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毓秀宮裡有現成的藤笞。
就是先前慕雪娥讓丹竹拿來打李月嬌那柄。
就在慕雪娥生前居住的正殿裡。
劉姑姑拿着那根包了布條的藤笞,直接朝周夫人走了過去。
“阿孃……”慕雪娥急得圍着周夫人團團轉,看向沈靈犀,“沈姑娘,你大人有大量,我孃親上了年紀,她如此衝動皆是因太過傷心所致,請姑娘替我向殿下求求情,饒過我阿孃這一回吧……“
沈靈犀看她一眼,又淡淡轉眸,擺明態度不願管這樁閒事。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她自是沒法開口與慕雪娥的亡魂說話。
反倒是那些前朝後妃姐姐們,七嘴八舌的開了口。
“小姑娘,你現在知道求人了?你昨日讓丫鬟打人的時候,可曾想過那李月嬌也是個體弱多病的?”
“是啊是啊,昨日雖然我們這些人,沒瞧見你打人,可這行宮的宮女太監們,全都傳遍了。聽聞你把那李月嬌打的都吐血了,你孃的命是命,人家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還有你小時候,劉家那個叫秀兒的小姑娘不小心衝撞了你,你跑她身後,要把人推下湖,雖然那劉秀兒警醒,沒讓你得手,你自個兒掉水裡了。可我聽說,你這黑心娘,逼着劉家把劉秀兒嫁給了個賭鬼,沒幾年就被磋磨死了。“
“劉秀兒死的時候,你娘還專門把你帶到這湖邊,教育你來着。說什麼‘想弄死誰,親自動手便是落了下乘,你這等身份,想做什麼讓下人去便是了。從那往後,就有了這根藤條,是也不是?”
“你年年都來這行宮,打人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那根藤條,誰見了都怕。只不過你身份尊貴,被你欺負的人,只能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罷了。人這一輩子啊,中什麼因,得什麼果,你可有想過今天?”
“不過這些年,你若看不慣誰,都是指使旁人動手,從來沒自己動過手,這回是怎麼被李月嬌給殺死的?”
這些個前朝後妃們,成日裡在行宮裡飄蕩,但凡有點熱鬧,定是要瞧到底的。
就連慕雪娥都沒想到,自己從小到大的黑歷史,皆被這些女鬼們給扒了個乾淨。
但她向來牙尖嘴利,若是往常,聽到旁人……哦不,是旁鬼如此揭她老底,老早便撒潑發難,不留情面。
可如今聽到衆鬼提起曾經因她而死的劉秀兒時,暮雪娥卻罕見地閉了嘴,臉色又僵又紅,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隨便你們怎麼說,反正我已經死了,什麼都一了百了了!”
氣惱撂下這話,慕雪娥心知沈靈犀不會出手相助,索性便用魂體抱緊了周夫人。
周夫人原還抱着僥倖的心理,覺得皇太孫殿下,雖然氣勢駭人,未必會真的懲戒於她。
可直到這刻,她才發現,對方是來真的。
她是堂堂一品國公夫人,是皇后的親嫂嫂。
若今日她真在這宮裡捱了打,日後傳出去,莫說是她,就連國公爺,豈非在朝堂上也要讓人恥笑?
