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有一瞬的沉寂。
少頃,謝思言反問:“這個很要緊?”
“所以若我執意要問, 世子還是會說的, 對嗎?”
“當然不是。官場上的事,複雜又無趣, 你一個小姑娘不要操那些心。”
陸聽溪聽他說着話又轉了話頭,知確是不肯說,若有所思。
因着諸多因由, 她先前未曾考慮過謝思言是神秘人的可能。但是就在方纔, 她瞧着謝思言穩坐釣魚臺,聽手下稟事, 又從容佈置差事。
那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彷彿幾句話就能斷人生死的從容, 令她腦中靈光乍現。
她先前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那羣人口中的兩位貴人指的是謝思言和孔綸的。孔綸似是因着謝思言纔來通州的, 那麼謝思言呢?又是爲何而來?
若說謝思言就是暗中襄助陸家的神秘人,是完全說得通的, 他有這個手段也有這個人脈。但這裡有個很大的問題, 若果真是他, 他是沒有理由隱瞞的,他這人怎麼看也不像是會默默在背後做好事的,這根本與他強勢的性情不符。
陸聽溪暗暗蹙眉。她總覺這件事透着一絲古怪,但大約是她知道的事太少,總是無法將腦中那些懷疑與揣測連綴起來,無法想到關竅。
她回房之後, 發現先前謝思言拿着考她的那個半弧狀的粗長物件還在。她覺得大抵是她腦子不夠好使, 即便謝思言後來神色那樣怪異, 她也猜不到這玩意兒究竟能拿來做甚,索性將之歸置回去,倒頭睡下。
翌日,謝思言果真來帶她出去買衣裳。她如今這般境況,確實需要添置新衣。她披上先前的斗篷,跟着他出了門。
通州自來便是富貴繁華之地,市肆之間店鋪林立,一條街上便有好幾家成衣鋪,謝思言帶她逛了一家又一家,瞧見順眼的就大手一揮讓她試,店裡的女夥計便一涌而上,連扶帶攙地將她拽進去試衣裳。
她以爲謝思言身爲鴻儒巨擘交口稱讚的曠世奇才、天下讀書人羨妒不已的天選之子,品味會格外雅逸脫俗,誰知他表現出的卻全不是這麼回事。
譬如他總愛選些明豔嬌嫵的顏色與花式,譬如他選的衣裳多是收腰的,譬如他還選了一套仿隋唐女裙式樣的齊胸襦裙拿到她跟前比劃……並且樂此不疲。她都已經逛得腳軟腿痠,他卻仍舊興致高昂。
她懷疑他有給人打扮的怪癖。還喜歡管東管西。
轉了兩三條街的鋪子,最終買下了整整十套衣裙。他隨手將衣裳擱到馬車上,交代她往後私底下來見他,都穿着這些衣裙,但平日裡還是免了,尤其是那套齊胸襦裙。
她問他爲何,他道:“我眼光太好,你穿着這些出去太招搖,回頭若是京中那些世家女都跑來問你這樣好看的衣裳打哪兒來的,你總不好說是在通州,這樣豈不是泄露了你來通州之事。”
他又盯着她的嘴脣看:“你這脣脂顏色經年不換,往後是不是也該時常換換花樣?我覺着你昨晚塗的那脣脂其實還挺好看的。”
陸聽溪陷入沉默。
她的脣脂……明明每隔三兩日就換一種顏色,合着在他眼裡全是一個顏色。她昨晚那妝,她自己瞧着都驚心,那脣脂的色調實在太過穠麗,她尋常不會用那等嬌豔的顏色。
原來對比強烈至此,他才能看出。
她忽然想,若是讓他跟她一起去買脣脂,他會不會覺着鋪子裡的脣脂都是一個色兒,覺得人家店家誆他。
她突然停步,指着自己的臉頰問:“那你這些年來看我臉上的胭脂,也是一樣的顏色嗎?”她也是隔幾日就會換一種顏色的胭脂。
他對着她的臉仔細端視片刻,反問:“胭脂還分顏色的?不都是紅的?”
