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九

姜黎的一句話讓周圍的氣氛瞬間有些冷,卓闕似乎沒料到姜黎這麼快就出局了,長孫則是直接問道:“他都問什麼?”

“喜不喜歡他的褲子。”

姜黎往旁邊八仙椅一坐,架起腿放到膝蓋上:“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麼,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有奇怪的力量,發現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姜黎板着手指頭數了一圈,最後聳肩:“普通的聊天。和一個努力想裝作大人的小鬼頭的普通聊天。”

“說實話沒什麼營養。”

長孫點點頭,大致瞭解了,不過他並不明白柳言棋問這些有什麼意義。

“該你了。”

姜黎伸手指了指門外:“多想想再回答,雖然這個東西可能沒什麼標準答案。”

“或者你可以看他的臉色再說話。”

姜黎瞎出主意道:“他的喜怒還挺容易觀察出來。”

長孫心裡另有想法,不過還是對姜黎的好意道了謝。

他跨出門檻走到旁邊的房門前,小孩兒晃着腿手裡捧着一杯比他的手心還大的茶杯,喝的有點吃力。

門口趴着火焰,懶洋洋甩着尾巴,他的大小又變回了小狗大小,尖尖的耳朵立着。

長孫走進門裡,回身關上門,火焰在門口不滿的噴了口氣,但也沒堅持跟進去。

回過頭的時候,小孩兒沒來得及收回去的目光和他對了個正着,長孫想了想,擺出了平日在學校裡習慣性的淺笑來。

“你喜歡火焰?”

“他叫火焰?”柳言棋咳嗽一聲,裝作隨口問道。

“嗯。”長孫自己找位置坐了,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帶着這副笑臉的他不是長孫律,而是那個在同學和老師眼裡完美而沒有絲毫缺點的優秀少年;在家人眼裡懂禮貌卻又陌生的兒子。

“你怎麼得到他的?”柳言棋順着話道,“他看起來不太好馴養。”

“他自己跟來的。”長孫聳肩,“我一覺睡醒,他就在我的被子上趴着。”

“就這樣?”柳言棋有些不信的揚起眉,但目光和長孫相對,懷疑又被那俊秀少年善意的笑容打消了一些,“咳咳,說正事吧。”

他努力拿回自己的主動權,雙手認真的放在膝蓋上,這樣看起來,那個蠻橫的少爺又變得有些許可愛了。

“你今年多大?”

長孫:“十八。”

“比我大七歲。”柳言棋點點頭,“你是赤龍城六十年來,第一個沒超過二十歲的驅魔師。”

“能不能成爲……還沒定呢。”長孫笑笑。

柳言棋“嗯”了一聲:“你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別人不同是因爲什麼?”

“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幾歲的事?”

“大概……四五歲的時候。”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能力嗎?”

“沒了……”

長孫微微有些驚訝,難道每個人的能力還不一樣?

“嗯……”柳言棋拿過一旁的本子,握着筆在上面寫寫畫畫,小臉看起來像模像樣的,長孫看着他,看着看着,就有些走神。

“聽說你五歲就能馴獸了?”長孫突然問道。

“嗯?”沒想到突然被人主動發問,柳言棋沒算到這一步,不過很快他就總結好了臺詞,道:“是啊,這不是什麼秘密了。”

言下之意是長孫律你太孤陋寡聞。

當然長孫並不在意,這個世界對他來說確實是一片空白,不過很多訊息和資料也在逐漸填補這個空白。

“那是什麼感覺?”

長孫問道,“你的家人怎麼看待呢?”

“媽媽很高興。”柳言棋隨口道,“爸爸……不知道,他對我很嚴格。”

“你說我是六十年來第一個沒超過二十歲的驅魔師……”長孫有些不解,“你不是麼?”

“按照驅魔師資格證獲取規定來看,我不是。”柳言棋哼了一聲,似乎不滿,“我還沒到十六歲。”

長孫恍然大悟:“你身邊的人都是這個世界的人,應該不難溝通吧?”

柳言棋放下筆,撐着下顎拿好看的大眼睛看他:“你想說你一個人不容易麼?別想拿這套博取同情心。爸爸說了,活下去是你自己的事,環境就算有些微的原因卻不是必然條件,總是抱怨的人是會被淘汰的弱者。”

長孫一愣,他並沒有想博取同情心的想法,不過小孩兒的話卻讓他有些錯愕。

他幾乎可以從這話裡聽出那個柳傅是個多麼嚴以律己的人,隨即又想到了拉切西斯那甜膩卻又陰冷的話語——逃避什麼的,最懦弱了。

“你的夢想是什麼?”

