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圖窮

從前的何文勳風光不已,躊躇滿志,不管什麼時候總是帶着三分笑意,哪怕是對着最令人頭痛的敵人,他的臉上也什麼都不會顯現出來的。

因爲這個,家中人人都引以爲奇,祖父稱讚他‘喜怒不形於色,乃成大事者’,而事實上何文勳也的確是做到了這一點。

很多時候,連鄒夫人這個當姐姐的都不甚看得透自己這個弟弟的喜怒。

可現在,這個從來泰山崩於前而不改於色的青年人忽然變成了這幅模樣,鄒夫人心痛不已,她隔着門拍了幾下,話說的又急又快:“阿勳!沒什麼事過不去的,你快開門,姐姐有話要跟你說!”

可現在還有什麼好說的?

屋子裡頭靜默了一瞬,隨即響起的便是重物轟然倒地的巨大聲響,何文勳在裡面幾乎用盡了全力在嘶吼:“滾!都給我滾!”

他的聲音已經不是從前渾厚的那種男子特有的聲音了,而是變得尖細起來,好似被什麼掐住了喉嚨。

這個發現更叫鄒夫人崩潰,她雙手掩面,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

姐弟倆一個在裡面哭,一個在外面哭,到了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什麼體面不體面的了,出了這樣的事,說句不好聽的,其實就跟遭到了滅頂之災沒什麼區別,能哭出來都算是好的。

底下的下人們都跟着急的團團轉,可這姐弟倆都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沒人敢上前觸黴頭,正緊張不安,遠處便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鄒夫人底下的一個管事媳婦兒顫抖着聲音稟報說:“太太!家裡來人了!”

鄒夫人的哭聲戛然而止,淚眼朦朧中,她嗚咽了一聲嚥下了哭聲,急急地擦了眼淚就開始往外走:“是誰來了?”

一出事鄒夫人就已經差人回家報信去了,眼下也已經過了半個月,江西那邊的人只怕是快馬加鞭趕來的。

也可見家裡人是着急到了什麼程度。

鄒夫人心裡不安又忐忑,裝着一肚子的心事,覺得腳步簡直沉重得邁不動,好容易才堅持着到了前頭花廳,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剛剛纔止住的哭泣便頓時又忍不住了。

她疾步奔到父親身邊,眼眶紅紅的看着父親欲言又止。

何老尚書卻沒功夫再關注女兒的心情了,

他一見到了女兒,便皺起眉頭道:“喚至不在府中,你帶我去看看阿勳。”

喚至是鄒總督的字,何老尚書向來是這麼稱呼這個女婿的,鄒夫人這回卻聽出些不同之處來,想起父親老來得子,是如何寶貝何文勳這個寶貝兒子,她連聲音都又開始發顫了,睫毛低垂,半響才嘶啞着聲音應了一聲是。

何老尚書已經鬚髮皆白,邁的步伐之快卻甚至超越了自己這個女兒,鄒夫人要小跑着才能追得上父親,卻根本不敢多說半個字,穿過了花園,帶着父親到了弟弟住的地方,才遲疑着停了下來。

她惴惴不安,難以再往前走,帶着哭腔告訴何老尚書:“父親,阿勳現在誰的話也不肯聽,他姐夫來了許多次,也被他給轟走了,我......”

何老尚書一夕之間彷彿蒼老了五歲,他揚手止住女兒的哭泣和訴苦,搖了搖頭沉聲道:“別說這麼多了,我去看看他。”

鄒夫人看得出來他已經完全沒了耐心,深吸了一口氣領着他進了屋子,便聽見裡面傳來叮鈴哐啷的摔砸東西的聲音。

這是何文勳又在摔東西了,最近家裡的擺設只怕都去了一半。

鄒夫人心裡發愁嘴裡發苦,急忙擡起裙角上了臺階,立在廊下敲門:“阿勳,阿勳,父親來了!”

何老尚書已經如此年老了,卻還是聽見兒子出事便不遠千里的趕來,這一路只怕是吃不好睡不着,現在看着都還是風塵僕僕的。

可屋子裡也不過就是靜了片刻,何文旭尖銳而痛苦的叫聲便從裡頭傳出來:“滾!都滾!我現在是個廢人了,我是個廢人了!宗族還要我幹什麼!?我能幹什麼?!當我死了!當我死了!”

不必親眼看見,鄒夫人也能想象到弟弟的崩潰和如今的表情,她心裡又疼又酸,想到父母親千辛萬苦的盼着生下了他,這麼多年如珍似寶的把他養大,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眼裡的眼淚便撲簌簌的落下來。

她拍着門近乎懇求的道:“阿勳我求求你,姐姐求求你,你從前最聽姐姐的話,父親最疼你,父親來了,他這麼急的趕來,汗溼夾背,形容憔悴,你心疼心疼父親,你開門吧!”

她忍不住又哭了,卻連聲音都透着絕望。

父親是他們一家人的根,他們都靠着父親才能活的這樣無憂無慮,可現在,她陡然看見父親已經彎曲了的脊背,終於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和後悔。

爲什麼要有這麼大的野心?

爲什麼要將孃家的榮辱也都跟自己的丈夫綁在一起?

是她害了家裡人,是她害了父親,害了弟弟。

何老尚書終於動容,他上前兩步,低聲對女兒說:“讓開。”等到女兒起身,便一腳踹在了房門上,將房門給一腳踹開。

房門鬨然打開,何老尚書嘶啞着聲音喊了一聲阿勳, 便率先踏進了屋子。

鄒夫人緊隨其後,連眼淚都顧不得擦了,四處搜尋弟弟的身影。

這麼多天,她見弟弟的時間其實也很有限-----大部分的時間裡,何文勳都極度的暴躁,而且十分抗拒跟人接觸。

她攥緊了手掌,跟在父親身後轉過了博古架,忍不住震驚的睜大了眼睛愣在原地,過了片刻,才發出了一聲尖銳至極的尖叫。

何文勳竟然懸樑了!

她哭喊出聲,覺得腦子裡一片混沌,什麼也想不到了,眼睜睜的看着何老尚書一馬當先的上前把人給解了下來,急忙踉蹌着朝前撲了下去。

膝蓋接觸到地上的地磚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可這時候,她反而半點都不覺得痛了,只是膽戰心驚的去看何文勳。

幸好,沒等她害怕擔心太久,何文勳忽而劇烈的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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