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2)

朱標告訴朱元璋:“那八水是涇、渭、濡、滻、灃、滈、潏、澇,這八條河正好把西安城圍了起來。從周朝的豐京、鎬京,到秦國的咸陽、阿房宮,漢長安、唐長安,正如李白所說,長安大道橫九天,那裡確有帝王之氣。”

朱元璋說:“好,好,日後朕要親自去看看。都城放在金陵,朕總不如意。對了,叫你查訪秦王、晉王的事,查明白了嗎?”

“明白了。”朱標說,秦王宮造得是豪華了些,但絕沒有私自僭用皇帝儀仗、鹵簿和干預地方之事。至於晉王出獵擾民,御史也是誇大其辭,踩壞點麥田是真的,賠償了就是了,而御史奏報圍獵時誤傷人命事也沒有。

朱元璋不相信地望着他,說:“朕糊塗,怎麼把查辦親弟弟的案件大事交你這個菩薩心腸的人去辦?這不等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嗎?”

朱標說:“兒臣也不能把羊說成駱駝呀。”

朱元璋說:“去吧,去告訴你皇后娘吧,聽見兩個寶貝兒子沒事,她的病能減輕一半。”

朱標望着朱元璋,忽然由衷地說:“父皇若永遠這個樣子,那有多好啊!”

朱元璋說:“那朕就成了麥垛下頭哄孫子講閒話的慈面老太婆了。快走吧,省得朕一會又反悔。”

朱標聽說父皇已無意深究秦、晉二王,心裡很高興,想馬上去告訴皇后,已經走了出去,復又回來,說:“方纔四川巡撫派人來報信,宋師傅沒有等到茂州發配地點,就病死在半路上了。”

朱元璋嘆了一口氣,說:“朕原本想過上一年半年就赦免他,召他回京呢。看來,這老夫子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會饒過朕呀。”他一臉憂戚,眼中有淚光。朱標很驚奇地望着朱元璋,說:“父皇心軟了?”

“不是心軟,”朱元璋說,不要以爲文人手無縛雞之力便可不在乎,他們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或者憑一支爛筆,能把白的說成黑的,涼的說成熱的,不亞於刀兵,這是朕對他們時刻警惕的原因,不過,他知道,宋老夫子並不是這樣的文痞。他問朱標知道他當初爲什麼非要殺宋濂嗎?朱標反問:“不是因爲他兒子牽到了胡案嗎?”

朱元璋搖搖頭,其實另有原因——是他,把楚方玉的那本《珍珠翡翠白玉湯文存》刊刻傳世的,他在世人面前敗壞了朱元璋的名聲,這本書,至今也沒收繳乾淨,但朱元璋永遠也不會把這原因告訴太子。

朱標望着朱元璋,一時不知他在想什麼。

馬皇后病逝

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八月,馬秀英病入膏肓,彌留之際,不但朱元璋、郭寧蓮和太子朱標在,秦王朱樉、晉王朱棡、燕王朱棣、吳王朱橚、臨安公主等一大批親眷也從封地趕回來,圍在病榻旁,朱元璋一直拉着馬秀英的手。

馬秀英反倒勸親人們不要爲她傷悲,她氣息微弱地安慰大家,死生是命,非人力所能強求的。

朱元璋說:“你看,太子、秦王、晉王、燕王、吳王、臨安公主都趕回來了,他們都很好,你該放心了吧?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馬秀英環顧他的兒女們,說:“好好的,互相照應着點,聽你們父皇的,聽太子的。你父親嚴厲,不是不近人情,他是恨鐵不成鋼啊!”