長孫一走神,柳言棋又拿回了話語權,用筆尖戳着小本子問道。

這似乎是個很幼稚的問題,但又是最難回答的問題。

長孫轉頭看向窗外正好的日光,微風拂過花瓣,滿院子的濃香卻又恰到好處的不讓人膩煩。

“不知道……”

長孫想了一會兒,慢慢回答。

似乎沒料到這個答案,柳言棋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他問了那麼多人,每個人都會給他各種各樣的答案,有些甚至很感人。

但長孫卻是一句淡淡的不知道,不知道爲什麼,那語氣讓人整個心都有點惆悵起來。

“那你爲什麼想做驅魔師?”

長孫轉回頭來看向小孩兒的眼睛,那清澈明亮的感覺讓他回憶起另一個少年。

那個總是很軟弱,又想要努力勇敢的少年,曾經是對他來說唯一一個可以放下戒備、警戒和僞裝的人。

“可能是爲了尋找夢想。”長孫半開玩笑的勾起嘴角,這次並不是習慣性的淺笑,而是發自內心真誠的笑意。

他好像不是很討厭眼前這個看似蠻橫的小孩兒了。

被長孫好看的笑容微微弄的有些臉紅,柳言棋低下頭,雙腳在椅蹬上蹭了蹭。

“如果你成了驅魔師,你想做些什麼呢?”

兩人對話到現在,問題已經不再是機械的重複,柳言棋的每個問題,都是真心想得到對面少年的回答。

他對這個比自己大了幾歲的哥哥有很多好奇,比如他長得很好看,能感覺到幾乎沒有力量,但卻能驅使在驅魔界裡並不好抓的魔犬。

即便是最低級的魔犬,也都是心高氣傲,不會容易讓人馴服的。

還有他笑起來時,眼裡淡淡的距離感,雖然禮貌,但讓人覺得無法靠近。

“我對這個世界並不瞭解。”長孫誠實道,“很多事情我是到了這裡才一點點知道的,如果我一年前沒有被捲進一些事情,恐怕我一輩子也不知道……還有這樣一條路可以讓我選擇。”

這不是哈利波特的魔法學院,會有不管你在哪裡都能找到你的貓頭鷹送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車票。

如果錯過了,如果不知情,也許你就永遠錯過了。

“所以你並不瞭解你到底要做些什麼。”

柳言棋的眉頭微微蹙起來,“你也不知道你會遭遇什麼?”

“不知道。”

長孫點頭。

“如果你後悔了呢?”

柳言棋合上本子,嚴肅起來,“驅魔師是不允許背叛的,除非你做到規定退休年紀,否則你不能拒絕每一次上級指定給你的任務,也不能違反驅魔師手冊裡的任何條例。”

這話柳言棋像是背過無數遍,說起來十分流暢。

長孫繼續點頭:“我不會背叛,也不會後悔。”

他從不是會爲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的人。

“那可不一定。”柳言棋搖頭,“連亞洲最負盛名的驅魔師都沒做到……”

“我相信他有自己的理由。”長孫淡淡道,“那個人……看樣子就是一個會爲了自己的選擇不惜一切的人。”

柳言棋有些詫異的看他:“你見過凌風?”

長孫一愣,隨即想起來是不能提到對方的,便搖頭:“聽過他的事。”

柳言棋狐疑地看了看他,“好吧,面試就到這裡,你可以出去了。”

隨即又補充,“叫那個卓什麼進來。”

出了門,長孫叫了卓闕,卓闕進了房間後,長孫被姜黎拉到隔壁房間詢問。

“怎麼樣?”

“不知道。”長孫一邊搖頭,一邊將跳到茶几上的火焰抱了下來。

“怎麼會不知道?”姜黎皺眉,“他最後是笑着讓你出去,還是皺眉讓你出去?”

“這有什麼關係麼?”長孫不解,“應該是皺眉吧……”

“笑着說明死小孩心情好唄,皺眉不就完蛋了。”

姜黎自顧自的猜測,“連你也回答不合格麼?今年讓這死小孩把關,難道是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所有人通過?”

“每年把關的人不同?”

“那當然。”姜黎點頭,“輪流的,不過死小孩來是第一次。”

長孫聽姜黎一口一個死小孩的覺得有些好笑,反正現在也不知道結果,便跟姜黎打了個招呼,說要先走。

“傍晚前結果就該出來。”姜黎在他背後道,“早些回驛站等着!”

“好。”

長孫點頭,慢慢走出了花園,順着青石小路四處參觀去了。

他也不知道這裡能不能供人隨意參觀的,四周的擺設和氣場都顯得很是富貴,偶爾匆匆經過他身邊的人也都穿戴整齊,雖然每個人的穿着都不太相同,有現代的,也有民國和古代歷代的,這裡像是夾雜着中國每個時期的時光段子,頗有些意思。

從看起來是正殿的地方一直往後面走,後面還很深,有些房門上掛着牌子,好像是類似辦公室的地方。

前面一尊石像前,一個身影在探頭探腦。看到長孫走過來,那身影猛的跳了出來。

“長孫……長孫……”

“律。”長孫律幫忙接話。

“啊對!”

