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大明福寧鎮總兵俞諮皋來說,這一天,對他既往四十多年的人生,是顛覆性的。
一開初,雖然迫於朱由棟和袁可立的嚴令,他把指揮權交給了李國助。但是這心裡,未嘗沒有憤懣。甚至還做好了李國助接戰不力,本艦隊隨時上前支援的準備。
結果看到李國助火力全開,打得聲勢浩大的藤堂艦隊狼奔豕突。整個福寧鎮從他以下,全都感受到了無比的震撼。
福寧鎮作爲崇明沙崛起前,大明最強的水軍部隊,也是有風帆戰艦的——當然,是中式的。
具體來說,俞諮皋麾下也有幾艘排水量超過1000噸的戰艦,能夠搭載20門左右的125mm火炮。但是這樣的戰艦,其船體是福船船體,用的也是硬帆。在淺海海域問題還不明顯,待得進入深藍後,和以蓋倫船爲船體的李國助艦隊比起來,其差距一下子就出來了。
待得李國助艦隊和柳生艦隊開始互相炮擊,並不斷機動搶佔T字頭的時候。俞諮皋內心深處非常清楚:海戰,真的進入到了一個新的時代。
“大帥,李指揮那邊的通訊船過來了,說是請我們攔住、消滅對方的安宅船和鐵甲船,然後不用管他們,直接駛入大阪灣接人。”
“好!”
作爲名將之子,俞諮皋也不是一般人:當李國助艦隊蹂躪藤堂艦隊的時候,他已經率領自己麾下的艦隊向西北方向前進了不少距離。所以,當藤堂艦隊爲了給東邊的柳生艦隊騰出交戰地方,不得不向西邊撤退的時候,恰好就撞進了福寧鎮水師的懷抱。
此時的藤堂艦隊,還有數十艘大安宅以及少量的鐵甲船。看到前方有明軍攔路,本就羞怒攻心的藤堂高虎頓時狀若瘋魔:“衝上去!只要不被擊沉,就衝上去撞擊!然後跳幫作戰!”
於是,在藤堂高虎的嚴令下,各日艦艦長紛紛下到甲板底部,死命的催促船底的漿手:全速前進!
“哼~!”看着瘋狂的日軍艦隊,俞諮皋嘴角冷冷的扯了一下:“傳令,全艦隊艦首對敵,衝過去!”
“大帥?我們爲何不側面炮擊那些倭賊?”
“來不及了,因爲要切到對方撤退路線的前方,所以我軍切入的角度太小。如此,這會兒我們和對方只有不到三百仗的距離。我方火炮射速慢,威力遠不及崇明沙的戰艦。這麼短的距離,我方無法將敵軍的大部分戰艦擊沉。所以,”俞諮皋重重的一拍船艏上的木板:“只能是正面撞擊,然後用鳥銃甚至白刃格鬥殺敵!”
“末將等明白了,謹遵大帥令!”
面對藤堂高虎的瘋狂,俞諮皋毫不退讓。於是兩支艦隊以船艏相向而行,很快就進入了對撞、火槍互射以致短兵相接的局面。
整個大阪灣的海面,徹底的沸騰了起來。
而在大阪城內。
在讓片桐且元回去向德川家康覆命後,豐臣秀賴站起身來,直接走到了天守閣的閣樓上。
看着腳下處處戰火的大阪城,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對身邊的小姓道:“去把國鬆丸帶過來。”
“嗨以。”
“多謝了。”仍然一點禮儀不失的秀賴又擡頭看了看天花板:“左衛門。”
“嗨以!”刷的一聲,一個忍者裝束的男子出現在他的身邊。
“請您穿越戰場,在亂軍找到顏桑和真田大人,我有......”
“右大臣閣下不必找了,我等已經來了。”
隨着這個聲音,絲毫不理會屋內澱姬和一衆侍女的驚呼、斥責。滿臉血污的顏思齊和真田幸村站到了豐臣秀賴的身旁。
“呵呵。”溫潤的一笑後,豐臣秀賴伸出一隻手,請兩人重新回到屋內坐定。然後他親自給兩人斟茶。
“右大臣閣下!”
“嗯。”年輕白皙的臉龐這會兒無比的鎮定:“兩位且等一會,雖說戰事緊急,但十來分鐘的時間還是可以等的吧?”
哎,這位的禮儀、風度,若是生活在我大明的太平盛世,不失爲一翩翩佳公子啊。
心裡突兀的升起這樣的想法後不久,顏思齊馬上開始警醒:搞清楚自己是什麼人啊!別在這大阪城裡住了快一年就忘了自己的國家!
顏思齊不說話,真田幸村這位腦子裡還有着深刻等級觀念的武士更不會說話,而澱姬等人此時也以極爲陌生和驚詫的眼光看着豐臣秀賴,說不出話來。
在短暫而又漫長的沉默後,一位小姓牽着才八歲的,豐臣秀賴的獨子豐臣國鬆進入了房間。
“顏桑,這是我的獨子國鬆丸,他也是太閣唯一的孫子。”
“在下見過國鬆公子。”
“戰情緊急,我說得簡單些。顏桑、真田君,等大明的艦隊進入大阪後,請兩位召集信得過的大將,陪同國鬆上船,送他去大明。”
“秀賴,你在說什麼?”
“右大臣閣下?您不去大明麼?”
