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語澹第一次見穿戴隆重的趙翊歆,用樑冠束了發,身穿一件三色金龍鱗紋玄色素接袖,外罩披肩白狐褂,腰佩山玄玉,腳登杏黃靴,帶着朝氣而來,單膝跪在地上。
“給娘娘請安……”聲音如清泉叮咚。
“快起來,快起來。”皇后滿面堆笑,離座雙手把趙翊歆扶起來,愛看着趙翊歆道:“纔出去一會又忙忙趕過來……”想是覺得自己看見孫子的眼神,期盼太多,皇后收回了目光,回頭對夏語澹道:“他姑姑身子重了,只在家養胎,他姐姐說好今天進宮的,到了時辰也沒見她來,說是在府裡暈倒了。這是怎麼了,人就暈倒了?”
皇后關切之意溢於言表,問向趙翊歆。
“說是喜也是憂,公主府有人過來,娘娘仔細問一問吧。”平都公主在她的公主府暈倒,趙翊歆就立刻趕去看了。尾隨在趙翊歆身後一個着桃紅的丫鬟跪在皇后面前,準備皇后問話。
皇后緩了緩,回到座位上,笑道:“瞧我急的,虹裳快給太孫上茶,你坐着吧,早晚都是一家人,不用避諱。”
虹裳就是蕭姑姑,夏語澹有了一個繡墩,坐在皇后身邊。
皇后安排好了他們二人,才清冷了口氣,問跪着的丫鬟道:“蒲月你說說,你家主子是怎麼回事。”
蒲月微擡頭答話:“回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是有喜了,只是日子淺,加之公主信期那幾日,依舊來了紅,所以奴婢等疏忽了,今日公主和駙馬晨起,還以爲晚上沒睡安穩精神短了,梳妝之時越發撐不住,現在又見了紅,太醫已經開了安胎藥用上了。”
皇后的一顆心隨着蒲月說的話晃上晃下,急道:“那胎兒保住了沒有?
“太醫說,只看今天,過了今天止了紅就無礙了。”
皇后手撐在扶手上,急道:“這話就是說,今天紅止不住就要滑胎了!果然說是喜也是憂,聶家……他聶瑛就是這樣服侍公主的?”
公主和駙馬晨起,夫妻不可能晚上蓋個被子純睡覺,還沒有睡安穩,怎麼個沒有睡安穩呢?其中的意思皇后聽得出來,女人懷了身子又行房事,才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若有閃失,他聶瑛是首罪。
“娘娘,這倒也不能全怪罪姐夫。我問過姐姐了,是姐姐着急。姐姐說她想要個孩子,以爲前幾天……還沒有,所以這幾天着急了些。”
平都公主暈倒,趙翊歆出馬就是查這個事情,萬一真是聶瑛縱慾,聶家沒那麼好過。可是一查之下真不能全算聶瑛的過錯。公主和駙馬,要和尋常夫妻顛倒一下。只有公主想,才能把駙馬拉上牀。是平都公主一次次召見駙馬,有公主說話爲證,皇族的生活沒有私密可言,公主府女官還記着呢。
平都公主甚是愛重駙馬,婚後如膠似漆,常常傳召聶瑛。這牀第之事……平都公主一天到晚,只做她開心的事,她覺得和駙馬在一起怎麼開心,她就怎麼做,聶瑛的過錯,只是太遷就平都公主的意思。
當然,平都公主想懷一個孩子也是真的,所以纔會在牀上這麼用力。
皇后搖頭嘆息:“我就說年輕小夫妻不懂事,不知道怎麼過日子,公主府需要一個穩重老城的人坐着。”
皇后是說,公主府需要一人總領事物,對外能處理家務,對內能勸誡公主,指點公主和駙馬言行。現在的掌事女官充其量只是一個文書,對公主沒有約束的能力,才讓一對年輕小夫妻,貪圖牀第的歡愉,失了分寸。
趙翊歆並不認同,道:“前朝公主下降,倒是會從宮裡帶出去這樣一批老人,結果呢,那些老人在宮裡恭順,在宮外就拿着女戒婦德磋磨公主,鄙視駙馬。公主和駙馬相見,還要向那些人行賄。我朝早年也有這樣的故事,寧壽公主的駙馬,給了賄金少了,就遭了這羣人暴打,還得公主出來爲駙馬苦求,皇家公主向家奴低頭……這種事情只此一次,絕不能再有此種顛倒尊卑之事發生。”
寧壽公主是太|祖的女兒,每一件事都是過猶不及,太宗以寧壽公主之事抹去了公主府女官單獨進宮晉見的權利,那些女官失去了晉見後宮之主的權利,也就失去了後臺,只能是公主腳下的奴僕,也就沒有站起來勸誡的底氣。
“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視爲婦德。那今日這件事,平都傷了身子。傳揚出去,平都還要傷了顏面。”皇后也有她的一番道理,公主府公主一人獨大,公主貪婪牀第之歡,把孩子弄沒了,這話好聽?