男人一拍腦袋,扯着長孫就躲到旁邊的拱門後方。

“你在這裡做什麼?”男人轉過頭看長孫,長孫細細打量了他一下,發現和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樣了。

對方是誰?

赫然就是之前被連庭連拖帶拉抓走的狐仙兒。

男人一頭亞麻色的頭髮十分好分辨,有些清瘦的臉,帶着幾分不羈,幾分邪氣,又帶着能影響別人的陽光活躍感。

他此時穿着休閒鞋,牛仔褲,身上的T恤換成了粉色的襯衫,領帶鬆垮垮的吊在胸口,領帶的末端被塞在胸口上方的襯衣口袋裡。

袖子挽到手臂上,露出白皙精瘦的胳膊,長孫注意到他牛仔褲後的腰帶上套着一圈深色的像是工具袋一樣的東西。

裡面一根一根系着長短粗細不一的竹管。

“對了,你是來面試的。”

胡狐自問自答,一邊警惕的四處張望,長孫想起這茬來了:“你不是和連……”

“別提他!”

胡狐眯起細長的眼睛回頭指着長孫鼻子,從這個角度看,胡狐看起來就像一隻狡猾的小狐狸。

“我好不容易跑出來的。”

他撇着嘴,又抱起手臂歪過頭看長孫:“面試如何?”

“不知道。”長孫搖頭,“可能不太好。”

這是他心裡的真實想法,不過胡狐卻是不擔心一樣一聳肩。

“你能過的,沒問題。”

“爲什麼?”

長孫奇怪,胡狐卻沒答話,只是看了一眼他肩頭上的黑犬。

“聽說這傢伙下午顯了回神通?”胡狐伸手過去捏黑犬的耳朵,火焰動了一下,但隨後卻沒再反抗。

長孫覺得奇怪,火焰除了自己,其他人根本不讓碰的。

“它的事情都傳遍了,還有你也是。”胡狐道,“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驅魔師,駕馭了一頭魔犬。”

“相信我,上頭的那些人不會放走你的。”

長孫聽到這裡,似乎覺出什麼味兒來了,心裡有點不好的預感……不,確切來說不是不好,而是一種他從心底裡排斥的,討厭的預感。

長孫:“不管結果是什麼?我都會留下來?”

胡狐:“不管結果是什麼,你都會留下來。”

長孫蹙眉,心裡突然就起了想離開的想法。

這種好像被人利用,被人看中某個別人所期望的東西……彷彿和曾經的學校,家庭並沒有任何區別。

他以爲可以做回自己,但現在看來,他可能又會淪落爲別人所寄予期望的對象,並加以利用。

成爲別人的驕傲,別人的工具,別人的……任何,都不是長孫所期望的。

胡狐看出長孫走神,拿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在想什麼?這不是好事麼?”

“……不知道。”

他擡眼看向面前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清瘦男人,“你被人叫做狐仙兒的時候,有什麼想法?”

“沒想法。”胡狐聳肩,不過眼神卻饒有興趣起來:“怎麼?你有壓力?”

“說不上是壓力。”長孫覺得有點煩躁,好像自己希望的什麼東西突然沒有了,心底裡明媚的陽光陡然失去了色彩,又回到了黑暗的世界裡。

“所以說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胡狐嘆氣一聲,“自顧自產生美好的希望,又自顧自的失望。”

“你在來之前,瞭解這個世界什麼呢?先不說這個世界,你自己的世界你又瞭解多少呢?”

胡狐轉過身去,探頭在拱門外看了看,嘀咕道:“算了,關我什麼事。”

“我先走了!成績傍晚前應該會出來,你別走太遠。”

說完,留下有些發怔的少年貓着腰小心翼翼貼着牆朝另一邊走去。

只是男人剛移動了不到2米……

“胡狐大人。”

一把嚴肅,中氣十足的聲音響了起來。

“……該死……”

胡狐低聲咒了一句,擡起頭,就見前方青石板路上多出幾個身影來。

對方顯然是來堵截他的,長孫從拱門後探出頭去看,就見那是一箇中年男人,器宇軒昂,穿着一身絲綢長衫,外面套着金線繡邊的馬褂。利落的短平頭,一張略顯兇悍的臉,劍眉斜飛入鬢,眼神銳利警覺。

而在他的身邊,並肩站着的是連庭。

“柳會長。”胡狐不怎麼甘心的直起腰來,哀怨的眼神瞅了連庭一眼。

長孫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就聽那中年男人道:“你擅自逃離審判席,是想被從此剝奪驅魔師資格嗎!”

火焰耳朵一動,長孫鏡片後的雙眼浮現出一絲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