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欽聽聞謝思言這般說辭, 也不開口,端等着咸寧帝的反應。
殿內闃然,落針可聞。
咸寧帝掠視衆人,少頃, 道:“魏國公世子之事,容後再議。當務之急是先將阿欽的事定下——事到如今,卻不知皇弟意下如何?”看向楚王。
自事發到現在,楚王統共就沒說幾句話, 只是面色陰冷地在一旁站着。
聽得咸寧帝問話, 楚王前行幾步,施禮道:“弟惶恐, 一切全憑皇兄定奪。”
咸寧帝皺眉。這一個兩個的都惶恐是想怎樣?
不過楚王這樣順服的態度倒令他很是滿意。
他又跟葛存計議半晌,兀自斟酌。
沈惟欽仍跪伏在地,兩側內侍拉都拉不起來:“伯祖父明鑑, 此等大事,不出半日就會傳遍京城, 屆時必是非議不絕。伯祖父若不拿出一個切實有力的章程出來, 如何平息物議?此事原本便是因惟欽而起, 惟欽如何忍心伯祖父爲之勞神?爲今之計,只有惟欽擔下此事,求伯祖父成全!”
陸聽溪目瞪口呆。
她這還是頭一回見人不遺餘力搶着背鍋的。皇帝先前要將他的鍋摘下來,他還抵死不肯, 大義凜然, 誓死捍衛自己的鍋。
殿內又靜了半日, 咸寧帝開口道:“罷了,婚姻大事講究個吉慶和順,如今鬧成這樣,縱仍舊結親,日後想起,怕也要耿耿於懷。至若陸家女,既是欽天監那頭也那樣說了,那便也只能作罷。阿欽一片敬祖的赤誠之心,朕自要成全,回去後就收拾收拾,回封地齋戒去吧。”
咸寧帝轉向一側侍立的內侍:“即刻傳諭司禮監,着命擬旨,因天降災異,朕深恐於列聖有所妨礙,原定陶氏並陸氏與楚王世孫之婚姻悉不作數,曉諭各司各署,婚禮之籌一應廢止。”
陶家人這邊也是懵了半日,而今聽見這話,終於醒過神來,待要分辨幾句,卻聽沈惟欽帶頭高呼:“伯祖父聖明!”
陶依秋的父親陶康氣得鬍子直顫,險些兩眼一翻暈過去。眼看着兩人就要禮成了,新郎官居然半道跑了,熟的鴨子還能飛了,真是聞所未聞!
陸文興與孟氏夫婦兩個已經看傻了,在他們尚未反應過來時,事情已經接連拐了好幾個彎。
咸寧帝也覺着對不住陶、陸兩家,緩了一緩,道:“陶家女並陸家女雖與宗室結親不成,但均是性質柔嘉的閨閣淑女,朕會爲之另擇良配。”
沈惟欽道:“經此一事,確須喜事衝一衝纔好。還望伯祖父考量惟欽先前之進言,爲魏國公世子主婚。”
咸寧帝道:“已說了,容後再議。”
謝思言懇切道:“臣是否當真如世孫所言,醉後曾口出那等言論,臣不甚清楚。但世孫約莫是今日眼瞧着奉先殿遭厄,受了些刺激,竟由臣攜葛大人前來一事想到了歪處去。”
“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年及婚齡,心中確有傾慕之人,這本也是常事。只這人並非世孫揣度的那位。陛下爲臣主婚與否那是另一樁事,但臣自覺眼前這件還是應該申明。否則回頭若是傳出了什麼蜚語,臣一人遭人誤解倒也罷了,若是因此牽累了宗室、牽累了陸家、陶家,臣卻要如何償過?”
這便是在撇清自己與陸聽芊了。
陸聽溪暗覷謝思言一眼。她懂了。
謝少爺這一番話,看似也是在攬鍋,但話裡話外都在指責沈惟欽不顧後果無端揣測。
果然,咸寧帝面色立等沉凝幾分。
沈惟欽那番話確實逾矩了,深究起來簡直是口不擇言。且不論瞧謝思言這架勢,應是確對陸聽芊無意,縱是有意,沈惟欽也不該說出來。否則回頭傳出去,會被人如何揣測幾人之間的糾葛?沈惟欽是宗室子弟,在天下人眼裡,代表的是宗室的臉面,怎會捲入這等紛亂的男女情債之中?
