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

這時,楊憲沉不住氣了,見外甥發矇,便斥責他,你連自己的字都不認得了嗎,快快回奏皇上。這是明白無誤的提示,如夢初醒的錢大才說是他的字。

朱元璋冷冷道:“大家少安毋躁,你們覺得,這案子是不是可以按楊憲的審理結案?”劉伯溫適時出班借閱試卷,值殿官立刻把卷子託到劉基面前。

與此同時,錢萬三也正經歷着出逃的磨難。一頂轎子,十幾個家人簇擁着來到玄武門前。一個個出城者都要盤查,不胖的、孩子、女人例外,很順利放行,每遇胖子必細細盤查。頭領大聲吩咐:“凡是男胖子一律抓,叫他們當官的去認,不放過胖子就行。”很快,抓了一大堆各種年齡的胖子——抓胖子是劉伯溫的命令。

這時一頂大轎子匆匆忙忙過來,被幾個士兵喝住:“轎裡什麼人?下來。”一個僕人說裡面擡的是病人,下不了轎,說着往領頭的手裡塞錢。頭領一擺手:“我不吃這個。”上去一把扯下轎簾,只見一個人蜷縮在轎中,蒙着被子。頭領不由分說拉開被,露出錢萬三的胖腦袋。

頭領大叫:“這個胖豬頭一定是錢萬三!走,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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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萬三慌忙說:“我不是錢萬三,你們不能抓我。”

頭領說:“不管你是錢萬三還是錢萬四,到皇上那去說吧!”

當幾百個胖子集中到皇宮外面的廣場上時,劉基被羽林軍頭領請出來,總得認一認,不能把幾百個胖子都趕上殿去讓皇上去指認。

劉基毫不困難地指認了錢萬三,其餘的胖子有念阿彌陀佛的,有仰天大笑的,有罵祖宗的,一鬨而散。劉基叫人看住錢萬三,也要人把牢頭安排在了廊下,這才又回到了殿上,接着看卷子。大臣們都不知道劉伯溫又在弄什麼名堂,但都相信他向來是箭不虛發的。最緊張的是楊憲,手心都攥出了冷汗,表面又要扮出鎮定如常的笑面。

劉基翻過來掉過去地看,又把卷子舉起來衝亮處看,最後,他平平淡淡地說:“這卷子是假的,事後僞造的。”最先激烈反應的是楊憲。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必須以攻爲守。他說,劉基作爲考官,出了這樣的科場舞弊案,罪責難逃,他卻百般爲自己開脫,想攪渾了水,明明卷子大家都驗過無誤,他卻要給別人栽贓,他請皇上做主。

劉基一句都不反駁,只在一旁笑。

朱元璋則做出不偏不倚的姿態對劉基說:“你既然敢說這張卷子系過後僞造,就要拿出證據來,否則是有攪渾水之嫌。”

這一說,楊憲又恢復了元氣。

劉基不慌不忙地道:“因爲這是大明王朝的第一科,我和宋濂慎之又慎,連考卷的紙都不用庫存的,也不在市面上買,特地到宣城定做,爲防止造假,我們在定做的捲紙上做了暗記,是一片竹葉形的暗記,是壓紙成形時就壓進去的,肉眼看不出來,滴上幾滴橘子水,那小片竹葉會立刻現出藍色。”

人們像聽天書一樣聽呆了,都說劉伯溫果然神算,楊憲的腿肚子這時可發抖了。朱元璋叫人當堂演示。早從庫中取來了沒用過的白卷,劉基將幾份卷子平鋪桌上,擠上橘子汁,神奇效果出現了,每張捲紙上左上角都出現了一片藍色竹葉,而署了李大名字的那張,滴了一大灘橘子汁也毫無反應。

合該敗露,楊憲叫苦不迭,他只是調來一般鄉試卷紙,哪想到劉基還有這一手!衆大臣也一片譁然,議論紛紛。

朱元璋問楊憲,讓他推斷一下,這張假卷子是怎麼偷樑換柱的?楊憲硬撐着,說他秉公辦差,並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劉伯溫走過去,對朱元璋悄聲說了句什麼,朱元璋便用揶揄的口吻說:“好啊,咱們的中書左丞楊大人可能貴人多忘事,朕請兩個人來幫你回想回想。”

楊憲立刻惶恐不安起來,眼睛緊張地向殿外溜。衆大臣也知道有好戲看了,交頭接耳。牢頭出現了,他上了殿,先給朱元璋叩了頭,便一五一十地把竊聽到的話供了出來。羣臣大爲驚詫,嗡嗡聲四起。

