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登基的前後那幾年,大梁在北方最大的勁敵還是橫居在燕京上方不到兩百里的遼國。
元興元年,遼國可汗稱帝。
元興二年,遼國皇帝統兵四十萬,壓在樑遼兩國的邊境上,直指剛剛登基的皇上下戰書。那時候,皇上還沒有褪去年輕人的血氣方剛,而且被幾十年的宿敵指名道姓,形勢退不得,皇上領了五十萬兵馬親征。
元興二年七月,是皇上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候,因爲他被遼國遼國三王子,四王子八萬鐵騎奇襲,困於興和城整整一個月。
八月,韓老將軍從西北調過來三萬西北軍,合着手下原來的三萬人馬,湊成六萬,六萬分成四路,同時猛攻興和城四門。
八月初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豔陽高照下,肉眼可以看見的,曠野上熱浪滾動。
六萬疲憊之師進攻八萬以逸待勞佔據有利地形的八萬鐵甲騎兵,是一場勝負毫無遠懸的戰役。
那一天,皇上站在東城門上,四周層層護衛把皇上保護的嚴嚴實實,皇上只能通過其中的縫隙,看到那個女人,那個皇上十五歲,就喜歡了,十幾年念念不忘的女人。
她在軍前奔馳,像一陣狂風捲曲煙塵滾滾。
“爲我皇陛下死戰!”
“爲我大梁國,殺!”
數萬人呼喝,天地都爲止顫動。
那個女人挑上助戰臺鳴鼓,厚重的鼓號一聲接着一聲響起,沉痛而壓抑,巨大的曠野上,裝備較之遼國鐵騎簡陋許多的西北軍一字排開,像潮水一樣義無反顧撲向敵方的軍陣。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血肉戰場,西北軍衝一排倒一排,戰馬嘶鳴,人聲悲嚎,後面的人踩着自己人的屍體去堵遼國鐵騎的刀口。
皇上瞪紅了雙眼,那個女人站立的助戰臺被一隊遼兵沖垮,她帶着千人騎兵,像一條火舌衝進了敵人的軍中,義無反顧的向城門撲來。
乾涸的地面被血液染成泥漿,十丈之距,皇上已經能清晰的看見那個女人的身影,可是這個十丈之間,隔着千軍萬馬,皇上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個女人的坐騎,被十幾只長矛貫穿了身體架起。
她的那匹馬,還是她從腰鼓深山馴服出來的那匹黃驃馬,在半空中一聲悲鳴,前蹄踩住兩個遼兵的頭顱,身體一個前翻,把它的主人往前甩出去,然後它自己被釘死在地上。
皇上一直知道的,他欠那個女人良多,他也早早下定決心了,從皇孫皇子太子,到皇上,只等他打贏了這場戰,建立了遠追太|祖太宗的武功,到時候他成爲了真正一言九鼎的君主,他會排除萬難,廢掉皇后,廢掉太子,把她和兒子從西北接回來。
他要從承天門把她迎進皇宮,讓她成爲天下最高貴,最有權力的女人,以此補償她這十年,他犯下的過錯。
可是她從馬上飛躍出去,陷在了敵人的包圍裡,血染了她一臉一身,鮮血匯成細線一縷縷的往下滴落,根本看不出她絕美的容顏,絕世的風華。
她是從須彌山下來的阿修羅,爲了他沐浴在血海。
皇上知道,他壞了她的修行,一輩子都補償不了了。
趙翊歆說得那句話沒有錯,她從來沒有啓動過對權力的野心。
皇上把天下捧到她的面前,她也不要。
那個女人,從來沒有因爲權力算計他,只是爲了躲避他,一次次的算計他,爲了躲避他,名譽不要了,性命不要了,躲到了閻王殿裡。
怡人的涼風在景山上穿梭,空洞而冷寂,想起她的時候多麼痛苦,不想起她的時候,天大地大又是那麼寂寞!
皇上被這一陣陣痛苦和寂寞壓彎了腰,席地坐在半道山。
謝闊一人從舒嘯臺上走下來,看見皇上是這個樣子,連忙趴在地上,小心的道:“皇上?”
皇上沒有反應,謝闊等了一會兒,又試探的出聲:“皇上?”
這回皇上終於有了反應,聲音低啞道:“送她們回宮……”說到一半,又轉折道:“都送她們出宮吧。”
她們,是指那四十八位秀女。皇上緩緩的起身,自己抖乾淨了衣裳離開了景山。
那個女人是沒有算計他,相反是他一次又一次的算計了她,連她身後的子孫都不放過的算計了一遍,他好不容易要過來的孫子!