太子和弟弟妹妹們含淚答應着。

馬秀英依依不捨地說,她最怕的是兒女們忘了骨肉之情,爲了爭權而自相殘殺,歷史上的血腥味千萬別帶到朱家來。有時候皇家倒不如小人家和和美美,缺衣少食卻心裡踏實。

她那殷切的目光望着她的孩子們,叫人感動、感傷。太子爲首,皇子、公主們全都哭着答應,跪下磕頭。

馬秀英又轉向朱元璋,希望他求賢納諫,慎終如始,使子孫皆賢,臣民得所。她死後,沒人能越過寧蓮去,讓她掌後宮,立她爲後。

說罷,漸漸合上眼睛,朱元璋哭着叫:“皇后!”孩子們也一片叫聲:“母后……”馬秀英再也不能看一眼她眷戀的親人了。

朱元璋滿面流淚地說:“朕什麼都能遵從皇后所囑,唯她走後,不忍心再立後。”他轉向郭寧蓮,說:“朕多有對不起你處,從今天起,你掌管六宮,不立爲後,你不會生氣吧?”

郭寧蓮說:“我和皇后比親姐妹還親,皇上不是多餘這麼問嗎?”

自從胡惟庸案發,加上不久後馬皇后去世,朱元璋的頭髮一下子全白了,他明顯地衰老了。然而,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二月十七日,五十四歲的徐達因病去世,朱元璋聞訊極哀,含悲追封魏國公徐達爲中山王。

已經快六十歲的朱元璋,雖然精神不減當年,畢竟時光不饒人,有些老態了,動作明顯遲慢了。他仍不改老習慣,仍不斷地在屏風上更替紙條。紙條都貼在屏風的背面,在殿前侍君的刑部尚書開濟和翰林學士劉三吾不知他又在關注什麼,他們目光不敢直視屏風。

朱元璋剛剛得到北邊捷報,藍玉進兵百眼井,又至捕魚兒海,陣斬元太尉蠻子,大獲全勝,俘獲元皇子地保奴以下男女七萬,馬牛羊十五萬,朱元璋再次把藍玉比做漢代的名將衛青、霍去病,朱元璋一高興,決定放他半年假,讓他回京,爲他慶功。朱元璋在龍箋上順手寫了“涼國公”三個字,是題的御匾。

劉三吾好不奇怪,前幾天不是當着百官加封的嗎?本來是膏粱錦繡的樑,怎麼一下子變成冰涼的涼了?是朱元璋筆誤嗎?

朱元璋豈能有這樣的疏漏?他是有意改樑爲涼的。別看朱元璋不得不表彰藍玉的軍功,骨子裡卻厭惡他。

朱元璋說:“你這人,真和諢號一致,坦坦翁,果然坦蕩直言。原本不是這個涼,是膏粱錦繡的樑,但這人狂傲無禮,令朕心涼,朕是有意改成冰冷的涼字。”

劉三吾倒敢直諫,既要賞賜功臣,又令人沮喪,應爲皇上所不取。

朱元璋不愛聽,說:“過去了,不提了,說那件案子吧。”

開濟奏報,四川抓了一夥販運私鹽私茶的,後臺叫丁斌。

劉三吾站了起來:“皇上,沒我的事,我告辭了。”

朱元璋說:“不揹着你,聽聽何妨?”

劉三吾說:“臣力薄,耳朵裡也裝不了那麼多事,等皇上讓我當刑部大堂時再聽。”朱元璋一笑,也不強留。

朱元璋並沒意識到坦坦翁也不永遠坦蕩蕩,他也有怕事、怕擔嫌疑的時候。那丁斌是何許人?是李善長的外甥,是胡惟庸的死黨,上次大案的漏網之魚,打狗看主人,他在這不好表態。

開濟已經查明,丁斌從前在胡惟庸手下,是紅得發紫的人,聯絡李存義、陳寧,都是他出面,在胡黨案發時,丁斌跑了。

朱元璋心裡未免生氣,道:“李善長從來沒說過丁斌的事呀。”

“我正要說這事呢。”開濟說,李善長若交出丁斌,他自己不也完了嗎?幾次與胡惟庸密談,都是丁斌牽的線,但談的什麼,誰也不知道。陳寧供的,並不實,他不在場,胡惟庸又一言不發。

朱元璋暗想,真應了胡惟庸那句話:魚過千層網,網網有漏魚。他諭令開濟,這事一定要審個水落石出。上次朱元璋看他面子,饒他弟弟不死,他坐在朱元璋面前耷着眼皮,竟連個謝字都沒有。朱元璋舊恨又勾起來了。開濟又奏,走私茶鹽過境事,款額很大,這事牽涉到了駙馬歐陽綸,皇上看怎麼辦?