“國公爺……國公爺……救救臣妾……”周夫人跟自己丈夫求救。
可慕天罡卻眉頭緊蹙,無聲對她搖了搖頭。
在他看來,寧王殿下只按律治她個傷人之罪,而沒計較她犯上之罪,已是看在皇后面子上,手下留情。
夫君的沉默,令周夫人的心,瞬間透心涼。
劉姑姑走到周夫人面前,低聲告了罪,讓宮女將周夫人架在春凳上,揚起手裡的藤條,對着周夫人的屁股,用藤條笞打下去。
“啪、啪、啪……”
藤條抽在身上的聲音,在寂靜的院子裡迴響。
“啊、啊、啊……”周夫人疼得連連發出慘叫。
她每叫一聲,慕雪娥的魂體就顫動一下,臉上已經是淚水漣漣。
“阿孃,早知如此,女兒生前就該多積德行善,不該做下那麼多惡事,連累您跟着女兒受苦,都是女兒害了你……”
就在周夫人捱打的同時,繡衣使將慕雪娥的屍身,從地藏殿擡進了毓秀宮。
而先前躺在地上,被沈靈犀卸下胳膊關節的丹竹,也忍着疼痛,自己顫顫從地上爬起來,跪在宮院正中,淚眼朦朧看着周夫人受刑。
那幾個羽林衛,繡衣使直接將他們綁了起來,押跪在地上。
劉姑姑行完刑,重又回到座位上。
周夫人趴伏在春凳上,哭得抽抽噎噎,泣不成聲。
四十藤笞打下去,周夫人尚還有力氣哭,可見劉姑姑到底是顧忌着她的身份,手下留了情。
承恩公朝跟來的僕婢們使個眼色,本欲讓她們將周夫人擡下去。
可週夫人卻胡亂撥開她們的手,大有要在這裡死磕到底的意思。
承恩公黑沉着臉,擡眼看向楚琰,眼底多了幾絲懇求。
楚琰冷淡地道,“既然承恩公已經來了,便在此處旁聽吧。來人,給承恩公和慕少卿看座。”
承恩公感激地朝楚琰揖禮。
慕懷安伸手將他攙扶起身,到一旁落座。
所有人不約而同都無視了,趴在正中春凳上的周夫人。
有了四十藤笞的教訓,周夫人縱然心底再不甘,也不敢表現出來,只是抽泣地趴在春凳上直抹眼淚。
楚琰朝沈靈犀擺手,“方纔這案子既是妙靈道長審的,一事不勞二主,便由妙靈道長繼續審吧。”
此話一出,方纔在場的衆人,都未覺得有何不妥。
可新來的承恩公慕天罡、周夫人和慕懷安,眼底都難掩詫異。
慕天罡只是覺得這並不符合皇太孫向來的行事風格,畢竟這位殿下,是大周出了名的最厭憎僧道術士之人。
周夫人卻驚詫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一時竟忘了繼續抽泣。
她動了動脣,想要出聲反對,一想到方纔捱了那四十藤笞,又極不情願地抿緊脣,咬碎銀牙憤恨地瞪視着沈靈犀。
慕懷安則詫異於,不過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楚琰竟如此不避嫌地,將沈靈犀推到了人前。
朝堂局勢詭譎兇險,他讓沈靈犀在人前出盡風頭,若日後能時時刻刻護住她也罷,倘若有所閃失,於沈靈犀而言,怕是會有滅頂之災。
想到這些,慕懷安的神色十分凝重,看向沈靈犀的目光,也染上幾絲隱憂。
沈靈犀自不會想那麼多,揖禮領命,從地上撿起方纔李月嬌掉在地上那枚銀簪,走到丹竹面前。
“你方纔說,李月嬌用簪子刺傷了你和丹菊,刺死了冰清縣主。你和丹菊都昏迷,後面的事,都不知道了,是麼?”她問道。
丹竹低垂着頭,顫聲應道:“是。”
沈靈犀擡眸看向純鈞,“丹菊那個丫鬟呢?怎麼沒見她來?”
純鈞:“尚在昏迷中。”
沈靈犀瞭然地點頭,將手裡的銀簪,伸到丹竹視線範圍之內,“可是這枚銀簪?”
“奴婢沒看清,應該是這個。”丹竹含糊地答道。
沈靈犀笑了笑,“那我問你,冰清縣主傷的是心口,你和丹菊傷的又是何處?她到底是如何傷你們的?”
“奴婢和丹菊都傷在胳膊。”丹竹飛快地回道:“丹菊是左胳膊,奴婢是右胳膊。丹菊沒防備,先被她刺了一下,暈過去了,她站起身往外跑,縣主上前攔她,她一簪子刺進了縣主的心口。奴婢伸手護縣主,也被她刺進了右胳膊,然後便人事不知了。”
沈靈犀的目光,落在丹竹右邊胳膊上。
那條胳膊的關節,方纔被沈靈犀卸下來,正無力地垂在她的身側。
丹竹此刻身上穿着綠衣粉裙,綠衣如今已經被泥濘所污,看上去髒兮兮的。
即便如此,上臂的衣袖上,還能瞧出一片血污的痕跡。
那片血污從上臂中側開始,蔓延到內側。
沈靈犀的視線,在那片血污處凝了幾息,方纔開口又問,“你當真是爲了護下縣主才受的傷?”
丹竹:“正是。”
沈靈犀拉長聲音“哦……”了聲,蹲下身,瓷白的指尖落在她右胳膊的關節處,飛快地輕撫一下。
“嘶……”
隨着丹竹倒抽口氣的痛嘶聲,只聽見“咔”的一下,她胳膊的關節,便被沈靈犀恢復了原位。
沈靈犀似笑非笑看着她,“現在,你的胳膊能動了,給我比劃一下,你這右胳膊是如何護下縣主,還捱了李月嬌一簪子的?”