只是望見眼下這一灘,咸寧帝腦殼又開始疼了。
良久,他擺手道:“魏國公世子所言在理,朕隨後會知會底下人,莫要造謠生事。往後若有人編排魏國公世子如何如何,朕自會嚴懲——諸位此番受驚,都各自散了吧,”
衆人將出思政殿時,咸寧帝又道:“魏國公世子留下。”
沈惟欽因着救火,身上袞服與纁裳多處被灼燎,連冕冠上的白玉瑱都被濃煙燻黑。他從思政殿出來後,被內侍引着去換了身常服,又淨了面,拾掇齊整後,這纔出宮。
他坐在馬車內閉目養神時,厲梟道:“世孫此番受驚了,回去後定要好生歇上一歇纔好。”
沈惟欽沒有睜眼:“回去後準備着,後日啓程回武昌府。”
厲梟應是,想起皇帝獨留了魏國公世子,不免詫異。世孫適才一再提醒咸寧帝爲魏國公世子主婚,但咸寧帝一再聲稱容後再議,如今莫非是想避着衆人,留了魏國公世子商議婚事?
沈惟欽往身後的雲錦靠背上靠了靠。
咸寧帝哪裡會幫謝思言主婚。謝家勢大,謝思言將來又是要襲爵的,咸寧帝給謝思言指配哪家女眷都不合宜。指個高門貴女,咸寧帝自己意難平;指個尋常的官家女,謝家又必然心生怨懟。
咸寧帝纔不會沒事找事。
他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纔會將話頭繞到謝思言身上。若非如此,依着當時的情勢,謝思言怕是會順勢求娶陸聽溪,屆時他豈非成了謝思言的踏腳石。
他纔不會做這等蠢事。
之所以暗示謝思言對陸聽芊有意,不過是想噁心一下謝思言而已。誰讓他半途殺出,硬生生要將他和陶依秋的婚事圓回去。雖知這般做破綻太大,必會惹得謝思言反脣相譏,但他知道在他將陸聽芊與謝思言硬扯在一起時,謝思言必是惱恨的。
這就夠了。畢竟給謝思言添堵的機會實在不多。
至此,他今日的籌劃也全部完成。從此之後,他非但能徹底甩開陶家那個麻煩,還能得三月寧日——他這是得了咸寧帝的旨意回去齋戒,這便能堂而皇之、安安穩穩住進廟裡了,楚王縱看不過眼,也不能把他如何。
思政殿內,咸寧帝沉聲道:“你是說,寧王手裡並無遺詔?”
謝思言道:“正是。諸王留京期間,臣細查了寧王,但並未查探到遺詔相關。臣確信,寧王手裡並沒有先帝遺詔。不過,寧王似也在查尋遺詔蹤跡。”
咸寧帝在殿內來回踱了一圈,末了道:“雖未得遺詔蹤跡,但你此番也是辛苦得緊,你放心,朕不會讓你白忙。”
謝思言雖未查到遺詔下落,但卻是確定了寧王手裡並無遺詔,這也算是幫他做了排除。
謝思言出思政殿時,已是正午時分。
回國公府的路上,楊順稟道:“皇上只罰了葛大人三個月的俸祿,並未深究。陶家那邊似還想再行斡旋,陸家那頭倒是沒有動靜。”
謝思言淡淡道:“沈惟欽最晚後日啓程回封地,你想法子查查他回去後都要做甚。”
走水一事,沈惟欽已經一力擔下,咸寧帝爲表寬仁,就不會深究葛存之責,這也是他一早就算好的。咸寧帝原本被葛存說得動搖,想讓沈惟欽與陶家女另擇婚期完婚,但後頭卻被沈惟欽一句話點到了軟肋——流言非議。
咸寧帝早年登基之初就流言滿天飛,所以他最怕的就是旁人的議論。奉先殿走水一事非同小可,咸寧帝不想下罪己詔,那麼就需要一個人來背鍋。既然沈惟欽搶着將這口鍋扣在自己頭上,那麼咸寧帝豈有不應之理?於是自然就順着臺階下來了。陶、陸兩家與沈惟欽的婚事,其實自奉先殿走水那一刻起,就註定保不住了。