“我多桑~,您要讓國鬆離開你麼?”
輕輕的一揮寬大的袖袍,在屋子裡的衆人安靜下來後,秀賴道:“我,身爲太閣之子,其出生,本身都沾滿了血腥。”
“秀賴,你怎麼能這麼說?”
“母親大人稍安勿躁。”微微一笑後,秀賴繼續道:“因爲我的出身,父親大人爲了將來我能繼承豐臣家,把已經被作爲豐臣家繼承人的秀次哥哥逼死,還殺了他所有的侍妾和子女。我說我的降生沾滿了血腥,不爲錯吧?”
在豐臣秀賴降生之前,進入老年並且沒有子嗣(秀賴之前的兒子都夭折了)的豐臣秀吉,立了自己的侄兒豐臣秀次爲繼承人,並且悉心培養,而秀次的表現總體而言也還不錯。而且作爲一個成年君主,如果沒有秀賴的降生,那麼,秀次繼承豐臣家後,無論如何,豐臣家不會有今天這樣悽慘。
可惜,秀賴的降生,讓豐臣秀吉一心想把天下傳給自己的兒子。於是以莫名其妙的罪名逼死了豐臣秀次,還殺了他全家。
這個事情,是豐臣政權的污點,也極大的動搖了其統治基礎。
“所以說,這些年來,我是揹負着極大的壓力而活。想想吧,若是秀次兄長還在,會有關原之戰麼?德川家能夠如今日這般跳梁麼?”
“秀賴,你在說什麼啊!若是秀次繼承了天下,只會一天到晚想着怎麼殺了你!”
“哈哈,母親大人,德川家康不也一天到晚想着殺了我麼?秀次兄長殺我,至少豐臣家還在。而今日德川殺我,我和豐臣家都不在了。而豐臣家滅亡後,德川家會怎麼跟後人講述父親大人的事蹟呢?只怕是在他們的漫畫上把父親大人畫成一隻猴子吧?”
“胡說八道,你沒聽到剛纔且元說的麼?江戶殿下已經提出停戰了,只要我們答應轉封就好。”
“哈哈哈哈~~母親大人啊,一個人跌倒一次沒關係,多次的,在同一個坑裡跌倒,那就真的說不過去了。”
說完這話秀賴也不再搭理澱姬,而是轉向了顏思齊:“顏桑,貴國的皇太孫殿下派出你來幫助我豐臣家,只怕也沒安好心吧?”
“呃......閣下,無所謂好心不好心。閣下只需要明白一點,若是今天大明沒有艦隊即將突入大阪灣,方纔片桐且元絕不會進來提出停戰談判。”
“......你說的對,若是沒有大明皇太孫殿下,我豐臣家今日就徹底滅亡了。那麼,國鬆丸。”
“我多桑~”
“一會你跟着這位顏桑走,真田將軍、大谷將軍、明石將軍以及這位左衛門,都會在你身邊保護你。”
“父親大人,你要讓國鬆離開你麼?”
“嗯,這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啊。顏桑。”
“右大臣閣下。”
“您能收國鬆做您的義子麼?”
“......哎。”長嘆了一口氣後,顏思齊無奈的道:“閣下,您爲何不去大明呢?這會兒我們雖然陷入劣勢。但是港灣區我們還是牢牢掌控的,聽海面上的聲音,我大明的戰艦要不了多久就可以靠過來了。”
“唔,爲什麼我不去大明。”豐臣秀賴低頭思索了一會,又擡起頭來,露出了溫暖的微笑:“因爲,我是一個很怕辛苦的人啊。”
他乾脆離開自己的坐席,在屋子裡邊走動邊說道:“因爲我怕辛苦,所以我以前都是把大阪城內的所有事務交給母親來處理。即便我成年以後,也仍然如此。因爲怕辛苦,所以,我一想到要遠渡重洋,到大明去做一條寄人籬下的喪家之犬,就感到心裡一陣牴觸。
但是呢,國鬆就不一樣了。他還小,若是以後大明皇太孫殿下要幫他恢復豐臣家,當然好。若是太孫殿下沒有這個心思,他從小就在大明生活、學習,以後做一個大明的子民,不是很好麼?”
“閣下!您留下來,肯定會被德川家殺害的!”
“確實很有可能,但在德川家知道國鬆離開的情況下,也有很大的可能留下我和母親的性命。再說了。”溫和的笑容直直的讓顏思齊心裡一陣顫抖:“若是德川家殺了我,以後國鬆要打回來,不就有了大義名分了麼?”
“閣下......”坐在榻榻米上的顏思齊以日本人的禮儀深深的拜俯了下去:“閣下的決心和勇氣,實在是讓在下感動不已。雖然這麼做,在下回去了很可能會遭到太孫殿下的責罰,但是國鬆丸這位義子,在下認下了。”
“多謝顏桑,國鬆丸,快過來叫義父。”
簡單的禮儀完成後,豐臣秀賴又轉身道:“真田君。”
“嗨以!”
“我前些日子送你一冊史記,趙世家,您讀完了麼?”
“嗨以,已經反覆誦讀。”
“那麼,爲了這個豐臣氏的孤兒,我選一個簡單點的任務,親自去做公孫杵臼。請您接受最難的任務,做那千古傳頌的義士程嬰。可以麼?”
“閣下!在下敢不效法先賢,爲豐臣氏的復興鞠躬盡瘁,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