趙翊歆不在意,笑道:“漢朝的館陶,唐朝的太平,周朝的顯惠。娘娘放心,姐姐的顏面在我這裡,只要我在,外人傷不到姐姐。太醫院說話,九分準只說七分,姐姐的身子,一羣人守着,總會守住的。姐姐年輕,日子慢慢過,就會過日子了。”
館陶,太平,顯惠,三位公主還公然納寵,女人做到了公主的位置,那些被視爲婦德的戒條對公主沒用,公主依仗的是帝寵,只要帝寵在身,公主就有顏面。現在平都公主有皇上寵着,將來趙翊歆接着寵着,她可以盡興做她的事,包括享受牀第之歡。
孩子嘛……趙翊歆沒把聶家的種看在眼裡,保得住就保,保不住沒了也算了。只是平都公主現在一心還在聶瑛身上,這個意思放在心裡就算了。
皇后的想法和趙翊歆,和皇上不一樣,說下去就沒意思了,轉頭對夏語澹道:“難爲你聽了這麼一出。”
“只盼平都公主平安過了今日。”夏語澹只能用最樸實的話,保佑平都公主和她的孩子平安,再多就不能說了,人家夫妻的事,再多也不是她一個未婚女子說的。
平都公主有流產的危險,皇后情緒低落道:“本想留你吃了飯……只是平都這樣,我也提不起精神,我要去佛堂念念經,安安心,只求菩薩保佑我的孫女。我現在也不出去給人添亂,過幾日,等平都那邊妥當了,我再去看看她。”
皇后不能想出宮就出宮,皇后提早說出來,就是隔空和皇上打個商量。
“臣女告辭。”夏語澹目不斜視的離開。
平都公主和聶瑛那點事,趙翊歆做弟弟的,還真不好意思說,他這樣直接過來,一半原因就是看看夏語澹。趙翊歆在皇后面前,沒有掩飾他對夏語澹的喜愛,他就從容的看着她離開。
皇后跪坐在佛堂唸經,佛念萬萬遍,也不能平靜她的心,腦海裡只有趙翊歆目送夏語澹離開的畫面,一隻撥動佛珠的手,久久停在那裡,皇后如她面前的雕塑一樣,連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見。
夏語澹已經回到了石榴院,換了一件家常的衣服,道:“馮撲,你現在是我的管家了。家裡有什麼事嗎?”要是沒有事,夏語澹想回藤羅衚衕了,還是那裡自在。
馮撲笑着道:“有兩件事要說予姑娘聽聽。第一件,姑娘的五姐親事定下了,男方是今年新科的一位同進士,授予了四川馬湖府屏山縣令,不日入蜀。因此府上五姑娘的婚禮就定在本月三十日,還有十八天。”
“這麼趕,男方是怎樣的人家?”同是夏家的庶女,隨便瘋長,夏語澹對夏爾釧沒有怨恨,只是感情就這樣了。夏爾釧要遠遠的嫁出去了。若無意外,夏爾釧一輩子不會回到京城,她在京城之外的一輩子,還是希望她能安穩一點。
“男方祖籍湖廣辰州府,是家中長子,上有高堂,下有一弟一妹,家中田地千畝,家資數千,五代耕讀傳家,出過幾個文書小吏,進士還是第一個。”重換一個人,家裡的資產還沒有李永的養子多,只是一個白身,一個官身,一得一失,只能夏爾釧自個平衡了。
只要夏爾釧把心放低一些,小地主出身的同進士,不委屈她侯門庶女的身份,夏語澹溫和道:“是要我給她添妝嗎?”
“正是,還得姑娘拿個主意。”
夏語澹笑道:“我身份變了,自然和前面四位姐姐出嫁時不一樣。你看着辦吧,怎麼樣添妝纔不失我現在的身份。如果可以,多添一些金銀等實在的東西。還有一件事呢?”
“明後兩天,宮中會來人爲姑娘量體裁衣,準備明年二月大婚用的禮服,及大婚之後,姑娘所用的衣飾。”
婚期定了,夏語澹總會有很多事,脫不開身。
空谷館,夏爾釧和幾個丫鬟一起趕製嫁衣,兩個時辰夏爾釧言語也不言語一聲,只低頭做活。
鍾氏進來,身後跟了幾個提食盒的婆子道:“姑娘功夫大了,歇一歇用飯吧。”
夏爾釧把丫鬟們都打發出去吃飯,只留鍾氏,擺菜拿筷。
夏爾釧默默低頭吃着飯,忽而擡頭帶着哭泣之聲:“姨娘,你我只有這些時日了,以後千里迢迢,怕是再不能見了。”
出嫁那一日,鍾氏根本不能現身,有些話,只能現在沒人了說。
鍾氏撫摸着繡了大半的大紅色嫁衣,懸了十五年的心落地,心落在地上,隱隱作痛,卻痛得安慰,道:“姑娘不要想着過去,不要想着現在,想想將來,將來你遠離京城,就只有你一個人了,只你一個人,怎麼在夫家活好了,你只要想這件事,其餘多想無益,也無需爲我想。姑娘出嫁之後,我只日日誦經唸佛,保佑姑娘夫妻和樂,子孫綿長。這就是我後半輩子全部的生活,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