這是他之前就料到的。雖然料到了,但他還是帶着葛存來了。不爲別的,就爲了讓咸寧帝將沈惟欽的目的看得更真切一些。
咸寧帝此前大抵認爲沈惟欽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奉先殿走水純屬意外,但他帶着葛存過來,將話說到那個地步,沈惟欽卻依舊堅持取消婚事,咸寧帝自然就能看出蹊蹺來了。
只是咸寧帝如今正想擡舉、拉攏宗室,不好就此事深究,這才裝聾作啞。
如今裝聾作啞,卻不表示將來不會發作。
沈惟欽這次回封地,並未來陸家辭別。陸聽芊聽聞沈惟欽離京的消息時,他已經走了三日了。
爲表補償,不出半月,咸寧帝又爲陸聽芊指了一門婚事,男家是安慶伯吳家的子弟,年輕有爲,模樣周正,人品端方,是一樁極好的親事。但而今的陸聽芊心性已經不比從前了。
她總還覺得自己跟沈惟欽的婚事還有轉圜的餘地,在人前還是自覺自己是王世孫次妃,打心眼裡不肯接受吳家這門親事。吳家的人過來計議成婚事宜時,她也總是懶怠出來露面。陸老太爺和老太太輪番勸了她好幾回,她都聽不進去。
這日,陸家衆女眷去常家做客,陸聽芊跟衆人寒暄少頃,就藉故走開了。
陸聽芝這陣子越發瞧不慣妹妹那番做派,瞥了眼獨坐涼亭內的陸聽芊,微微撇嘴。一旁的常夢澤道:“四姑娘一時接受不來,心裡不痛快也是常事。竊聞昔年有女戴氏,差一步就得躋身後宮,最後雖被禮送回鄉,但曾經滄海難爲水,她總是瞧不上旁的男子,落後終身未嫁。”
“不過這樣執拗的還是少數,等四姑娘緩過這陣子,大抵就能安下心來了。泥人還有個土性,四姑娘再是好性兒,也總還要邁過心裡那道坎兒。”常夢澤隨後又將話頭岔到了別處。
陸聽芝小聲對身旁的小堂妹道:“妹妹如今待嫁,娘本是不讓她出門的,但她說心裡悶,想出去走走,娘這才放她出來。如今要出門的是她,不理人的卻也是她,不知她在想甚。”
陸聽溪打了幾句圓場。她這四姐性子擰巴,且得有陣子緩。不過她從前倒是未曾注意,這位常家姑娘這麼會說話。
臨近中秋時,陸聽溪去馥春齋買面脂。馥春齋離陸府極近,她即便徒步過來,也只要一盞茶的工夫。她聽聞這幾日店裡非但來了幾樣新貨,還有好幾樣素日賣得好的頭油、官粉之類的降價售賣,因爲僅限中秋前後這幾日,惹得新老主顧紛至沓來,爭相搶購,幾乎將門檻踏爛。
陸聽溪甫一到門口,就瞧見店內摩肩接踵,鬧鬧哄哄,一時倒是看呆了。這幫人買東西跟挑白菜似的,一買就是兩盒三盒的,彷彿降了價就不要錢一樣,問題是,降價也只降兩成,馥春齋的東西原本就貴,這麼個買法,比平日裡花的銀子其實還要多。
她如前一樣,被夥計請到了後堂。
謝思言正坐在雅室內等她。她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恭喜他升遷。
她前幾日就聽得消息,謝思言被調入吏部,如今擔着吏部主事一職。他既入了吏部,那想來是辦好了咸寧帝交代的差事。她原以爲咸寧帝的意思是讓他去吏部觀政,沒想到直接就將他調入了吏部任職。這對於登科不足半年的進士而言,是破格拔擢。算是個好開端。
“沈惟欽是回王府吃齋去了,卻留了個爛攤子。工部這陣子正在籌備修繕奉先殿之事,把吏、戶、禮這三部也折騰得夠嗆。所以我這兩月事忙,眼下才抽出工夫來。”
“奉先殿走水當真是沈惟欽做的手腳?”