“哎!”謝闊因爲驚訝連應答聲都變了調兒,自選秀開始,還沒有哪次不留下一個全部又送走了,但皇上既然這麼說了,謝闊也不會反駁,只會按照皇上的命令辦差,不過把她們送出宮之前,還是要把她們先送回宮放幾天,等安排好了,才能把她們送出去。
謝闊趕緊爬起來,又往山上跑收拾那一個爛攤子去了。
夏語澹矇頭蒙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這是她這些年練成的本事,一口氣過不去她又無能爲力的時候,夏語澹就會讓自己沉沉的睡去,一覺醒來,沒有你世界照舊轉,所以有你一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小白乖巧的被夏語澹當被子抱着,一看見夏語澹睜開了眼睛,就掙脫了夏語澹的懷抱,在狹窄的榻上轉圈圈。
看到小白這個行爲,睡得全身悶疼的夏語澹立刻清醒了,馬上讓出一條道來把小白推下去,小白搖着尾巴快速的跑了出去,它是要去放水,看樣子是憋了有一會兒憋壞了。
夏語澹看着被小白穿過而晃起的珠簾莫名的笑了。
其實你看,什麼事兒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生活依然充滿樂趣,這也就夠了!
簾外守着的宮人看見小白跑出來,連忙端了衣物,梳洗之物魚貫而入,比起夏語澹睡前的沉默,這些人的腳步明顯輕快了些。不過夏語澹沒有留意這個,默默的梳洗着,問一邊的依翠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依翠脆聲答道:“酉時初刻!”
夏語澹一想,快用晚膳了,第一反應就是想問趙翊歆在哪兒用晚膳,然後她趕快過去,忽然又想到,今天趙翊歆美女環繞,是不會和她用晚膳了,不由神色暗了暗。
等到換好了衣服,夏語澹在試衣鏡上看着自己的身影,通過鏡面看見陳掌事和抱影走來,夏語澹這纔看見她們臉上歡快的表情。
夏語澹遲疑,問道:“舒嘯臺上留牌了幾人?”
抱影憋不住話,笑道:“娘娘一個也沒有留牌,全部送回鍾粹宮了。皇后娘娘使了蕭姑姑來說,殿下沒有看上一個人,皇上依了殿下的意思,也沒有留下一個人!”
因爲這份驚喜太過突然和厚重,夏語澹直接愣住了,呆呆轉身看着說話的聲源,也就是看着抱影。
抱影活潑的饒舌道:“陳姑姑從昨天開始就忙得腳不沾地,又是擬單子,又是拿鑰匙領人開庫房拿梯子搬東西,都白忙活了。”
是了,陳掌事在準備那四十八個人的賞賜,尤其是嬪,婕妤,美人,才人這幾等的賞賜,現在都沒處送了。
陳掌事少有的放下了她不苟言笑的面容,笑着道:“這樣的活兒,奴婢白忙一百遍也是甘心的。”
不管太孫後宮一個人也沒進會讓多少人失望,反正夏語澹身邊這些人,馮撲,陳掌事,抱影,依翠,尺素等幾百個夏語澹名下的奴婢,是高高興興的,太孫能只和太孫妃恩恩愛愛,就是她們這些跟着太孫妃的奴婢都與有榮焉!
夏語澹還沒有從驚喜中回過神來,呆板的問道:“殿下在何處!”
陳掌事收了笑容,嚴肅道:“殿下在文華殿。”
文華殿是歷代儲君讀書的地方,在皇宮的外朝協和門以東,象徵意義多過於讀書意義,皇上和皇太孫在西苑長居,那邊的文華殿只有大學士開經筵趙翊歆纔會過去聽一聽。趙翊歆不喜歡聽經筵,所以一月只在初二,十二,二十二,開三次,今天才十八號。
夏語澹直愣的問道:“那皇上在哪裡?”
陳掌事道:“皇上在崇智殿,倒先下了聖諭,聖駕兩天後要去汴京行宮。”
太宗之前,汴京纔是大梁的國都,原來的皇宮做了行宮,汴京對於皇朝來說也很重要的,畢竟皇陵都建在汴京那邊。
夏語澹有些明白,天子之家無家事,這件事情沒完。
雖然樑朝從開國以來一直明令,後宮不得干政,但是後宮的榮寵和前朝的榮寵總有着斬不斷的千絲萬縷聯繫,現在後宮中兩代女主同出一門,就是皇上和皇太孫要罷手,朝臣也會奮起一爭,所以這當口趙翊歆不見夏語澹,是爲了減少夏語澹這邊的注意力,有一點是一點的減少夏語澹這邊的壓力。
這番心意,讓夏語澹感動的快要哭了出來,不過在一羣宮人面前,夏語澹儘量控制住了這種情緒。
第一次,夏語澹調動出了厭惡的情緒,厭惡這個西苑和皇宮營造得那麼大幹什麼,才住正經幾個人,夏語澹是恨不得自己長了翅膀飛到趙翊歆身邊去。不過夏語澹最後也只能坐在湖邊,抱着小白思念趙翊歆而已。
果然,第二天開始,朝中和地方上的臣子接二連三的上摺子,張口就是祖宗規矩,從皇家子嗣現在凋零的現狀起筆,懇請皇太孫爲了江山萬年計,廣納美女,充實後宮,繁衍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