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孔兩家本爲世交姻親,他與雪若本就有婚約,既然他身懷才學,本官又何必再背上一個不仁不義的千古罵名?”楊奇淡淡笑着:“夫人,女兒,這一次,本官就做主了。”
鄭氏輕嘆一聲:“就依郎君所言。”
楊雪若盈盈繞到前面來,神色複雜地向父親拜了一拜:“單憑父親大人做主,雪若無不從命!”
楊雪若其實不知自己爲何會答應下來,似乎是迫於父權威命,也似乎是心念在無形中變了,不再像過去那麼排斥孔晟。
“女兒,孔晟當衆表露才華,你也是親眼目睹。他那幾首詩、歌,必成當世絕唱,日後名動天下也可預期。說起來,這小廝倒也生的眉清目秀,與你正是良配。”楊奇將聲音放得柔和一些,望着楊雪若,頷首微笑。
楊雪若俏臉微紅,無言垂首,福了福,就走回母親身後。
楊寬在一旁陪着笑小聲道:“大人,若是那……那孔家小郎不識好歹、罔顧大人提攜後輩的美意,又該如何?”
在楊寬的嘴裡,孔晟悄然從“孔家小廝”變成了“孔家小郎”——既然楊家主人執意要“收”孔晟爲女婿,他日孔晟就是楊家真正的外戚郎君,楊奇夫婦只此一女,別無子嗣,將來的偌大家業豈不是都要讓孔晟繼承了去?既如此,楊寬又豈敢再無禮?
說起來,楊奇也算是大唐高級官員中的超級另類。在圈養姬妾成風以風流快活爲人生樂事的官場上,楊奇終生只娶夫人鄭氏,專情一人,疏於女色,連個小妾都沒有納,至多有幾個通房丫頭,近乎奇蹟堪稱“壯舉”了。
“楊寬,他若是拒絕本官的好意,下場可想而知。在這江寧郡城之中,就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此子能隱忍這麼久,可見其心機深沉,本官認爲,他是一個聰明人,知道該何去何從!”楊奇冷漠一笑:“當然,現在的他看上去恃才傲物,或者會耍些少年郎的意氣用事,不過也不用擔心,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知道,離開楊家、離開本官的提攜,他沒有任何活路!”
楊奇的話,不僅楊寬心知肚明,就連鄭氏都醒悟過來。過去的浪蕩子孔晟日日滋事生非,在城中樹敵不少,比如說劉郡守家的劉念那些官宦子弟。還有周昶這些江南宗族士子,也定然不甘心被一個落魄子弟壓在頭頂,接下來必有反擊。
有楊家的庇護,無人敢動孔晟。但若是沒有楊家做靠山,無論是劉念這羣紈絝子,還是以周昶爲首的士子梯隊,都不會善罷甘休——以劉念的性情,不玩死孔晟纔怪。
因此,楊奇料定孔晟遲早會走投無路,主動求到楊家門上來。從這個角度看,孔晟遲早是楊奇案頭上的一道菜,跑是沒跑的了。
站在鄭氏身後的楊雪若俏臉擡起,清秀的臉蛋上閃過一絲複雜的憂色,眸光閃爍了一下。
楊寬奉命去找孔晟,而楊雪若回到自己的獨院閨房,靜靜地站在院中隨風搖曳的竹林邊上,臉色青紅不定,猶豫了良久,纔拿定了主意,回身進屋寫了一封書信,喚婢女紅棉進來。
“紅棉,你去城中的順升客棧找到孔晟,把這封信交給他。”楊雪若神色微紅,小聲吩咐道。
紅棉這時也聽說孔晟“烏雞變鳳凰”的事兒了,但她心裡一直有些半信半疑:那一向厚顏無恥、好吃懶做、偷奸耍滑、皮賴憊懶的孔家軟蛋,竟然是真才子?不會是吹牛皮的吧?
不過她是少女心性,沒有那麼多的花花彎彎腸子,既然主子對孔晟的態度都變了,她也不可能再“固執己見”。
“小姐,你這是……”紅棉沒想到自家一向憎惡孔晟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的小姐竟然會私下裡主動給此子寫信,不由吃驚。
楊雪若臉色更紅,卻是聲音平靜道:“不要問這麼多,你悄悄去送信即可,記住,一定要親手將信送達孔晟的手上。此事,不要告知外人。”
紅棉哦了一聲,幾乎是下意識好奇地反問了一句:“小姐,我聽府裡的姐姐們在傳唱一首長恨歌,據說是孔晟那軟蛋所作?真是不可思議,他竟然能作出這樣的詩文來!”
