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 105 章

尾聲04

面前的大門緩緩打開, 外邊的天光透入,他熟悉的、敬重的人影出現在外面。

楊之爲一身筆挺的西服,模樣溫潤儒雅, 病痛侵蝕着他的身體, 他的膚色透露着一種不正常的乾癟和灰敗, 整個人都失去了血色, 但他的眼神依然銳利溫和, 和他當年在講臺上的神情一般無二。

——那時候林水程下課後去找他,十七八歲,初進大學, 家庭剛剛被摧毀。他帶着他那股子執拗問他問題;而楊之爲的眼神看穿了他的急切和窘迫,也看出了他眼底生長的野心和期待。

他直接問他:“你想跟着我做實驗嗎?”

那是林水程高三後所有的昏沉、灰暗的記憶中, 在楚時寒之前, 第一抹明亮的光。

林水程眼前一陣一陣地發灰, 彷彿自己的精神已經從肉體中剝離,全世界所有的聲音都離他遠去。

這是最後一道門了, 外邊下着大雨,風和溼潤的氣息透過門拂過。

楊之爲撐着傘,注視他的眼神溫柔得幾近悲憫:“這不是你的錯,孩子,從你帶着鋰抗性的基因出生的那一刻起, 就註定了你是與衆不同的那一個, 你是我們創造出來的神。你是第704號, 在你之前, 我們還給許多嬰幼兒做了實驗, 但都沒有你成功;在你之後,我們也嘗試復刻更多的實驗品, 研究你基因中那些可以破解的優秀編碼,進行和你相似的嬰幼兒初期行爲培養,但我們得到的都是贗品。你,只有你,是獨一無二的,我最完美的作品。”

林水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天之後,他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清:“爲什麼,老師,爲什麼。”

“如果你問爲什麼。”楊之爲輕輕說,“禾將軍四十年前爲野心建立七處的後果已經脫離她的掌控。她創辦七處,集合所有科研領域核心人員,讓七處獨立於整個聯盟政治體系外。她認準了聯盟未來的資源傾斜方向,想要突破科技倫理來取得她要的發展——全方位的人類基因改造,真正意義上的抹除天才,消滅疾病。而實現這一切,靠她一個人不可以,她要找到一個和她擁有共同目標的人,作爲她的劍來完成這一切,同時剔除她的眼中釘——比如傅青松帶領的傅氏軍工科技,她認爲他們遲早有一天會威脅國家安全。”

“那時候我二十歲,博士畢業,剛剛開始原子領域的研究。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那天的天氣就和她找你那天的天氣一樣美好,玻璃花房中,她選擇我成爲這個人。”

楊之爲輕輕說。“只可惜事與願違,禾將軍一生獨斷專行,卻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聽她的話。比起爲聯盟做貢獻這種毫無意義的言論,更多的人更願意聽從神的聲音——而所謂神蹟,只是我無聊之下隨便做出的蝴蝶效應模型而已,這一點很有趣。後來她意識到控制不住我了,她開始尋找第二代的科研代言人,並且急切地想要想學術界下手,很可惜,並沒有成功。”

林水程還是喃喃地重複着:“爲什麼……”

“如果你問我。”楊之爲眼底的笑容終於慢慢消失了,他又恢復成了那個實驗室中嚴厲沉穩的導師形象,“還記得我每次讓你們進實驗室之前,要做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那一剎那,林水程彷彿回到了以前——半年前的時間,回憶起來卻彷彿好幾個世紀那樣漫長。

他們有過一模一樣的對話,在那個薄荷煙香氣包圍的深夜。

他沙啞着聲音說:“……滴定。酸鹼……中和試驗。鹽酸和氫氧化鈉,指示劑,酚酞,甲基橙。”

“滴定,配位,氧化還原,沉澱,EDTA……我告訴你們這是化學的浪漫,人類在幾乎沒有任何微觀觀測手段的時候發明了指示劑,儘自己最大能力去還原分子碰撞結合的過程並加以研究,以肉眼面對宇宙的鬼斧神工,窮盡一切努力去測算未知。”

“我已經厭倦了這種浪漫。我厭倦了誤差與混沌,厭倦了任何不可解。每看到你們拼命做滴定實驗的時候,我心底只有一潭死水:命運告訴我,在我有生之年無法看到完美的量子計算機的誕生,科技發展的道路被人類親手以倫理封死——我厭倦了。如果說我也在找尋命運,那麼生在這個時代,可能就是我的命運。”

楊之爲對他伸出手,陰暗的雨天中,他的手掌依然顯出了幾近半透明的顏色——那是身體的自我消解。

“在發現你失去作用之後,我給自己進行了鋰化物耐受的基因改造,但是失敗了。我們至今沒能獲得B4裡研究出來的DNA優化庫,以及不造成後遺症的基因拼接手段,傅家對這個項目捂得很死。我的時間不多了。”

“但這不妨礙我——觀看別人一樣和我一樣被命運織入羅網,我感到很高興。”