朱元璋一驚,問:“重嗎?”

開濟點點頭,說很重,橫徵暴斂,在四川越境貿易,不法收入額很大,有民憤。朱元璋問安慶公主參與了沒有。

開濟道:“這還不清楚。”

朱元璋說:“歐陽綸既是朕的駙馬,更應知道朕恨什麼,他不給朕增光也罷了,憑藉權勢,狐假虎威犯國法,那是他自己尋死路,沒二話,按律辦事。”

開濟又點了點頭,說:“有皇上這句話,臣就好辦了。”

藍玉班師回京

喜峰口外,藍玉統帥大軍浩浩蕩蕩班師而歸。

中間夾雜着很多繳獲的軍馬、糧草、戰俘,還有裝在車中的美女。

藍玉躊躇滿志,騎馬走在隊伍中間,馬二已經做了貼身護衛小頭目了。他對藍玉說:“涼國公這次回去,皇上不得封你王啊?普天之下,數你功大。”

藍玉說:“功大?皇上只封了我一個太傅,卻把太師給了別人,我憑什麼不能封太師?”

“太傅也不低了。”馬二說,“不管怎麼說,皇上還是說你功勞最大,不是說你去災去病了嗎?”

“傻小子!”藍玉說,“什麼去災去病,是衛青、霍去病,是人名,是漢朝兩個最能打仗的將領。”

馬二說:“管它有病沒病,你的功勞誰也不能比。”

藍玉笑了笑,說:“功大你以爲是好事呀!功高蓋主是大忌。你看,封我個公,卻用涼水的涼,叫我從頭涼到腳跟,心更涼,名副其實的涼國公。”馬二很替藍玉抱不平,這皇上也真是,封人家個熱國公,也比涼國公叫人心裡舒服啊!藍玉說他是故意的,朱元璋一刻也沒忘郭惠的事。

馬二爲他擔心,勸他別奉旨回京,萬一設了圈套要殺他呢?不如在外面領兵,誰也奈何他不得。藍玉卻很自信,他認爲朱元璋想把他跟胡惟庸一樣搓圓捏扁可沒那麼容易,他兵權在握,朱元璋不能不顧忌。

二人又說起了這次征戰俘獲的美人兒,藍玉早聽說元朝太子妃別有一番風騷,一見面,果然與中原女子不同,放浪而又縱情,讓人一見就酥了半邊身子。但是他已上表朱元璋,決定把他稱爲“美麗絕倫”的尤物獻給皇上。

馬二說:“你這回把元朝太子妃獻給皇上,他就該封你熱國公了!元太子妃可真美。”

“你看中了?”藍玉逗他說,“你若有那東西,我就把她賞給你,可惜你是個騾子!”說罷狂笑起來。

馬二忍着肚子裡的不快,說:“藍將軍,你可別忘了給惠妃娘娘報仇啊!這世上對你最好的就是惠妃娘娘了,直到臨死還在叨唸你。”

藍玉臉上起了陰雲,他嘆氣道:“都是我害了她。其實,我更願意在外頭領兵打仗,天高皇帝遠,我想怎麼着就怎麼着。班師回京,是福是禍還不知道呢!皇上既然知道了我和惠妃的事,他能饒了我嗎?”

馬二說:“不饒你,能放心讓你帶三十萬大軍?萬一你帶兵反了,打回南京,那還了得?你和惠妃娘娘的事,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弄死了惠娘娘,卻說她是自殺,爲什麼?他是不想把你牽進去。”藍玉說:“你以爲他那是對我好啊?”

馬二說:“不對你好早調你回京取你人頭了。”

藍玉說:“他是怕自己背個當烏龜戴綠頭巾的名聲。他能容我,我也樂得裝聾作啞。”

馬二說:“那你不給惠妃娘娘報仇了?”

“這得看機會。”藍玉說,回京後,馬二必須藏起來,少露面,他是叫人活埋了的人。藍玉怕他給自己惹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