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5-5-7 20:58:00 字數:5863
《元寧實錄·順宗卷》
崇明元年七月初五,帝奉仁宣太后往承清行宮避暑,朝臣多隨行,謝遙留守成越,全權負責京中事務,尹朔、齊朗隨駕同行,及事起,衆臣方明太后是時已興防範之意。
“鄭兄還沒去過承清吧?”齊朗笑着問同行的鄭秋。
“沒有!不過也聽說過承清的景色!”鄭秋很老實地回答。
“那你一定不會失望的。”齊朗笑言。
不過兩人沒能說多少,尹朔便來找齊朗。
“齊大人,太后召見你我!”
“好的!”
齊朗歉然地看了好友一眼,便與尹朔一起去見太后,此時,他們仍在路上,天色將晚,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他們將住宿在前面的江華城。
上了太后所乘的車駕,齊朗與尹朔行過禮,紫蘇便讓他們坐下,溫和地說明自己召見他們的原因:“前面就是江華城了,哀家想去祭拜先父,兩位意下如何?”
江華是夏氏的原籍,歷代永寧王都歸葬於此,齊朗與尹朔自然清楚此事,兩人當然也不好說有什麼不妥,不過尹朔倒是問了一下:“太后娘娘是想在江華多留一天嗎?”
他們的行程安排由尹朔負責,計劃上只在江華停留一晚。
“不必。”紫蘇搖頭,“等一下,車駕在城郊停一下就行了!”
“是!”尹朔明白太后只想看看父親,不打算太正式,便不再多說什麼了。
依照紫蘇的意思,太后的車駕在江華城郊停了下來,本來紫蘇沒想帶兒子去的,可是陽玄顥聽內侍說了之後,一時新奇,便鬧着要去,拗不過兒子,紫蘇只得帶着他一起去,這樣整個御駕都停了下來。
永寧王府的家族墓地自然是氣派,比起皇陵也差不到哪裡去,再加上還一直有守護的家奴,倒也不需準備什麼,而且紫蘇也沒打算正式祭拜,也就是念着很久沒親自去一趟了,想看看。
“尹相,景瀚隨哀家與陛下進去就行了,您就不必跟着了!”進墓園時,紫蘇便讓尹朔退下,尹朔微微一驚,但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依言退下。——永寧王府是元寧第一名門世族,而尹朔只是寒族出身,一般世族都不會允許寒族之人進入家族的祠堂、墓園之地,尹朔知道,倒不是太后真的在意這些,只是礙着周圍還有一堆朝臣、侍衛,也就不會隨意地打破什麼慣例。
“母后娘娘,這就是永寧王府的墓園啊!好氣派!”陽玄顥總是小孩子,新奇地看着周圍與皇陵不同的建築裝飾,興奮極了,一點沒注意到母親有些黯然的神色,齊朗卻看到了,他悄悄地給皇帝打了個暗示,畢竟也是帝師,陽玄顥又對齊朗格外親近,自然覺察了他的暗示,開始還有些不解,但隨即便看見了母親有些異樣的神色,便不再出聲了。
紫蘇感覺到兒子的沉默,放緩步子,關切地問:“皇帝怎麼了?不舒服嗎?”
陽玄顥連忙搖頭:“沒有,朕很好!只是母后娘娘,您很傷心吧?”
紫蘇看到兒子關心自己,很是感動,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溫和地笑說:“子欲養而親不待,對哪個做子女都是件傷心事!日後皇帝想起先帝也會不好受的!”
陽玄顥低頭不語,對自己的父皇,他實在是印象不深,畢竟當時還小,什麼都不明白,紫蘇見狀,也清楚他的心思,便不再多說什麼,牽着兒子進了祭祠的大殿。
其實紫蘇之所以不想正式祭拜是有原因的。說到底,她是出嫁的女兒,不能祭祠孃家的父母,而且,她又是太后的尊貴身份,君臣大綱豈能混亂?所以,她也就是想來見見父親,而且,當初她入宮時,時間倉促,也沒能正式拜別祖先,如今,就算是彌補吧!