楊之爲輕輕地笑了,“我做不了完整的蝴蝶效應,但我能成爲造物主,掌控一切我要的工具:學術界,商界,政界。我隨便寫了一篇論文發表,在提出的理論基礎上不斷吸納財富與人才,七處是我們的倉庫,量子安全牆是我們的金庫……我們掌控一切,所以我們預測一切。

“這一切本來都很完美,直到時寒打電話問我那個實驗反應……直到你現在的那位戀人提出全球範圍內進行量子打擊干擾,玉石俱焚,讓我們十四臺量子計算機變成了一堆廢鐵。”楊之爲的聲音冷了下去,“是我小看了傅家,禾將軍唯一做對的事,就是對他們傅家的提防。”

他問他:“水程,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那聲音安和平靜,像他每一次在實驗室裡向他笑眯眯地確認: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林水程是實驗室最小的學生,其他學生都比他大上四五歲,楊之爲本人和其他學生,跟他說話都會用這種類似好商量的語氣,是不動聲色的縱容與寵愛。

林水程啞着聲音問:“金·李教授呢?”

“你說那個藍眼睛的後生?他是B4的主要負責人,願意爲我工作,他已經把他知道的所有B4資料都告訴我了。連嚇唬都不用,他這種人最惜命。”楊之爲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憐憫,“對他這種學術敗類,你還在期望什麼呢?你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天真,水程。”

林水程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問題——他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如今發生的一切都令他感到荒謬與茫然,彷彿有一把刀一刀一刀割掉他的皮肉,捅入他的心臟。

他一直追逐的那隻蝴蝶突然消失了,因爲前路是鏡花水月。

這一生,他能抓住的東西還有多少?

他能向命運討要的東西,還有多少?

楊之爲俯下身,將一枚滲透式鎮定劑輕輕摁在他脖頸間:“沒事了,都沒事了,水程,我的好孩子,好好睡一覺,你還有最後一個用處,睡醒後就好。”

“就當這些事沒發生過,你想一想,你出生在冬桐市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有一雙恩愛的父母,有一個可愛的弟弟,還有寵你的爺爺——你爺爺做的麪疙瘩湯最好喝,記得嗎?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都會煲一罐麪疙瘩湯,和飯菜一起送過來讓你當宵夜。”

“你的弟弟,等等,他在初中部被人欺負了,沒哭,第一時間跑過來找你打回去。那一週的國旗下講話是你作的檢討,你自認從不合羣,可是你班上的同學都爲你驕傲,他們在底下拼命鼓掌。”

“你的戀人捧着花等在門前,那一天他在冬夜裡等了八個小時,吃了抗敏藥。你第二天從房裡出來,那隻被你取了他名字的貓把花拖到了樹上,櫻花散下來多美,那天太陽很好。”

那麼多……美好的、快樂的、甜美的過往景象在林水程腦海中漸次浮現,他拼命想要掙扎,想要伸手去攥住,卻什麼都沒有抓住。

黑暗襲來,剩下的只是虛空。

如同他在那如溺水的死者擁有的黑夜裡,在燈下捧着書慢慢看時,黑夜將他包裹,他等不到那個渾身薄荷香氣的人回來,如同他坐在歸家的大巴車上,看着眼前景色飛快地往後退去,如同他五歲那年跟着爺爺鸚鵡學舌的歌謠,命運在那裡就揭示了他的終點。

“我見日光之下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聖經·舊約·傳道書》)

*

“報告傅副處長,防禦局七組小隊成功突入二處大樓,控制信息處恢復了一部分通訊數據,現在大部分地方的通訊聯絡斷開,但是我們已經聯絡到了各地分部負責人,分配到每個區域進行戰時緊急統籌安排;RANDOM勢力以星城內部爲核心像周邊分部發散,影響力也逐漸減弱,其餘地方的軍隊正在全力增援中,目前主要的障礙是交通設施和重度打擊地區的清理重建。”

“好,通知B組下午配合我攻入舊七處,解救人質。現在大家先休息休息,這幾天辛苦了。”

“是!”

防禦局大樓裡,傅落銀目送部下離開辦公室,隨後低下頭,繼續和身邊的幾個人討論作戰計劃。

最開始的時間內,傅落銀帶着一大批軍用物資趕到星城進行了增援,剩下的人中依賴傅氏軍工科技的信號站和加密技術進行聯絡,效率上沒有大範圍通信運營那樣高,但是至少控制住了局面。除了他以外,所有幸存下來的人都迅速投入了工作,拼命恢復着聯盟的生機。

如他所料,RANDOM前幾天的大範圍襲擊是最後的反撲,在武器控制系統被炸燬之後,還留在星城的組織成員已經接近窮途末路。他們不斷消耗着彈藥和儲備,卻毫無辦法——傅落銀在帶來的物資要儘可能用在刀刃上的基礎上,直接下達了“圍城”的決策。

不主動進攻,同時也不暴露自己的位置以至於讓敵人可以進行打擊,他直接切斷、封死了舊七處防禦體周圍的幾條運輸通路。

如同熬鷹一樣,他要把對方活活熬死。

三天三夜,整整七十二小時,舊七處掩體內沒有大量的食物儲備,裡面的人出不來,外邊的人也進不去。事發突然,RANDOM只製造了混亂,卻沒有足夠的資本繼續製造混亂,也無法提前進行準備。

“傅副處長,最新情報,舊七處已經有人嘗試走出了,示意我們可以談判,否則就開始處決人質並進行全球直播!”片刻後,辦公室大門再度被人推開,“前線發來的消息!”

