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壯漢唐法官這次難得沒有過來,而是派了另一名身穿仲裁院制服的人陪同。
受害者的遺體都存放在警署的停屍間裡,夏仁他們過去之後才發現,大部分死者都已經按照自殺結案,隨後火化了,不用說也知道,其中黃秋遠的貢獻不小。
只有兩具遺體還沒有火化,一名是黎明中學的學生,另一名則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性,但是他們也沒有發現有蛛絲的存在。
“李組長,拜託您再查一查吧,我兒子一定是在學校遇到了什麼事情,他怎麼也不可能會自殺的啊!”
夏仁他們正要走出警署的時候,在門口看到一箇中年男人扒着警車的窗戶苦苦哀求。
學生,自殺。
難道是剛纔停屍間裡那名學生遺體的家長?
夏仁停下腳步。
警車裡的李組長,正是前天負責分屍案的那名警司,哥哥殺了妹妹,隨後又被妹妹的感染體殺害,但是那個感染體隨後消失,夏仁前往醫院也沒有找到對方的蹤跡,因爲追更者的事情,夏仁一直沒有時間繼續追查,後來上吊之繩出現,迫使他只能暫時放棄掉這個感染體。
“段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自己不也證實了嗎?當晚你們夫妻也在家裡,不可能有外人進入你兒子的房間。”
看着面前憔悴不堪的中年男人,李組長也比較無奈。
黎明中學的事件他們警署已經無法插手,所有可疑死者也全部被新來的刑偵專家按照自殺結案,遇到這種事,他也只能無奈。
透過車窗,他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夏仁,並且認出了對方。
兩人互相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夏仁沒有多說什麼,轉身跟着和樑婉她們一起離開。
“黎明中學的校長手段不簡單啊,我給學生們上課的時候,班級裡的氣氛很正常,似乎沒有人對身邊同學的消失產生質疑。”
夏仁感嘆了一句。
“這也是一種保護手段。”
樑婉認真說道:“這已經超出了普通人類可以處理和理解的範圍,就算公佈出來,也只會造成不必要恐慌而已。人類最幸運的事,就是無知。”
夏仁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隨即意識到,她並不是在爲校長等人辯護,大概只是聯想到了救世基金會的處境吧。
不過無知是幸運嗎?
夏仁設想了一下,如果那天在醫院自己徹底死去,沒有遇到趙明月會怎麼樣?
答案是,如果能夠讓他選擇一次,他毫無疑問,會選死亡。
污染什麼的,太可怕了。
沒有親眼見識到的人,是不會理解的,而一旦牽扯其中,就再也無法回頭,只能在深淵越陷越深。
現在的木星市都是這樣,那麼世界各地的污染加在一起……光是想想就是令他感到絕望。
等等,絕望?
夏仁忽然想到一個可能。
“咱們是回學校吃,還是就在外面吃?”
劉秀秀問道。
他們從學校出來已經接近兩個小時了,差不多也到了吃飯的時間。
“還沒有吃過學……”
樑婉正要說話,就被夏仁低沉的語氣打斷了。
“吃飯這種事情,根本無所謂,本來也只是爲了維持生存纔有必須吃飯這種概念,既然人類七天不吃飯纔會餓死,那麼等到第七天再吃不就行了?”
“呃……”樑婉。
“誒?”劉秀秀。
“爲什麼突然這麼消沉,你別嚇我啊夏仁……”劉秀秀着急道。
坐在副駕駛的他很清楚地看到,彷彿是眨眼間,夏仁的精氣神一下子消失不見,整個人就如同被放了氣的氣球一樣,萎靡不振。
樑婉投來好奇的目光,同樣不明白他在短時間內爲什麼會形成如此大的反差,好像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樣。
“你在說什麼?我明明一直都很精神。”
夏仁駝着背,雙手有氣無力的搭在方向盤上,轉過頭,眼皮聳拉着,眼睛裡沒有半點光澤,像是一個重病在牀卻無人看管的老人一般,看着劉秀秀。
劉秀秀被嚇到了:“……你現在這個樣子,根本和精神兩個字是反義詞吧!你正常點啊!”
“難不成是被蛛絲影響了?”
樑婉掏出一張舊印拍在夏仁胳膊上,但是潔白的紙張沒有任何變化,說明未受到污染。
“你真是三形態的鬼嗎?”樑婉驚訝道。
“現在的關注點不在這裡吧?”劉秀秀整個人都混亂了。
“別擔心。”
夏仁隨手把沒被觸發的舊印撕下來裝進自己口袋裡,沒精打采地說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既然上吊之繩尋找的都是對生活沒有希望的人,那麼只要我變得絕望起來,是不是就能夠成爲它的目標了?