望着供奉着的靈位,紫蘇默立了好一會兒,纔開始上香祭拜。
對長年在外的父親,紫蘇一直是很敬愛的,有着天生的孺慕之情,可是,卻鮮少有機會承歡膝下,稍長些,父親卻又遭遇了不測,可以說,她從未能好好親近一下父親,這點,所有出身富貴大家的人都是一樣的。
陽玄顥站在母親的身後,一時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能看着母親,乖乖地不去打擾。
“陛下若是覺得無趣,就和內侍先回車駕上等着,哀家再待一會兒!”紫蘇輕輕地對兒子說,陽玄顥想了想,就跟服侍的內侍走了:“那兒臣先回去了,母后娘娘也要保重,不要太傷神了!”
紫蘇微笑着點頭,陽玄顥才離開墓園,同時也帶走了一批侍衛。
“景瀚,進來吧!”紫蘇淡淡地出聲,要齊朗進入大殿。
“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裡,還記得嗎?”紫蘇的聲音透着淡淡的茫然。
“記得……”齊朗也很有感觸。
那是永寧太妃的葬禮,那位太妃出身齊氏家族,因此,齊朗也隨父母前來致奠,那時,紫蘇才五歲,齊朗也不過十歲,兩人對彼此並無什麼印象,但齊朗應對間不凡的沉穩,使永寧王與謝遙卻同時看中了他,讓他進入了謝家的私塾讀書,以進一步考察他的資質,這點連齊朗的父母都沒料到,能得到這兩人的看重,也就意味着日後平步青雲的前程,因此也就一口答應了,根本沒考慮兒子的想法。
能在謝家的私塾就讀的,出身都不平凡,相比之下,齊朗就要弱勢得多了,小孩子的惡作劇也就來了,雖無惡意,卻足以讓人受不了,齊朗在忍了許久後,終於反擊,使領頭的謝清栽了好大一個跟頭,在所有人驚詫的時候,紫蘇卻笑得很開心,對身邊的倩儀伸出手:“我就說他會讓謝清表哥吃虧的,你輸了吧!”
這是齊朗第一次注意到這位尊貴的郡主,後來,他與謝清成了好友,才漸漸與她走近,他也曾問過她,爲何那樣篤定,但是,紫蘇似乎已經不記得那件事,不過,她理所當然地回答:“你是父王看中的人啊!”
墓園陽玄顥正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卻忽然聽見墓園傳出刺耳的金屬相擊的聲音,不禁奇怪地問尹朔:“這是什麼聲音?”
尹朔幾乎是整個人都呆了,臉色頓時一片蒼白
“快!快護駕!”他顫聲大喊——那是兵刃相接的聲音,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墓園內有刺客!
“怎麼了?”陽玄顥不明白地質問尹朔。
此時尹朔已經恢復了大半的鎮定,因此,他還算有條理地回答皇帝:“陛下,恐怕是有不法之徒,請您不要再說話了!”
陽玄顥還要再說什麼,但想起平時幾位老師的教導,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開口,尹朔深深地吸了口氣,轉身對皇帝的貼身內侍低聲交代了一下,那位內侍也是機靈的人,馬上按他所說的,告了聲罪,就抱起皇帝進了後面的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尹朔安排好皇帝,就連忙對隨駕的侍衛隊長下令:“立刻帶一部分人去接應太后那邊!快!”
“是!”侍衛隊長馬上帶了一部分人衝進墓園。
此時墓園中已經有了死傷,倒不是紫蘇身邊的侍衛無能,而是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沒想到會遇到刺客,而且,刺客似乎早有計劃,事先就藏身在大殿中,當時紫蘇正和齊朗大殿說話,身邊並無任何侍衛和服侍之人,因此所有人只能看着一批黑衣人忽然現身,直接殺向紫蘇,很明顯,他們的目標是紫蘇。
所有侍衛都無法援救,第一個反應的是毫無武功的齊朗,他的舉動也很簡單,直接拉開紫蘇,同時擋住刺客的利刃。
紫蘇被齊朗一把推到大殿門口,侍衛迅速上前護住她,並護着她往外退去。
“不行!”紫蘇卻不顧安危地站着不動,“必須把齊大人救出來!”
