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年少肝膽雄(7)

李豫有些無奈,原本是打壓孔晟的絕佳機會,結果卻讓孔晟輕而易舉地反敗爲勝。孔晟的反駁氣勢如虹,回紇人一敗塗地,那回紇公主更是不堪一擊,不中用啊,愚蠢的回紇人!李豫心裡暗暗咒罵起來。

但李豫深知,如果失去了這次的機會,他將再無向孔晟下手的機會。而若是孔晟繼續留在長安,對他日後的掌控全局就是一個巨大的絆腳石。

他其實無心向孔晟下毒手,在他看來,孔晟終歸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這樣的人才對大唐沒有壞處,日後他當上皇帝,肯定還是會重用孔晟,但是現在——孔晟擋着他前進的道路,他只有想辦法將孔晟驅逐出京。

李豫眸光閃爍,望向了骨雲那邊,只見回紇公主俏臉漲紅羞憤難耐,盤膝坐在磨延啜身邊,頗爲尷尬。

骨雲怒視着凝立在殿中神采飛揚的孔晟,心頭卻是掠起復雜難言的情緒來。其實對於孔晟,她一開始不過是輕視,試圖與孔晟一較高下,並無深仇大恨;哪怕後來,孔晟觸犯了回紇女子的重大忌諱,欲要與孔晟生死決鬥來洗雪清白尊嚴的骨雲,時過境遷之後,那份怨憤也就淡了。

但孔晟設計將磨延啜逼下汗位,還擄走了磨延啜,這才激怒了骨雲。磨延啜是她的恩人,恩養她成人,她豈能坐視磨延啜被擄走而不管。按照她的性情,當時她就要率自己所部女兵與孔晟決一死戰,救回磨延啜等人,但被歐陽凡所阻。

骨雲此刻突然想起歐陽凡的話來,他說如果到時孔晟自辯清白佔據了上風,還有最後釜底抽薪的一招……以歐陽凡對大唐皇帝和朝廷的瞭解,孔晟一定逃不過此劫。

骨雲一念及此,突然起身來大步走向殿中丹墀之下,拜伏在地,凜然道:“大唐皇帝陛下,我回紇人向來敢作敢當,小股回紇部族犯邊擄走大唐人口糧草,既然是事實,我回紇人自可一力承擔。請陛下放心,骨雲回返回紇,一定上報葉護可汗,將所有曾經擄掠大唐邊民的回紇人統統拿下交由大唐處置,有一千人就抓一千人,有一萬人就抓一萬人!”

“反正只要是我回紇人做的事情,就會爲之承擔。而賀蘭堡之事,實爲移地建和骨咄祿兩人密謀,與我父汗無關。今這兩人已經交由大唐按律處置,要殺要剮都由得你們。”

“同時,葉護可汗已經下令,放還所有在漠北的漢人奴隸,今後若再有使喚漢人奴隸者,殺無赦!”

皇帝聽得眉梢一挑,微微一笑道:“難得回紇公主如此深明大義,若是如此,是做好不過了。好了,過去的事情朕就不予追究了,只要今後你我兩國友好睦鄰,永爲君臣之邦,比什麼都重要。”

“多謝陛下寬宏大量。但請問陛下,該我們回紇人承擔的,我們一概不會推搡,但長安候孔晟妄動刀兵,動用火炮殺戮我數千回紇軍卒,又以下犯上,率軍圍困我回紇可汗,這又該當何罪?”骨雲的聲音突然變得尖細起來。

皇帝皺了皺眉,心道這女子竟然如此伶牙俐齒,口風堅硬。敢情她前面的“坦誠”都是爲了後面的發難而做鋪墊啊。

孔晟嘴角一抽,心裡冷笑起來。以他對骨雲的瞭解,這個女子心性簡單率直,她斷然不可能有這般以退爲進請君入甕的權謀心機,這背後肯定還是有高人指點。

大殿中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沉悶起來。

這回紇公主說的也有些道理,回紇人該認罪的認罪、該彌補的彌補,那麼,大唐是不是該做點什麼呢?在這件事上,孔晟的作風過於強悍,如果說過也就是過了一點。而非要給孔晟戴上一頂妄動刀兵以下犯上威逼回紇可汗的罪名,雖然勉強,卻也不是完全不成立,就看你怎樣理解了。

皇帝沉默了下去。

李豫在一旁心花怒放,他沒想到這回紇公主竟然有這般心機,區區幾句話就讓皇帝陷入了兩難境地,不處置孔晟在面子上過不去,而要處置孔晟,又有些說不過去。

李豫往後一瞥,見自己的心腹東宮輔臣李揆正聚精會神地緊盯着回紇公主骨雲看,不由氣不打一處來,輕輕冷哼了一聲,李揆這纔回過神來,頗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手,向李豫投過問詢的一瞥。

李豫壓低聲音道:“機會來了,就按照我們原定的計劃行事!”