對於紅棉這樣年少稚嫩、全身心依附於主人的小丫鬟來說,這首洋洋灑灑酣暢淋漓的長恨歌,幾乎就是無法想象的宏圖鉅著,她聽不懂、也不知其間內涵,但見府裡不少年長一些的識文斷字的侍女一邊吟唱一邊默默流淚,就知道是了不起的作品。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楊雪若耳邊立即迴盪起孔晟昨日那蕩氣迴腸的詩歌,情不自禁地吟唱出來,心頭更是充滿着複雜的悵惘,還有一絲隱隱的期待。
她也是當世才女,又時值花季妙齡,對於天長地久愛情的想象和嚮往日久積累,卻並沒有如孔晟這般的絕世之歌來表達出來。
“去吧,紅棉。”楊雪若揮揮手,靜靜地趺坐在胡牀上心馳神搖:孔晟,既然你有如此才華,卻爲何要浪蕩市井以至於臭名遠揚?若是你早展露才學,又何至於鬧成現在這種局面,你我婚約早定、琴瑟相合豈不是羨煞天下人?
因爲幾篇詩文愛上一個男子,在現代社會可能很是離譜的。但在這個詩文至上、才學代表功名前途和人生一切的大唐社會,一個心高氣傲眼高於頂的貴族女孩卻很容易因此被打動。尤其是孔晟種種,前後表現產生的反差之大無與倫比,不管楊雪若承認還是不承認、願意還是不願意,這都在她心中種下了牢固不可破滅的印象。
再加上有父親楊奇的主導嚴命,她這一顆心悄然就係在了孔晟身上。
……
順升客棧。
從城外學習騎馬回來,已近傍晚,白雲子師徒閉門修煉道家功課,孔晟就簡單沖洗了一下,準備去一樓去用些吃食。
房門被敲響。他跳下塌去,打開門,發現是楊府的大管家楊寬,暗暗皺了皺眉,卻是立即明白了他的來意。
“恭喜孔家小郎!”楊寬前倨後恭,竟然滿臉堆笑向孔晟施了一禮,這在過去,就是天方夜譚。
“楊總管,孔某可受不起你的大禮,請進。”孔晟淡然一笑,揮了揮手,讓楊寬進門來。
這間客房設施簡陋,除了一張牀榻之外,幾乎別無長物,更無待客的地方。楊寬也沒地方坐,就尷尬地站在那裡拱手道:“孔家小郎,我家使君大人說了,楊府會出資爲你修繕孔家祖宅,然後送還於你……”
“我家使君大人還說,你和小姐成婚之後,他將向朝廷舉薦你爲丹陽縣令。孔家小郎,希望你能體會大人的提攜美意,早早簽下這張婚書,好讓楊寬早些回去向大人和夫人覆命!”
孔晟看都沒看楊寬手裡徐徐展開的那紙婚書,淡然道:“楊使君的提攜厚意,孔晟感激涕零。但我如今家道中落,落魄失所,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實在高攀不上楊家千金大小姐,還請楊總管回去轉告使君大人和夫人,請恕孔晟難以從命!”
孔晟心裡暗暗冷笑,他明知楊奇此刻所爲並不是愛才心切,而只不過是爲了楊家的面子。楊家將孔晟誤判爲浪蕩無賴威逼退婚,如今孔晟“浴火重生”,楊家只有再續婚約才能免去很多非議。
見孔晟竟然再次謝絕楊奇的美意,再三不給楊家面子,楊寬先是意外,旋即變了臉,怒道:“孔晟!你這廝好不識擡舉!不要以爲,你有些才學,就可以恃才傲物目中無人!你要知道,如若沒有使君大人的薦舉和楊家的庇護,你區區一個落魄子弟,哪會有出頭之日?!”
“孔某從來就沒有恃才傲物,更不會目中無人!正是因爲孔某是落魄子弟,所以纔不敢高攀楊家。況且,使君大人和夫人前日威逼我退婚的話言猶在耳,楊總管卻在孔某這裡義正詞嚴指責我不識擡舉,豈不是太可笑嗎?”孔晟毫無畏懼,昂然回答。
“至於我有沒有出頭之日,那是孔某自己的事情,不勞楊家上下操心了。請替我轉告使君大人,孔某日後但有寸進,必不忘楊家的高情厚誼!”
楊寬沒有料到孔晟非但不爲所動,還竟敢反脣相譏,暗暗有威脅楊家之意,不由大聲冷笑道:“你這廝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不識擡舉,那就隨你自生自滅去吧!”
楊寬目露兇光,狠狠瞪了孔晟一眼,傲慢地拂袖而去。
望着楊寬這趨炎附勢反覆無常的豪門惡奴離去的背影,孔晟嘴角掠過一絲鄙夷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