她焦急地看着齊朗,他已經受了傷。
“太后娘娘!”侍衛隊長急呼,“請您立刻出去!臣會救出齊大人的!”
紫蘇卻不理會他的焦慮不安:“不看見你們救出齊大人,哀家是不會離開的!”
在她寬大的衣袖中,她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只有這樣,她才能抑制住內心的恐懼,不讓自己全身顫抖。
知道無法改變太后的決定,侍衛隊長只得命人衝上與刺客衝殺,可是刺客卻沒有讓他們輕易如願,他們一面與侍衛交手,一面想抓住齊朗。
看着刺客的行動,紫蘇的眼神頓時一冷,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她悄然移動了位置,向墓園外走去,侍衛都沒料到她脫離保護範圍,也就沒注意她的舉動,刺客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圍攻齊朗的人一部分迅速攻向她,侍衛趁機救回了齊朗。
“太后!”幾個侍衛驚呼。
一瞬間,所有保護紫蘇的侍衛經歷從最緊張到最放鬆的情緒變化——從墓園外衝進的侍衛擋下了刺客的攻擊,隨即護住紫蘇。
面對大批的侍衛,刺客有了一絲猶豫,但是,紫蘇卻沒有讓他們有機會思考。
“格殺勿論!”紫蘇的命令沒有絲毫轉寰,服從爲要的侍衛根本沒再思考什麼,直接就全力攻殺那些刺客。
已經脫離險境的齊朗也聽到了這個命令,他看了看紫蘇,終是什麼都沒說,便和幾個侍衛先離開了墓園。
紫蘇卻沒有離開,她冷冷地看着墓園中的殺戮,眼中的溫度降到冰點以下。
在侍衛的全力攻擊下,刺客無一倖免,紫蘇才離開,任由侍衛處理善後。
“太后娘娘,臣以爲應該留下幾個活口,也好知道他們是何人指派,現在這樣……”尹朔皺眉進言,對紫蘇的命令十分不解。
御駕一行已經進城休息,此時紫蘇淡漠地坐在涼榻上,對尹朔的問題,她不置可否地一笑,淡淡地說:“永寧王府的墓園豈能容人擅入?再說,指派之人?有必要問嗎?”
尹朔卻是不明白她話中所指,心急之下便追問道:“娘娘知道是何人指使的嗎?”
紫蘇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沒有對他說明白:“尹相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善後事宜就交給地方官員去做吧!”
尹朔也自知冒失了,只得依言退下。
紫蘇卻沒有休息,沉默地坐着,一動不動,趙全也不敢打擾,輕聲吩咐下人將晚膳撤下,又讓人另外準備了夜宵,見夜實在是深了,他只能硬着頭皮上前勸言:“太后娘娘,夜深了,您未用晚膳,不如用些點心、涼湯,早些休息吧!”
他說得小心翼翼,就怕觸怒紫蘇,因爲,她的臉色真的太陰沉了,但紫蘇卻沒怎麼着,看了一眼奉上的夜宵,卻沒用,揮手讓他們撤下:“不必了,你們都去歇着吧!”
“娘娘,您不歇下,奴才哪敢歇啊?”趙全陪着笑對她回話。
紫蘇也清楚這點,便道:“你留下服侍就行了,其他人都下去歇着吧!”
“是!”這下衆人也只能依了。
“趙全,去安排一下,哀家要去見齊朗,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紫蘇忽然開口,趙全一驚,但什麼也沒說,便先去安排了。
“娘娘,一切都妥當了。”
齊朗房裡沒有其他人,趙全一早支開了服侍的人,也巧妙地避開了侍衛,自己守在房門口,讓紫蘇進去。
“太后?”齊朗驚訝地看着進來的紫蘇,卻只是喚了這一聲便再無話語出口,目光竟是從未有過的複雜。
紫蘇在他牀對面的凳子上坐下,也沒開口,只是示意他不併起身。
“太后……”終是焦慮難安,齊朗還是先出聲,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但紫蘇卻笑了:“景瀚,我們還沒討論出答案。”
“……是的……”齊朗點頭,躊躇了一下,方繼續說,“臣需要考慮的時間。”
紫蘇微微頜首:“那就是還沒有結果?”