李揆連連應是,立即起身來出班拜倒在地道:“陛下,臣以爲,回紇公主所言甚是。過去回紇與大唐之間恩恩怨怨都已經過去,既然回紇已經答應嚴懲作惡之人,實際上已經將作奸犯科的首腦國相骨咄祿和二王子移地建交予我朝按律處置,那麼,作爲上邦,我大唐也不能有所迴應。臣再以爲,長安候孔晟靈武行事,雖事出有因,也心念在國,但畢竟有過,擅動刀兵、炮轟賀蘭堡,以下犯上威逼回紇可汗,若是陛下不予嚴懲,怕是無法向回紇軍民交代,更無法讓天下臣民心服口服。”

李揆的話一說完,馬平等人立即起身附和。

這一時間,有那麼七八個太子麾下的心腹主動站出來爲李豫搖旗吶喊。一時間,麟德殿上聲音呱噪,讓皇帝心下更加煩亂。

實際上,這已經讓李豫有些失望和憤怒了。這與計劃中的李揆出面,數十人響應的局面相差甚遠,很顯然,至少在這件事上,不少太子一系的人選擇了保持中立和沉默。

皇帝目光如刀,冷視着李揆,一聲不吭。

李揆咬了咬牙,知道李豫正在看着自己,若是自己表現不佳,肯定要被太子記恨上。而他與別人不同,他是名正言順的東宮輔臣,李豫不爽,他的日子便會很難過。而且,兩人早已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李揆又高聲道:“陛下,臣竊以爲,長安候孔晟犯下過錯,當予以嚴懲。若不嚴懲長安候,無法讓回紇人心服。”

磨延啜眼珠子一轉,眸光閃爍起來,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迴歸漠北的某種希望,骨雲則心中再次響起歐陽凡的話,這大唐皇帝極其虛僞、愛面子,只要他同意懲罰孔晟,就會放還可汗迴歸漠北。

骨雲與磨延啜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磨延啜匆匆出班來大聲道:“回紇向大唐稱臣,陛下既爲回紇之共主,而無論是回紇人還是大唐百姓,都是陛下之臣民。還請陛下嚴懲妄動刀兵誅殺我數千回紇兒郎的罪魁元兇,給回紇子民一個公道!”

磨延啜的這番話簡直要讓李豫拍手叫絕。真是漂亮,絕了,這話說得,把好面子的皇帝推到了牆角中,退無可退了。

不管皇帝願意還是不願意,他爲了自己的面子,爲了所謂天朝上邦的大度,都必須按照骨雲或者說是歐陽凡設下的套路走下去。

孔晟一直保持着異樣的沉默,哪怕方纔李揆等人對他倍加構陷,他都沒有反擊。因爲他明白,今日說穿了就是他和皇帝聯合導演的一場戲,只是皇帝自認爲是導演,而孔晟卻不以爲自己就是被皇帝操控的棋子或者道具。

所以,他沒有反擊,他倒是要看看,這些人究竟如何表演。而非要讓這些人在皇帝面前表演得淋漓盡致,一次性將醜出個夠。

骨雲眼角的餘光從孔晟身上掠過,見孔晟凝立當場,神色平靜,面上波瀾不驚,不知怎麼地,她突然有一種被人漠視的羞辱感。

她能感覺出,孔晟發自內心深處的某種厭惡和輕蔑。他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表現出更過激的情緒變化來,但就是那平靜的目光,讓骨雲難以面對。

皇帝突然笑了,他望着磨延啜和骨雲淡淡道:“磨延啜可汗說的沒錯,既然朕爲天下之主,回紇向大唐稱臣,那麼,回紇人也就是朕之子民。都是朕的子民和臣屬,朕自然不能厚此薄彼。來人,傳詔:速將回紇國相骨咄祿和二王子移地建交大理寺審理,明正典刑!”

“傳詔回紇葉護可汗,限回紇半年內放還所有在漠北受奴役的大唐邊民,凡擄掠我邊防者,無論是誰,一概殺無赦!”