沈靈犀的要求,讓丹竹有一瞬間地錯愕,眼底不覺帶上幾絲慌亂。
只是很快,便被她垂眸掩去。
丹竹咬脣,“奴婢……奴婢當時太慌亂了,不、不太記得是如何擋的簪子了。”
“無妨。”沈靈犀笑着道,“你隨意比劃比劃便是。”
丹竹猶豫地擡起手,尚還在找位置-——
忽然,眼角的餘光瞥見沈靈犀的笑容頓斂,緊接着一道銀光閃過,便見她擡起手,朝着自己刺了過來!
丹竹下意識低頭,擡高胳膊護住自己的頸側。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來臨-——
沈靈犀清靈的嗓音,冷意十足地道:“倘若你用胳膊護人,不管是護別人,還是護自己,一定會有擡高胳膊的護身動作。遇到危險,尋常人下意識的反應,便是用胳膊護住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比如脖頸,就像你此刻的反應一樣。”
她說着,將手裡的簪子,抵在她上臂外側的位置,“只要你護人,受到的簪傷,定會從這裡開始,往肩膀的區域纔對。受傷以後,血液的流動方向,也該是順着骨骼的方向,往外下方流。”
“可你的簪傷,卻在上臂的內側,血污的方向,也在往內流。若我所料不錯,這傷勢,應該是你左手拿簪,自傷所致,是也不是?”
丹竹心下大驚,連忙否認:“道長在說什麼,丹竹不明白,奴婢手臂上的傷,確確實實是李姑娘弄傷的,道長與李姑娘交好,昨日還爲了李姑娘與我家主人起了爭執,現如今顛倒黑白,包庇兇手,就不怕我家主人變成厲鬼,找你索命嗎?”
沈靈犀朝旁邊慕雪娥的亡魂看了一眼。
接觸到沈靈犀的目光,慕雪娥眼神飄忽。
只是,在看向丹竹時,多了幾絲複雜。
沈靈犀意有所指地道:“我只聽說,厲鬼只會跟在真正的兇手身後索命,可不曾聽說過,會找不相干的人索命……
她說着,壓低聲音,用一種森然的語調道:“我這會兒覺得,你身邊的陰煞之氣很重,你家主人好似從昨夜開始,一直跟在你身邊呢。”
丹竹眼中,飛快閃過一抹嘲弄。
面上卻是做出委屈模樣,轉身朝趴伏在春凳上的周夫人,“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哭喊道:“夫人,縣主冤死,如今這道姑還要顛倒黑白,奴婢服侍縣主這麼多年,還曾捨命相護縣主,一顆忠心可昭日月。”
“奴婢絕不容許旁人隨意污衊奴婢的清白,爲了能替縣主申冤,奴婢一條賤命算不上什麼,便是此刻去死也不足惜,奴婢只求您,一定要爲縣主做主啊!”
她說着,極快站起身,朝最近的宮牆,撞了上去!
“攔住她!”
沈靈犀低呼一聲,純鈞直接飛身上前,抓住丹竹的衣領,將她整個人提起來,順勢轉了一圈,把她扔在地上。
兩個繡衣使直接上前,將她押在地上,防止她再尋死。
周夫人原就是對沈靈犀恨到極點,只是礙於方纔受到的藤笞之刑,才忍氣吞聲。
眼見着她信賴的忠僕,以死都要替自己女兒申冤,周夫人立時受到了鼓動。
爲了自己的女兒,她頓時豁出去高喊道:“殿下,這妙靈道長本就是殺人兇犯嫌疑人,你卻讓她來審案,李月嬌就是殺死我女兒的兇手,你有意包庇那狐媚子,你這是色令智昏,我不服!我要去見皇后娘娘,我要去見皇上,我要讓他們替我女兒主持公道。”
被繡衣使按在地上的丹竹,聽見周夫人的喊叫,脣角勾起一抹極詭異的笑容。
楚琰蹙了蹙眉,銳利的目光,在丹竹和周夫人之間來回掃了一遍,深沉的眼眸,閃過一絲恍然。
不僅是他,場上圍觀的衆人,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看出來,這丫鬟不對勁。
她在有意攛掇着周夫人惹怒皇太孫找死。
沈靈犀並未理會周夫人,大步走到一臉急切的慕雪娥旁。
她低聲問道:“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既是被她所殺,爲何還不願說出真相?你難道看不出,若再不說,你娘就要被這丫鬟的步步連環送上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