,欒臺縣,香河縣,西安縣,博野縣派發米麪。大量的馬車和僕從在這四縣流動,藉着那些東西,把弓||弩運過來,把刺客留下來,甚至是把埋藏弓||弩的大坑挖起來,高恩侯府是最有可能辦到其中第二條。
但是第一條,第三條?弓||弩和死士用錢買嗎?很多東西是錢買不到的。高恩侯府,即使加上淇國公府,手下沒那種人才,能造出比神器營更加精良的弓||弩,還有訓練出配合這把弓||弩的神箭手!
趙翊歆在得知這些的時候,也同時得知了皇上圈禁了高恩侯府,圈禁了太孫妃,抱了兩個孩子去崇智殿。
在趙翊歆身邊補充這些的,是內侍王貴。同時屋裡站了侍衛長董樺,新調來的禁軍指揮,神機營提督,刑部,大理寺下的屬官等好些人。趙翊歆知道了這些事,久久坐在位置裡沒有反應。
王貴知意,向各位大人使了眼色。
主子身邊,都會有一個知冷知熱的奴婢。雖然內侍在主子面前自稱奴婢吧,走出去是可以代替主子指使所有人的。皇上身邊有一個伺候了幾十年的謝闊大總管,趙翊歆身邊也有一個伺候了二十年的王貴。各位大人會意,靜靜的退了出去。
等人退了出去,王貴瞧着趙翊歆的臉色,把痰盂拿了過來,趙翊歆壓不住胃裡的那陣噁心,把之前勉強吃下去的飯和藥全部吐了出來,又幹嘔了很久。
內侍們收拾乾淨,進了新的一桌膳桌。是一桌藥膳,湯湯水水,沒滋沒味不說,還散發着藥氣,趙翊歆忍着那股子味道吞了兩碗,斜靠在榻上。
王貴又讓人擡走了膳桌,端了藥碗來。
趙翊歆閉目道:“等會兒。”
王貴想要勸一勸,後一想,把藥碗遠遠的放出去溫着。
“王貴,你記得我七歲的時候,偷看了皇爺爺收藏頂櫃上,用明黃色鳳尾紋長條錦盒的那幾張畫嗎?”
王貴無需作答,偷看皇上私藏這件事,又怎麼會忘了呢。
趙翊歆少有的呆呆問道:“你說畫裡的女子,她美嗎?”
王貴禮貌的一笑,道:“據說最好的畫師能做到神形具備,不過像奴婢這樣的魚眼睛,就算做到神形具備了奴婢也欣賞不出來。”
趙翊歆眼珠轉向王貴,追問道:“那也就是說,看不出來她有多美了?”
王貴不快不慢,徐徐解釋了道:“不是這個意思,奴婢是疑慮‘神形具備’的畫技。一個活生生的人,把她躍於紙上,就一張紙,怎麼能表現出千變萬化的‘神形’,又怎麼可以說是‘具備’。不過能入得皇上的眼……”王貴恭謙的俯低了頭,道:“能入得皇上心裡,想來也不在表象。”
“活生生?”趙翊歆的眼眸像落了層灰。
那都是死去很久很久,燒成一罈骨灰的人了。
穎國公府和高恩侯府是不一樣的,穎國公府是功高震主,高恩侯府,是靠在女人身上成就的富貴。
那一位是穎國公府的寶貝,夏語澹只是高恩侯府的一顆棋子,而且夏語澹清醒的認識到,她也僅僅是一顆棋子罷了,得用的時候可以拿來一用,不得用的時候,可以隨時遺棄。所以那時候皇上反對趙翊歆娶夏語澹,趙翊歆沒有在意那種反對。
可是總歸是斬不斷的血脈!
趙翊歆目向王貴道:“太孫妃還什麼都不知道,你去和她說一說。”
是皇上圈禁了夏語澹,就是趙翊歆知道,也不會爲夏語澹解禁的。
皇家的男人,他們心裡總有些東西,比男女的情愛更加重要。
王貴當即下山,一路快馬,先面見皇上,被謝闊攔在外面,說了宮裡查出來的一些事,又叮囑了幾句,給了他進入華滋軒的腰牌。這樣一來,夏語澹見到王貴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分了。
夏語澹頭上除去了所有的釵環,及腰的長髮束成一紮,堆在胸前。身上穿的,是夏語澹自己閒暇時一根一根線捻起來,又織出來的衣裳,最普通泛白布衣,填了棉花做成一件臃腫的及到腳踝的大襖,沒有佩戴一件飾物。
王貴見了夏語澹這樣的穿戴,極快的走到夏語澹面前惶恐不安的跪下了。因爲這樣的穿戴,是後宮等待降罪的表示。主動犯下的是罪過,不過血脈相連而波及到的,也是一種罪過。夏語澹低頭看着身上的衣裳,從商鞅開始,令民爲什伍,而相牧司連坐。這個時代律法制度之一就是連坐。雖然現在太孫妃的寶印,寶冊都還在夏語澹的手裡,但夏語澹不想撇請關係,也撇不清,至少一個連坐,是撇不掉的。
怎麼撇掉呢?這次高恩侯府可能要被連鍋端起,從那個府上走出來的女子,可以落井下石嗎?可以拍手稱快嗎?可以說,高恩侯府是高恩侯府,我是我,我和那府上的人,沒有父女之情,沒有兄妹之情,沒有主僕之情,所有因爲血緣而該滋生出來的感情都沒有!
什麼感情都沒有,還算是人嗎?
夏語澹手上握着三個時辰前,從欒台山送過來的玉佩,一塊沒有任何雕刻的鵝軟石形暖玉,趙翊歆養在身上才十幾天,以前趙翊歆佩戴多年的玉佩,給了兩個孩子。玉報平安,握着這塊玉佩,可以讓夏語澹安心,看見王貴表現出惶恐不安的樣子來,夏語澹也能在待罪的情況下,維持住她該有的,太孫妃溫婉莊嚴的儀態。夏語澹畢竟還未廢位。
“起吧。”夏語澹擡手,讓王貴站起來,見了王貴站起來,才鄭重說道:“我是見過很多腌臢事的。有的父母,爲了一兩銀子賣了丫頭;有的兄弟,爲了掙一畝水田,官司打到縣太爺前面;闔族大家裡頭,擡一個壓一個,爲了一件差事,一個族裡十幾個子侄搶破了腦袋。不管那些事情那麼腌臢吧,到了最後,丫頭也不能因爲父母賣了自己,就當沒了父母,親兄弟能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嗎,闔族大家裡頭,見了面都是先端笑臉。有句很樸實的話,這是做人的道理!沒道理別人不把自個當人看,自個兒不把自個兒當人看了。連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做人的規矩都不遵守,豈不是畜生不如了。王少監,你說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