但楊憲死不認賬,宣稱是有人買通了牢頭陷害他。

朱元璋說:“那就請一位不會陷害愛卿的證人上來。”

殿外一聲:“帶上來!”錢萬三跌跌撞撞地被推到殿前來,撲通一下跪下去,連呼“皇上饒命”。

錢大蒙了,絕望了,情不自禁地喊了聲“爹”,撲過去大哭。

楊憲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下去。他只覺得身下跪着的大塊青磚正在破碎、塌陷,正把他陷到地獄中去,眼前一片漆黑。

朱元璋說:“錢萬三,咱們又見面了。上一次朕饒了你性命,對你恩禮有加,你怎麼又忘恩負義,做起這等欺君罔上的事呀?”

錢萬三說:“皇上容稟,這不是因爲小民心裡不平嘛,光有錢,還是叫人看不起,府州縣,是個官都敢欺負,就想叫小兒高中個進士,不就出了一口氣了嗎?”

朱元璋又對魂不附體的錢大說:“李大,你現在到底是李大呀,還是錢大呢?”錢大叩頭咚咚有聲,一迭聲說:“錢大,錢大。”朱元璋又問那夾帶到底哪來的。錢大把怎麼僱人答卷,信鴿帶題,再飛回考場過程全說了。朱元璋又把目光掉向了楊憲,楊憲連聲說他有罪,罪在不赦。朱元璋問:“你有什麼罪呀?你幫你外甥舞弊了不成?”

楊憲說:“啓稟皇上,臣有失察和管教不嚴之過,我妹夫望子成龍心切,幹出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事來,臣深感有負天恩,自請處分。”朱元璋不理他,又轉問錢大:“你舅舅家的信鴿非同小可呀,既可飛進號舍把考題帶回你舅舅家,又能把別人答好的卷子帶回考場,真是煞費苦心啊,這一切都是誰的主意呀?”

錢大頹了:“我該死,皇上說的都對,這都是舅舅的主意呀。”

看着楊憲的樣子,李善長大爲不忍,皇上盛怒,他又不敢求情,胡惟庸附他耳畔悄聲說:“楊大人爲了外甥考個功名,把一生都毀了,得不償失。”

李善長沒有作聲,他在考慮朱元璋會不會對他有微詞?楊憲與李善長一向過從甚密,對此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等待朱元璋對楊憲降旨發落,不料朱元璋長嘆了一聲,站了起來,說:“我們到後宮去看看。”

衆人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朱元璋先下殿,羣臣只能跟着。楊憲卻伏在地上不敢動,朱元璋回頭說:“楊憲也來。”

楊憲戰戰兢兢起身。

楊憲被殺

大概臭味太重,大臣們隨着朱元璋一到後宮太監院小角門處,都用手捂起了鼻子。人人忐忑不安,靜等着禍事到來。原來幾天前雲奇的“收穫”就令朱元璋龍顏大怒了。

那天,雲奇把花一錠銀子買來的兩桶泔水擺在太監后角門處,正好旁邊立着警戒宦官的那一塊鐵牌子,上書醒目大字:內宮干預朝政者,斬不赦。

雲奇引着朱元璋來到木桶前,雲奇叫小太監揭去桶蓋,朱元璋伸手拿起桶裡的長柄勺子攪了一下,舀起一勺看着,盡是魚肉之類,不免心疼、氣憤。他氣得丟下勺子,問:“這是從楊憲家弄來的泔水?”

雲奇說:“是,陛下,還弄嗎?那個出泔水的髒水道我花銀子包下來了。”

“這就夠了!”朱元璋揹着手走了幾步,又命令雲奇接着去弄泔水,挨門挨戶地掏,二品官以上一個不漏。

於是有了今天后角門這一大排臭氣熏天的大桶。人們一到,嗡一聲飛起一羣蒼蠅,幾乎是遮天蓋地。朱元璋卻忍着沒有捂鼻子。他把衆大臣領到了角門處十幾個大桶跟前。令人驚異的是,每個桶上都掛着一個白布條,上面寫着人名官銜,第一個是楊憲,陳寧的也在,連李善長、費聚、陸仲亨的都有。

朱元璋下令把桶蓋打開。幾個桶蓋被小太監打開,扔到地上。朱元璋又下令,衆臣排成一隊,從每個桶跟前走過去。李善長爲首,大家不得不圍着泔水桶走了一圈,個個膽戰心驚。

朱元璋說:“這就是各位家中扔掉的泔水,真正的朱門酒肉臭!朕該對你們說什麼呢?朕如果招來那些吃不上飯的饑民來看看,看看這些顯赫官員、豪門旺族是怎樣驕奢淫逸、暴殄天物,他們會怎麼樣?”