“我看看。”傅落銀結果那一沓資料。

資料裡有紅外系統拍攝的照片,也有納米相機拍攝的遠距離照片,畫面中,RANDOM組織成員推着一排人質,人質被統一捆起來蒙上臉,看不清誰是誰。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些人裡面沒有林水程的影子。

這幾天,許多人都交流了他們遇到的情況,覈對彼此知道的人質身份和去向……但是都沒有提到林水程的去處。只有他和金·李兩人的去向不明確。

傅落銀心一沉。

“……傅副處長?”

傅落銀回過神,神情恢復了鎮定,他低聲說:“沒什麼,計劃不變,直接突入搶劫人質。他們目的未必單純,先用談判時間穩住對方,提前三小時進行突入攻擊,我親自帶隊。安排狙擊手遠程清除可疑動向。他們有高能輻射霧,我們也有抗紅外檢測設備,讓兄弟們都做好準備。”

“是!”

傅落銀這兩天也是日夜無休,他一直在蒐集跟林水程相關的情報,但是除了這之外,他沒有做更多的事。

只是在吃飯空閒的時候,傅落銀會把胸口的工牌掏出來看一看,輕輕摩挲着照片上的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副手站在旁邊,看着他的面容,想說點什麼安慰他,但是最終又閉嘴了。

黑夜來臨,聯盟星城軍力慢慢縮小了觀察圈。

舊七處一片沉寂,燈光暗淡,幾乎沒有人存在的跡象。

“C組封路,其他六組從原定方向進入,按計劃炸燬第二層樓層,在多米諾骨牌效應產生後續樓層的爆燃坍塌之前救出人質。注意:舊七處掩體大部分在地下,控制電梯口和各個出入口,如果遇到正面衝突,以自身防護爲第一位,人質第二位。我隊任務是搗毀地方武器儲備。”

“是!”

“報告,地面狙擊手已就位。”

“收到,行動開始!”

無聲的肅殺與焦灼在地下掩體中蔓延,黑暗中,所有人無聲前進着,但是慢慢地,逐漸有人發現了異常。

舊七處掩體中已經沒有人了——沒有活着的人。

“組長,有情況,在二樓精算室。”偵查員匆匆趕來報告,傅落銀聞聲跟着上樓。

一到二樓,一股惡臭的氣味就飄了過來。機房門打開,地上七零八落的散倒着四五十個人的軀體,錯雜交纏着,僵硬恐怖,都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大小便失禁的氣息被機房的熱氣一烘,誰聞了都想吐。

“是統一服毒自殺,不知道爲什麼。”偵查員低聲說,“人質被統一收放在四樓,大部分出現了緊急性貧血症狀,但是其他的RANDOM組織成員都已經死了。”

傅落銀忍着噁心看了現場一圈,隨後發現機房的電腦開着,還閃着幽幽的藍光。

他跨過地上的死人,前去查看了一下。

電腦屏幕中央,赫然是一個建模好的蝴蝶效應模型,還在不斷運行中。

事件建模起點是RANDOM組織成員提出談判的那一刻,終點列出了無窮多種可能中,每一種演算結果都是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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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死、被突擊圍殺……所有可能的情況和走向都列了出來,傅落銀看了一會兒,發現了某種異常——這個蝴蝶效應模型軟件並不是林水程做出的那一個,這個更加精準詳細,卻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就在傅落銀準備離去的時候,電腦上突然彈出了一個對話框,緊接着給他傳送了一張照片。

傅落銀看到那張照片的第一時間,感到渾身血液都猛地涼了下來——

照片上,林水程閉着眼睛,被拘束衣反綁着捆在角落,狀態不明。

對話框隨後發送了一串文字:“談判,是或否?”

“拿B4核心,換林水程。決策倒計時,5,4,3,2……”

在數字跳轉到“1”之前,傅落銀猛地摁了“是”。

他的眼神緊緊地盯着那張照片,然而很快,這張照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字樣:“來找我們,只能一個人。不允許攜帶任何發信設備與武器,地點,在你眼前。”

傅落銀垂下眼,看到桌前乾乾淨淨,中央地方放着一枚小紙條。

他伸出手,輕輕打開這張紙條。

那是一個地址,兩年前他曾經去過那裡,帶着一束鈴蘭花,打着黑傘,爲這世間與他共享一副面容的人送別。

兩年前,身在江南分部的林水程也收到了同樣的一張紙條,寫着同樣的地址。

是楚時寒的墓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