“此外,正如回紇公主所言,孔晟此去回紇,有功於社稷,但也有過。妄動刀兵是其一,殺戮過甚是其二,冒犯回紇可汗是其三。既然孔晟有過,朕不能不嚴懲,以儆效尤。”

“傳朕的旨意,孔晟爲國立功當受封賞,今擢升加封孔晟爲江寧郡王,特進開府儀同三司,號輔國大將軍。”皇帝緩緩起身,聲音清越。

李豫臉色一變,這鬧了半天,孔晟竟然被加封爲僅次於皇室親王的郡王一等爵位,還開府儀同三司,達到了特進文散官的至高層次,同時又被封爲輔國大將軍,這又是武散官的最高等級,爵位、文職武職都達到頂尖層次,可以說孔晟在大唐的仕途已經走上巔峰了。

所有朝臣都吃了一驚,但接下來皇帝的一番話又讓不少人暗暗搖頭:原來是空頭支票啊!

“然,孔晟有過,也不能不罰。傳詔,罷黜孔晟的神策軍大將軍之職,免除禁軍兵權,罰俸一年。着其一月後離開長安,就藩江南道江寧郡。”

“朕願意效仿先祖太宗皇帝,自任天策上將,統領京畿禁軍,南霽雲輔之。”

皇帝竟然要親自統領禁軍,這讓長安權貴們聽得目瞪口呆。李豫睜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位父皇,竟然不顧規制要親自掌控兵權,這吃相、這動作是不是有些太離譜了?

李豫自然明白皇帝是衝着自己來的,他寧可自己親自署理禁軍,也不願意將兵權移交給東宮。

李豫憤怒地咬緊牙關,卻沒有也不能發作。好在對於李豫來說,孔晟的軍權被奪,儘管孔晟擁有各種高等爵位和職位,但統統都是散官散爵,離開了實權實職,其實已經不足爲慮了。更何況,孔晟已經被皇帝下詔離開長安,赴任江寧開府,這實際上已經意味着孔晟遠離了大唐朝廷的核心舞臺。

這是唯一能讓李豫接受的地方。

皇帝凝望着磨延啜和骨雲,淡漠道:“磨延啜可汗,骨雲公主,朕如此裁處,你們可否滿意?”

磨延啜的神色非常複雜,大唐皇帝固然是懲罰了孔晟,奪去了孔晟的兵權,又將孔晟貶出京去,就藩江南,但他關心的其實不是這個,而是唐朝皇帝將自己放還回紇漠北牙帳,但李亨卻絲毫不提這茬。

至於孔晟是加官進爵還是罷官免職,與他何干?這一瞬間,磨延啜當即醒悟過來,無論如何,大唐皇帝都不可能將自己放歸回紇,自己窮其後半生,只能在長安城裡養老做一個安逸的富家翁了。

磨延啜輕嘆一聲:“陛下聖明,臣磨延啜遵旨!”

骨雲憤憤不平,剛要反彈,卻被磨延啜一把抓住胳膊,向她投過冷冷的一瞥。

磨延啜知道,如果再任由骨雲鬧將下去,不但達不到目的,反而會觸怒大唐皇帝,危及自己這些人的性命。

皇帝轉頭望向李豫,聲音微微有些異樣:“太子,你可滿意?”

李豫嘴角一抽,躬身下去:“兒臣謹遵父皇旨意!”

“李揆,馬平……”皇帝一個個點着名字,聲音冷漠無比:“朕如此裁處,你們可否滿意?”

李揆等人誠惶誠恐地拜伏在地:“臣等不敢!陛下聖明!”

皇帝冷冷一笑,這才嘆了口氣道:“孔晟,朕不得不按律處置,你雖對社稷江山累立大功,但終歸還是年輕氣盛做事急躁,貪功冒進,終於犯下大錯。朕奪你兵權,着你出京巡視地方,希望你能痛定思痛,終有一日,朕還是會調你入京,你可明白?”

孔晟笑了笑:“臣謹遵陛下旨意,請陛下放心,臣自當一月後速速離京就藩江寧,正好臣離開家鄉多時,此時回鄉省親,也是一樁美事。”

皇帝眼眸中閃爍着某些光澤,他深深凝望着孔晟,君臣兩人目光交匯僅有瞬間,皇帝就移開目光,大聲道:“好了,瑣事已畢,開宴!”

孔晟神色平靜緩緩走向自己的席位。很多長安權貴都有些惋惜地望着孔晟,雖然孔晟得了王爵又有開府儀同三司的至高政治待遇,可以說是位極人臣,但失去了兵權又被貶出了長安,這實際上已經算是走了下坡路。

但孔晟的表現如此平靜卻讓人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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