李善長好不沮喪,只得說臣知過了。朱元璋幾乎是新老賬一起算,他說很替他難過,他是首輔,一處房不夠,要建兩處三處,要和皇宮比高低!爲了一己之利,甚至違反法令,借用三百個士兵爲他服勞役,他質問李善長,你就帶這樣的頭嗎?

李善長跪下去。朱元璋說:“楊憲,你還有什麼可說嗎?”

楊憲跪下說:“臣罪該萬死。”

朱元璋說:“何須萬死?一死足矣!朕不得不借你人頭整飭朝綱了,我們剛剛立國才三年,你們就忘了元朝亡國之教訓,朕的江山豈能敗在你這樣的蠹蟲手上?”他回頭叫:“來人,把楊憲抄沒家產立即處死,剝皮實草,就在午門外示衆。”

楊憲已癱在了地下,大臣人人側目。朱元璋又格外開恩:“那個錢大,年幼無知,錢萬三也是愚昧無知,都免死吧,將御賜的爲富而仁匾收回,沒收全部財產,只留夠他活着的土地,這也算寬大爲懷了。”

往日煊赫無比的楊府立刻如湯澆蟻穴一樣亂了營,頓時哭聲震天,抄家的羽林軍神速趕到。整個一條街封鎖了,羽林軍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了赫赫楊府,從院外即可聽到女人的號哭聲和官兵的大呼小叫。

由胡惟庸當欽差的官府正派員查抄楊憲的私宅。滿院子雞飛狗跳,男男女女被分別圈在宅中不同的院子裡,不準走動。

胡惟庸在大門口影壁牆前,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監督下面的人查抄,一道道門都糊上了封條。楊希聖也在人羣中。他因爲未婚妻的事開罪了皇上,又受錢大舞弊案牽涉,本來他也是難逃死罪的,不知是朱元璋疏忽了,還是另有用意,楊希聖的處分只是逐出京城,永不敘用,而且特旨,讓他帶着美麗的未婚妻一起走,這連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只有胡惟庸明白,朱元璋生怕因小失大,如果殺了楊希聖,萬一史官們不平,日後在史書上寫上一筆,朱皇帝因奪臣妻未成而藉故殺人,這是千古抹不去的恥辱,朱元璋在別的事上嚴酷,事關名聲,他寧可寬容些。抄家、查封接近尾聲,胡惟庸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向衆人宣佈,元兇楊憲已伏誅,各房可帶自己的衣物各走各的,但不準帶走金銀細軟和珠寶。一旦查出,必嚴辦。

此令一下,圈着的人們散開,男找女、幼尋長,亂成一團。

一個軍官走到胡惟庸面前,說:“錢萬三父子押來了,去蘇州、寧國、廬洲各處查抄家產的人準備出發了。”

“讓錢萬三過來吧。”胡惟庸吩咐。

士兵把錢萬三父子押過來,錢萬三忙拉着錢大跪下去磕頭:“罪民給老爺磕頭了。”胡惟庸口氣頗溫和地說:“你惹了多大的禍呀,你父子的命倒是保住了,卻把當朝二品大員給毀了。回去老老實實做人吧,別再招搖,草民就是草民,別存非分之想。這次皇上對你網開一面,真是格外開恩啊!”

錢萬三順情說好話地說:“若不是胡大人護着,腦袋早搬家了。”

“抄沒的單子呢?”胡惟庸從下屬手中接過一張很大的單子,看着,叫錢萬三:“你過來看看,有沒有遺漏?”

錢萬三過來看看,說:“都全了,都全了。皇上開恩,還給留幾畝餬口田。”

胡惟庸拿起筆來,把“廬洲老宅九十間、田三千二百畝”這一項一筆勾掉了,然後看了錢萬三一眼。

錢萬三眼裡立時熱淚滾淌,又跪下磕頭:“小人今生不報,來生當牛做馬也要報大人洪恩。”

胡惟庸揮揮手說:“去吧。”錢萬三拉着兒子走了。

楊家已解體成三三兩兩的小戶,各提着幾個衣物包裹逃難似地向着大門口走去。胡惟庸看着士兵們逐個檢查着出院人的包袱,在衣物包裡亂翻着,有的發現了金銀,立刻扣下。

楊希聖和老母親過來了,楊希聖攙着顫巍巍的老孃,也挎着幾個包袱。胡惟庸叫住他:“楊希聖,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