因爲寫小說的緣故,我對於情感的帶入很容易,所以就回想了一下自己剛上初中的時候,父母就雙雙去世,留下我和同樣還在上學的姐姐相依爲命,親戚非但沒有可憐我們姐弟,反而還處心積慮的惦記着父母留下來的遺產,利用監護人的名義騙光我們的錢財然後跑路;
寒冬臘月天,因爲正在長身體,以前的鞋子很快就小的穿不上了,又沒有錢買新的,腳趾上磨得全是血泡;
冬天不捨得燒熱水,只能用涼水洗澡,凍得重感冒,沒錢看病,只能步行去學校繼續上課,結果課間昏倒,如果不是發現及時,差點就睡死過去;
姐弟倆都不會做飯,也買不起蔬菜,於是吃了兩年的炒饅頭片,逢年過節也沒吃過好的;
因爲沒錢,明明中考分數足夠,但就連一直憧憬的重點高中都沒有去上;
明明知道青梅竹馬對自己懷有的情愫,卻因爲自卑,只能裝傻;
得了重病第一時間想的不是治療,而是治療需要花費多少錢,結果因爲醫療費太多,只能瞞着姐姐,拖着不去治……”
“停停停,別說了。
這故事也太慘了吧。”
劉秀秀和樑婉聽着都於心不忍。
“你的這個想法這個倒是有可能,但裝成絕望和真正的絕望根本不一樣,這一點上吊之繩應該能夠輕易分辨出來。”
樑婉想了想說道。
“沒有裝,也不是編的故事。”
夏仁繼續開車,說道:“我剛纔講的都是親身經歷。”
“……”樑婉。
“……”劉秀秀。
車內頓時充斥着絕望的氣氛。
車開的有些慢,他們看到前面的路口被堵住了,消防車停在路邊,周圍還圍了一圈的人。
劉秀秀將頭伸出車窗,看清楚情況後說道:“好像有人要跳樓。”
“最近想要自殺的人還真是多呢,我上去幫忙勸勸。”
夏仁說着停下車,打開車門,朝着那邊走去。
劉秀秀望着他落寞到極點的背影,不確定地說道:“我怎麼感覺,他好像也是想跟着一起跳樓。”
樑婉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也這麼覺得。
“喂!你是什麼人,前面危險,不能過去!”
消防員大喊道。
夏仁沒有理會他們,依舊自顧自的往前面走。
“別過來!你們誰都勸不了我!再過來我就跳下去了!”
在天台的邊緣,還有一個三十多歲,滿臉胡茬的男人,情緒異常激動。
夏仁也沒有理會他的威脅——如果這算是威脅的話——一直走到對方身邊。
大概是看到了夏仁也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男人並沒有如他說的那般“再過來就跳下去”。
“你身邊的位置挺寬敞的,不介意讓我也待一會兒吧。”
夏仁很平靜地說。
男人看到了剛纔消防員大喊的那一幕,再結合他的表情,覺得對方應該不是警署的人。
“這裡的風景還真是不錯。”
男人還沒有來得及同意,夏仁就很自然地在他旁邊盤腿坐了下來,想拒絕也來不及了。
“你是……來勸我的?”
男人遲疑道。
“不是。”夏仁很乾脆的回答。
大概是見到天台邊又多了一個人,下方的人羣有些騷亂,紛紛猜測夏仁的身份。
“感覺更像是要自殺的了。”
劉秀秀仰着頭說。
“他看起來不像是裝的,是不是入戲太深了?”
樑婉發現自己猜不透夏仁,一點都猜不透,明明之前還好好的,怎麼狀態轉換的這麼快?
夏仁伸頭看了一眼下方還在忙碌佈置中的氣墊,問道:“你爲什麼想要自殺?”
男人一副苦大愁深的樣子,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你這個年紀,應該已經結婚了吧?”
“我老婆和人出軌了。”男人甕聲說道。
“……”夏仁。
火上澆油了。
他想起高樂,說道:“那應該有關係比較好的朋友吧,從小一起長大的。”
“出軌的對象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夏仁。
“那孩子……”
“孩子也不是我親生的,是我朋友的。”
男人昂着頭,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夏仁覺得自己再繼續補刀,對方說不定立刻就會跳下去。
“其實,我也不想活了。”
“你是爲什麼?”男人帶着一絲哽咽問道。
夏仁嘆了口氣,說道:“我剛上初中的時候,父母就雙雙去世,留下我和同樣還在上學的姐姐相依爲命,親戚非但沒有可憐我們姐弟……”
他巴拉巴拉說了十幾分鍾,從初中一直說到高中。
“停,夠了!”
