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釵記 12怪病 名 3G 網首發
整個夏季生意盎然,而劉家人的心情卻陰霾不散,因爲歡姐臥了一季。
它悄悄的來,在你未察覺的時候。
一日日的犯懶,懶得吃,懶得動,懶得說。起先劉嬸兒以爲歡姐是歪纏搗鼓吃食,是偷懶逃避規矩,還兀自生氣,覺得女兒八歲了還不懂事,還沒有夏語澹懂事,教訓過她幾天,她依然如此,飲食一日日的減少,漸漸的沉默安靜,漸漸的消瘦嗜睡。
然後家裡開始變着法子的做吃食,今日殺雞,明日宰鴨,卻沒有增加她的食慾,行腳大夫請來家裡三次,藥方子改了又改,毫無效果,大夥兒才意識到歡姐得的是不一般的病。大暑熱天,正常的身子躺在簟席上還要打着扇子才能睡覺,她卻蜷縮在薄被子下,終日的昏沉,像冬眠一樣。
鄉村只能請到行腳大夫,更好的請不來家裡,要自己送去醫館。劉三樁牽着驢車,劉嬸兒攙着歡姐,帶了不知道多少錢出門求醫,半個多月後,抱着昏迷了的歡姐回來。劉嬸兒憔悴的將要倒在地上,卻是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女兒還活着。劉三樁對着守在家裡的三個人沉痛的道:“咱走過了,現在她邁的過,邁不過?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從望宿縣到和慶府,經手的大夫拿歡姐的病束手無策。最開始還能夠試着開藥方,下過幾劑後,病情一如既往的惡化,精神萎靡,神智昏沉,藥食不進,大夫們就不願意下手了。一條性命在醫治下依然走向死亡,很少有大夫能承擔得起這個後果而陪着病人掙扎到最後,也很少有家庭執着走到最後,畢竟,一個病人在精神上經濟上是可以把一個家庭給拖垮的。
一個八歲未成年的女孩子,劉家兩口子抱着她掙命一回,已經盡了父母之義,爲了她把一個家庭拖垮了,卻是不能夠的。且誰知道她醫不醫得了病,若是不死無疑,也要死在自己的家裡。
歡姐回來了,像一個易碎的娃娃,讓人惶恐無力,因爲不知道是什麼病,不知道病因是什麼,不知道怎樣的照顧能試着挽救,不知道怎樣的照顧能讓她走的安順。
炎炎夏日,歡姐就是拖着一口氣的活着。
夏語澹記得,剛進入劉家的時候,歡姐四歲,彼此相處的一點都不愉快,因爲夏語澹進入劉家,遭到威脅最大的就是歡姐了。原本歡姐纔是家裡最受寵愛的幼女幼妹,突然的,一個比自己年紀更小的孩子,憑藉了所謂‘主子’的名銜,佔據了最受關注的位置,被所有人捧着。
那會兒,歡姐可沒少揹着人欺負夏語澹。揹着人指示夏語澹端茶遞水;揹着人搶過夏語澹身上家人給的吃食;揹着人把夏語澹頭上漂亮的小珠花摘下來戴在自己的頭上。
在被人以爲不懂事的年紀,夏語澹沒少受這樣的慢待。
在奶孃丫鬟手下悲慘的經歷更讓夏語澹知道,當一個人不想隨便的時候,人家都能對你隨便,如果你再隨便一點,人家就會對你更加隨便。所以,夏語澹雖然不想和一個四五歲的女孩子計較,卻不得不計較,因此,歡姐揹着人欺負夏語澹後,夏語澹會老實不客氣當着劉家人的面兒表達出來,不會悶聲吃虧。劉家人對夏語澹還是有尊敬之心的,轄制着歡姐,歡姐開始不服,接着欺負,夏語澹接着表達,幾次之後,歡姐也轄制住了,彼此才相安無事。不過夏語澹知道,歡姐心裡是不喜歡自己,似主非主,沒有主子的威儀,一個孩子的模樣,是不能得到所以人的拜服,不喜歡就不喜歡吧,人又不是銅錢,哪能得人人的喜歡。
即使如此,同住一個屋檐下四年,歡姐就要這樣準備着隨時走了嗎,還來不及長大?
這一天,夏語澹在院壩下納涼,王萬林經過劉家的院子,向夏語澹招手,現在夏語澹已經和莊子上的人打成一片了,那些人有什麼事都不忘了她,王萬林把夏語澹叫出來,給了她一個新鮮的蓮蓬,從湖裡畈摘來的,湖裡畈,顧名思義,湖裡畈多湖泊灘塗,是湖裡的村子,各種水裡能長出來的物產都可以賣到府上的。
現在的蓮蓬還是頭茬,夏語澹拿着蓮蓬走進歡姐的房間。歡姐生病了,雖然至今病症沒有過人的跡象,但因着不知道是什麼病,還是防備着過人,所以歡姐已經移除出原來的挨着夏語澹,院子前排的正房,而住在後一排廚房後面的一間儲藏室裡,那兒以前是放糧食的,單獨一個小間,乾淨通風,裡面一張掛着米白色紗帳的小小的架子牀,一個小木櫃,一張四方小桌和幾把小杌子,是歡姐原來屋裡的東西,爲了讓屋子有點生氣,擺了兩盆綠色的植物,窗戶新糊了窗紙,厚厚的,白天關着隔着強烈的陽光,晚上能吹進來一些涼風。
夏語澹坐在牀前小杌子上看着歡姐,歡姐恰好醒着,一條灰藍色的薄被蓋着腰腹,頭枕在同色的枕巾上,頭髮散着黏在臉上,襯着面龐消瘦,臉色蠟白,因此,一雙眼睛,更加的水汪汪,從未有過的明亮清澈,像一個傻瓜。
是的,像一個傻瓜!