“不然呢,他什麼事做不出來。”沈惟欽如此這做派,倒是很有沈安當年的風采,能裝會演,膽大包天。
謝思言身子前傾,看向對面的小姑娘:“兩月不見,有沒有想我?”
每回小別之後,他都要問她這個問題,她起先幾次赧然,如今卻是學乖了,知道她但凡不給他個滿意答覆,他必會窮追不捨,藉機揩油,誰知他會在這裡做出什麼來。
“想了。”
謝思言聽小姑娘答得這樣乾脆,心裡舒爽,又輕聲細語道:“我問你一樁事。”
他總覺得小姑娘如今跟他熟絡有之,信任有之,親近倒也有之,但沒有那種兩情相悅的情人之間的如膠似漆,心心念念。天知道他有多希望小姑娘能主動擁住他,拉住他的衣袖跟他甜甜軟軟撒個嬌,告訴他她有多麼想念他。
雖然這在婚前基本相當於白日做夢,但他覺得即便將來兩人成婚了,小姑娘也不會那樣。約莫是因着小姑娘對他的感情還沒到那個份上。想想就有些惆悵。
後來他思前想後,跟小姑娘溝通了一回,問小姑娘從前爲何把他當對頭,爲何說他是討厭鬼。小姑娘想了半晌說,因爲覺得他霸道不講理。
那他就儘量柔和一些好了。
陸聽溪已經習慣了謝少爺那副霸道狂傲、捨我其誰的嘴臉,如今他說話忽然軟綿綿的,聽得她一哆嗦,驚恐看他。
她一早就交代他忙起來要好生保重自家身子,多補補腎,他怎就不聽呢。
謝少爺覺着小姑娘一時不慣也是常事,和聲道:“我聽聞你外祖那邊的親戚中秋前會赴京來,你外祖那邊……沒有什麼居心叵測的表兄吧?”
他問罷又覺自己這樣措辭不太對,以他這小寶貝一根筋的性子,縱真遇見狼崽子,怕也瞧不出人家的居心,於是又改問有沒有什麼對她格外好的表兄。
然而他等了片時,卻不見小姑娘答話,面色微沉:“莫非你外祖家那邊的表兄個頂個都對你格外好?”
陸聽溪並沒思量謝少爺的問話,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外祖那邊來的是她舅舅,她舅舅這次是來探親的,但算算時間,似乎離外祖那邊出事不遠了。而外祖家這件事跟那個她一直在尋覓的人休慼相關。
可她該怎麼找出那個人呢。
她回神擡頭,見謝少爺即刻裝出一副靜好安閒的模樣,眸光一動,道:“我外祖家那邊哪有什麼對我格外好的表兄。”
謝少爺眉眼一舒,一口氣還沒喘勻和,她繼續道:“個個都是對我一樣的好啊,十分好、極其好、非常好的那種,好得不分伯仲。”她托腮看他,重重一嘆,“我也分不清哪個可稱最。大概……嗯,也就比江表哥、孔表哥、齊表哥……他們還要好上一點點。”比了一個小指尖。
謝少爺立刻破功,面目猙獰:“來,列個花名冊來,我明兒就打斷他們的腿!”
……
陸聽溪難得調戲了謝少爺一回,心緒大好,歸家後正要歸置新添置的幾盒面脂,就見檀香遞來了一張帖子:“門房那邊才送來的,說讓姑娘親啓。”
陸聽溪見帖夾上印着丁白薇的名姓,忖着約莫是邀她去丁家觀花耍子的,打着哈欠打開來。
本是隨意一掃,在瞧清楚上面的字跡時,卻是一僵。
這不是丁白薇的字跡。
而且,這是一封匿名信。
信上只有寥寥幾字——欲知陸老太爺前次脫難內情,等我下次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