……
兩人去往官驛的路上,陸聽溪道:“此番多謝世子援手,買衣裳的銀錢,我歸家後會還於世子。”
謝思言面上不豫,慢慢撇着茶湯上的浮沫:“你若要算得這樣細的話,那住宿與伙食也要算進去。另還有——”他乜斜她一眼,“救命之恩。你仔細算算,看如何還我。”
“總之,若要還我買衣裳那些銀錢,咱們就把前頭的賬都算算。”
陸聽溪沉默。
這賬確實不好算,但讓一個非父非兄的男人給她買衣裳,這事委實有些彆扭。她往後能還最好還是還上這筆銀錢。
行至半途,忽聞外頭哄嚷喧闐,陸聽溪要掀起馬車側面的簾子看個究竟,卻被謝思言阻住。
“沒什麼好瞧的,”他一手拽住簾子,一手將她拉回,“仔細外頭那幫人衝撞了你。”
馬車外不遠處,孔綸望着前頭一層層的人牆,讓侍從去打探打探那頭出了何事。
須臾,侍從折返,道:“世子,通州同知馮光遠被人扒得一絲不-掛,綁了手腳,捆到了鬧市上的一尊石獅上。馮光遠面前還豎了個牌子,上頭寫了他這些年來招攬無賴暗行歹事、收受賄賂、賣女求榮等劣跡。”
“那捆住馮光遠的繩索不知是什麼做的,他越掙扎越是束得緊。馮光遠約莫是昨晚就被扔到了那裡,因着羞窘,不斷掙扎,身上多處已被磨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而今天氣漸炎,竟是招來了許多蚊蠅,氣味都不好了。”
“不過小的瞧着,馮光遠也沒甚氣力掙扎了,死人一樣。他如今渾身是傷,又被治下百姓瞧見他這副光景,怕是此番縱活下來,也要自尋短見。”
孔綸輕聲道:“何止如此。他自尋短見還要擔着畏罪自盡的名頭。話說回來,他縱死了,這事也還不到頭。回頭這事傳到朝廷那邊,必是要徹查他的,這麼拔出蘿蔔帶出泥,還會連累他一家老小。”
他說話之際望向遠去的馬車,笑得玩味:“像是謝思言的手段。不過我瞧着,若非擔心嚇着他的小寶貝,他怕是要親手將馮光遠做成人彘泄憤。”
他覺着謝思言這憤還沒泄完,馮光遠回頭還不曉得要如何倒黴。
這纔是謝思言啊。
睚眥必報。人若犯他,必千百倍報之。因爲足夠強,行事便格外放肆。
馮光遠險些讓一幫無賴姦殺了他的心肝寶貝,他怕是恨得眼睛滴血,掘了馮家祖墳的心都有,馮光遠如今受的這點罪又算得了什麼,還不到頭呢。
這世上能讓謝思言這手黑心更黑的魔頭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怕也只有他的小寶貝了。
可惜陸聽溪太乖了,大約也只有被他撩撥惱了纔會撓他一爪子。他還真想看看在外頭叱吒風雲的大魔頭如何在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面前碰壁受氣。謝思言那魔頭最好祈禱小姑娘不被他惹毛。
果然一物降一物,還好有陸聽溪,不然謝思言那魔頭豈非要上天?
孔綸嘆息。
不過他若想打開突破口,還是得從陸聽溪身上下手。這小姑娘質性純粹,得趁着她還沒被謝思言拐跑,作速行事。
他忽然想,若是陸聽溪看上了旁的男人,謝思言豈不是要氣瘋?
到了官驛,陸聽溪戴着帷帽,跟在謝思言身後入內。
官驛的驛丞一聽聞是魏國公世子駕臨,親自領着一衆手下來迎,一路鞠着腰在前頭引路。
謝思言與陸聽溪被衆人簇着,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裡走。
陸聽溪不禁感喟權勢背景的要緊,謝思言尚未入仕,按說沒有札付勘合是不能隨意出入官驛的。但一旦報上魏國公府的名號,莫說攔阻,怕是趨奉巴結都來不及。
她方纔回了趟別莊,在新衣裡選了一件相對素淨些的換上,又吃了些東西。只是吃得頗有些心不在焉。
算算日子,她與祖父也才別過一兩月,但她卻覺着有一兩年那樣漫長。
謝思言身邊侍從與錦衣衛那邊交涉好,竟是要跟她一道進去。
她詫異看他,他神色自若:“我又不是外人,不礙着你跟老爺子說話。”
陸聽溪沉默着往裡去。
不知是否得了麗嬪的關照,錦衣衛給祖父預備的屋子朝陽又寬轉,是這院子裡最敞亮的一間。
多日不見,祖父顯然消瘦許多,眼窩深陷,滿面憔悴。
陸老爺子聽見動靜,擡頭看來。
陸聽溪眼圈瞬時紅了,奔上前去,蹲身拉住祖父,再三存候。
陸老太爺萬沒想到小孫女會來,驚喜交加。
祖孫兩個激動敘話時,謝思言立在一旁。陸老爺子到底宦海沉浮多年,不過須臾便緩過神來,上前與謝思言敘禮寒暄。
兩人交談間隙,陸老爺子忽地回頭,瞥了眼孫女身上的衣裳:“你今兒穿衣的口味怎變了?”
陸聽溪隨口道:“來時匆忙,隨手抓來的衣裳。”
陸老爺子慢慢點了下頭,轉而讓陸聽溪暫出去候着。
“煩請世子告知聽溪究竟是如何來通州的?”
孫女方纔於此含糊其辭,他便猜到此事怕是不簡單。
謝思言思慮一回,將陸聽溪來通州的來龍去脈說了一說。
陸老爺子打量謝思言幾眼,忽道:“世子大恩,理當報償,待我蔥此事中抽身,就送世子一份大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