齊朗再次猶豫了半天:“……娘娘,這不是隨便能決定的事情!”
“的確!”紫蘇依舊笑着,但齊朗卻知道她心中已經惱了,“景瀚一向都將一切考慮得妥妥當當,纔會下決定!”
“太后!”齊朗微微皺眉。
“景瀚將什麼放在考慮的首位?齊家?前程?元寧?……”紫蘇冷言。
“那您又將什麼放在首位?永寧王府?陛下?”齊朗也毫不留情地反駁。
兩人一起沉默了。
他們太瞭解對方的思維了,因此,纔會考慮更多,獨獨忘了對方的感受。
“好了,我們不要爭了!”紫蘇無奈地讓步,打破房中的寂靜,“就這一次,你告訴我你自己的回答,畢竟我問了這個問題,起碼你該給我同等的誠意。”
“……”齊朗還是選擇了沉默,或者說,他也給了答案。
紫蘇輕輕地點頭,不再看着他,站起身向外走去。齊朗擡手按上自己的前額,也擋住了自己的神色。
都過去吧!就像當初自己失信一樣,從來就沒有什麼選擇,答案永遠只會有一個,爲家族,爲她,也爲自己!
放棄了曾經的承諾,竟是放棄一生唯一的一次機會!
是命!輾轉嘆息也只能無可奈何!
既然原就是爲了彼此,便讓一切都湮沒在記憶中吧!
——那抹在自己回眸時總能見到明媚笑容,那個在瞬間成長的天真女孩,那份未曾開始便凋零的感情!
錯過便是一生一世了!
情愫種下得太早,在他們尚未識得情味之時,當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不曾想到更多的未來;開始到來得太慢,在他們剛剛朦朧未清時,一切就已經不同,在連續的變故中,感情已是最不重要的了!
以考驗的名義,命運肆無忌憚地捉弄他們。
在永寧王突遭不幸的那段日子裡,也許是他們最爲靠近的時期吧,看着紫蘇咬牙撐起王府的一切,稚弱的身影周旋在那些顯貴之中,天生的聰慧蛻變成陰冷的城府,他曾經可以伸出手,但是,面對謝遙淡而嚴厲的神色,他最終還是站在一旁看着。
——“她是永寧王府的郡主,也許就是未來真正掌握夏氏的人,她必須學會只依靠自己。”謝遙近乎冷酷地警告他與謝清,於是他收回了手,笑着看着她,祝福她能夠堅強。
他們都不過是權力的棋子!
面對那個艱難的抉擇,他與謝清看着那雙茫然的眼睛,終是硬下心腸,將一切權力放在那雙稚嫩的手上——他們何嘗不是在怯懦地逃避那艱難的選擇!
血流成河之中,永寧王府的權威再次確立。——謝遙將機會奉上,卻也要那雙手沾染上權力的血腥!
——“如果上天要怪,我們和你一起領受天譴!”
——“無論如何,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們陪你!”
看着哀鴻遍野,看着紫蘇顫慄的雙手,他與謝清只能如此安慰,卻明白一切話語都是蒼白的。
新月如鉤,天地銀妝,那是那年的第一場雪,望着長跪在佛前的紫蘇,他亦跪下,在她的身旁,他知道紫蘇是在懺悔自己所負的血債,他卻不得不開口告別,因爲祖父的過世。
——“我會回來的!”他說得模糊,但是,眼神的交會說了未出口的承諾。
是他想得簡單了,家族的長者截下他的信,和顏悅色地教導他,永寧王府今非昔比,一切都須謹慎!
信在他身上捂了三天,最後終是付諸一炬!
他不知遠在京都的紫蘇會如何,只能在再見她的笑顏時,低頭行禮——她已是皇后之尊,母儀天下。
她不曾提及這件事,卻在墓園之中淡淡地問他:“景瀚,當年的承諾你可想完成?”
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看着她再認真不過的眼神,他竟是一點都看不透!
在他以爲一切都過去的時候,她爲何重提那隱晦的承諾?
他又能給她什麼樣的答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