男人不忍心再繼續聽下去,臉上帶着濃濃的同情之色,猶豫了一會兒,反過來勸道:“你這麼苦的日子都堅持下來了,就算爲了姐姐……”
“我得了絕症,治療費是個天文數字,我姐過了這麼多年苦日子,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我不想再拖累她。”
“……”男人。
“那你應該有關係比較好的朋友吧?”男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有的。”
夏仁低着頭:“其中一個青梅竹馬從小就喜歡我,我一直明白的,但因爲自卑總是在裝傻。如果讓她知道我生病,她絕對會不惜一切代價幫助我,可是這病治不好,拖太久了,與其讓她看着我慢慢痛苦的離世,還不如干脆一點。”
“……”男人。
他不敢再勸了,萬一那句話說的不對,這個年輕人說不定會立刻跳下去。
“今天相見就是緣分,不如咱們一起死吧,黃泉路上也有個伴。”
夏仁非常誠懇的提議道。
男人愣了愣。
他本來是想死的,但不知道爲何,看到有人比自己還慘,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或許還沒之前感覺的那樣糟糕。
“我認爲吧……咱們倆都還可以再仔細考慮考慮。”
男人這時候感覺天台太高了,很不安全,想要往後退一退,但沒想到夏仁猛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背,差點讓他失去平衡。
男人瞬間脊背發涼,身體後仰,上半身趴在地上,雙手緊扣住地面,憤怒地大吼道:
“你幹什麼!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怎麼辦!”
“你本來不就是想跳下去的嗎?”
夏仁也很生氣地反問道,“我只是幫你一把。”
“瘋子,神經病!”
男人一臉後怕,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主動走向在後方等候的消防員那邊。
“原來還是不想死。”
夏仁感覺很無趣,望了一眼下面的圍觀的人羣,站起來拍拍褲子,也走下樓。
“嚇死我了,我差點以爲你要跳樓呢。”
劉秀秀很是擔憂他目前的狀態,問道:“我現在都分不清你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了。”
“就算一開始明知一件事是假的,但如果對自己說一千遍是真的,也會不自禁的開始懷疑起它的真實性來。所以不用擔心,我心裡還是有數的。”
而且,有系統和無根之水在,自己就算真的想自殺,估計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他們回到學校時,已經十二點半了,剛在食堂打完飯,正吃着,就看到大腹便便的校長先生找了過來。
“今天上午的事……”
他已經通過自己的渠道得知了消息,現在過來,就是和他們商量該怎麼辦。
“放心吧,事情我們暫時還不打算公佈,引起混亂的話,對我們的調查也會產生阻礙。”
樑婉擡頭說道。
“這可真是麻煩你們了。”
校長左右看了看,這個時候學生差不多都吃完飯了,食堂裡並沒有多少人,於是他從兜裡掏出一張銀行卡,很自然地推到樑婉面前,說道:“不用着急拒絕,這是一點辛苦錢,你們來回奔波也不容易,拿這錢加點油吧,如果還有什麼需要,一定告訴我,我會盡最大努力幫你們解決。”
其實整所學校裡,最想查清楚真相的,就是校長。
這無關乎政績,只是出於責任。
就算最後證實是自殺也好,還是有人密謀的也好,他都想要給學生家長一個交代。
這些天來,校長已經瘦了十幾斤,他幾乎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天腳不沾地,忙着去警署詢問案件進展,忙着安慰家長,忙着私下裡詢問學生,還忙着堵住那幫見風就是雨的媒體,讓學生安心上課,如果不是他的努力,學校裡早就一團亂了,光是學生家長過來鬧都夠喝幾壺的。
如果不是真的想要搞好教育,那麼他也不會在校長的位置上一坐幾十年,將黎明中學一步步變成木星市位列前茅的重點高中了。
身在體制內,他對於最高聯盟政府內部的腐敗早已經耳濡目染幾十年,不說更高的,光是一個小小的木星市內,想要下達什麼決策,就算是修條路,十個議員都能互相扯皮扯上兩三年,不拿到足夠的好處絕不鬆口。
在他看來,這種程度的賄賂是辦事所必須的,因爲大家都這樣,如果你裝清高,有時候反而還會讓人覺得不懂規矩,受到輕視,故意給你使絆子,陽奉陰違。
而且這些年內部也開始亂了,就像這件事,本來是警署負責,結果不知道爲什麼,警署方面草草結案後,就全部丟給了爭端仲裁院,校長對此也很頭疼。
“這怎麼好意思。”
夏仁說着,伸手從樑婉面前拿起銀行卡塞進自己兜裡。
“我們現在也是學校的老師,校長見外了。”
劉秀秀看着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鬆了一口氣,心想這纔是他熟悉的夏仁,剛纔對方那種一副要死的樣子,反而讓他覺得不安。
“另外,經過我的初步瞭解,有三名學生在自殺之前,曾經去找過心理老師,不知道這個情報對你們有沒有用。”
校長笑着說道。
三人眼神交流了一下,都覺得值得查一查。
“那就不打擾你們了。”
校長沒有再繼續客套,轉身離開。
“我下午的課是滿的。”樑婉說。
“我只有兩節課,那就我去看看吧。”
夏仁放下筷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