人病得糊塗了,什麼都沒有精力想,心思乾淨到空白一片,乾淨到該有的反應都沒有,可不是個傻瓜。
劉家人也這樣擔心着呢,擔心她哪天睡死了,擔心她活下來,也變成了一個傻瓜。
夏語澹把蓮蓬放在歡姐的眼前,往年她最饞着吃的嫩蓮子,只是得她明亮清澈的眼珠子一轉而已。
好吧!夏語澹動手掰開蓮蓬,剝除蓮子外層的綠殼,裡層的白膜,中間的蓮芯,把白嫩嫩的蓮子遞到歡姐的脣邊,她也只吃下五顆而已,之後再不張嘴了。
夏語澹摸着歡姐的臉,摸着還涼涼的,正常的體溫,夏語澹好奇的問:“你難受嗎?”
歡姐眼神朦朧,沒有反應,不知道有沒有聽見,聽見了是否理解。
夏語澹再問:“難受?就是你現在疼嗎?”
歡姐應該聽懂了,搖了一下頭。
夏語澹笑了,膝蓋撐着手肘,手掌託着下巴靜靜的看着歡姐,歡姐打起精神對視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閉着休息,還是又睡着了。
這時劉三樁進來看女兒,看見夏語澹就這麼坐在牀邊嚇了一跳,連忙把她牽了出來,輕輕關上門。
“姑娘,歡丫那裡你不能過去。她病了,病了的人容易勾引妖魔鬼怪,多少牛鬼蛇神盯着她,姑娘年紀小,心神乾淨,最怕衝撞,要離的遠些兒。一個已然這樣了,要是再追着一個,姑娘有了好歹,咱這個家,可怎麼好。”劉三樁耐心的教導着。
死亡讓人心生恐懼。很多死亡,都是讓人死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因而更生恐懼,因此就生出許多的忌諱來,這些忌諱不是對將死之人的見棄,而是對尚存之人的保全。
夏語澹點點頭,解釋道:“我得了一個蓮蓬,我知道以前歡姐最愛吃嫩蓮子了,想餵給她吃來着。”
“歡丫有吃嗎?她想吃嗎?她吃了多少?”劉嬸兒聽了忙不迭的問,語氣裡抱着期盼。
只要有口氣,大家還是抱着希望的,只要能吃下東西,活下去就是有希望的。劉家不缺食物,好東西不是沒有,劉嬸兒甚至把舊年裡主子賞的一支完整的人蔘都拿出來了,想給歡姐補補,只是歡姐現在就是個漏斗,倒什麼漏什麼,強吃下去的東西,不是吐出來,就是拉出來,補不進去反而遭罪。現在維持歡姐生命的,就是每天兩碗米湯水。劉家人多習慣吃麪食,但是現在歡姐就只能喝下米湯水,所以劉家天天吃米飯,米湯水就是做乾飯時,凝聚出來的米油。
要是歡姐能吃下蓮子,就是頓頓蓮子吃飽了,劉嬸兒也願意買來剝給她吃。
夏語澹老實的道:“歡姐吃了五顆,就不要吃了。”
劉嬸兒眼神黯然,帶着埋怨對劉三樁道:“歡丫以前最喜歡吃蓮子了,去年這個時候,她還纏着你去湖裡畈買給她吃,你嫌一文錢一個太貴不肯給她買……”
“我怎麼沒有買。”劉三樁傷神的道。
劉嬸兒哀怨道:“早知道這樣,去年怎麼不多買幾個,她喜歡吃,去年就該多買幾個。今年……以後,她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吃了……”說着,劉嬸兒坐在凳子上,滾下眼淚來。
夏語澹走過去,擦擦劉嬸兒臉上的淚水道:“嬸子不要哭了,剛纔歡姐聽懂我說話了,我問她:你難受嗎?你疼嗎?她聽懂了,向我搖頭了。”
劉三樁蒼然道:“好,好!她不難受,她不疼不痛的,她要是能這樣子安詳着走了,也是有福氣的孩子,沒有……沒有遭罪!”
“是,不受活罪!她是有福氣的孩子!”劉嬸兒抹掉眼淚,強打起精力道:“來,姑娘,嬸子帶你把手臉洗一洗,歡丫那裡不乾淨,我們要好好洗乾淨,以後可別不管不顧的進去了,要給她什麼東西,交給我,還有老大老二……”劉嬸兒向走過來的兩個兒子道:“你們遠遠看着就好了,歡丫的事,都交給我……都交給我,我的孩子,我來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