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泰興公主氣得渾身發抖,卻隻字難言。

謝思言這是拿太-祖壓她,她一旦駁斥,他必給她扣個不敬祖宗的罪名。況她對這位世子爺的秉性也略有了解,知他是個睚眥必報、遇強愈強之人,她但凡與之相爭,必不能善了。

她再是氣惱,也只能憋着。

“所謂‘敬天法祖,無二道也’,太-祖最重者,唯‘敬天法祖’耳。《禮記》有云,‘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公主今日作爲,莫非是藐視太-祖遺訓,欲亂朝綱?”

泰興公主久慣強勢,眼下卻被謝思言說得冷汗涔涔。

這罪名若坐實了,她的好日子就當真到頭了。她插手陸家之事不過是爲女兒,並未深想,沒想到會栽這麼大個跟頭。

良久,泰興公主勉力平復,親自上前,強笑着說今次不過誤會一場,讓謝思言切莫說出去。

“我即刻去信,讓順天府衙門那邊照常辦事,決計不會誤事。”

泰興公主見她這般表態了,謝思言仍冷眼看她,僵了須臾,咬了咬牙,道:“這回對陸家多有得罪,我回頭便攜禮登門,跟陸家太夫人賠禮解釋,世子以爲何如?”

謝思言道:“公主問我做甚,問問當事者纔是要緊。”

泰興公主這纔想起陸家五姑娘尚在錦屏後面,當下請了出來,殷殷看她,盼能作速息事寧人。

陸聽溪只是道:“我不過一個小輩,也拿不得主意,今日只是路過,順道進來只想問個究竟,公主既已決意來寒舍一敘,有何話與祖母說便是。”

一番話說得綿裡藏針,無隙可乘。

泰興公主擠笑:“正是此理。”

等陸聽溪等人離去,高瑜上前,滿面憂色看着母親:“母親……當真要去給陸家人賠罪?”

母親那般剛強的人,被人迫着去賠禮還是平生頭一遭。

“去,自然要去,”泰興公主陡然轉頭,陰惻惻盯着高瑜,“沈惟欽之事就此作罷,京師富貴公子遍地,你嫁誰不好!”

高瑜垂首,並不應聲。

往公主府大門去的路上,陸聽溪對謝思言申謝,見他不出聲,擡頭看去,正對上他陰沉的側臉。

她陡然想起他好似跟她說過,往後不必跟他道謝。可他這回確實幫了忙,在人前總還是要周全禮數的。

“步子快着些,我在澗邊等你。”

謝思言低低說罷,正要快步離去,卻聽身後傳來沈惟欽的聲音:“表妹如何回府?不如乘我的馬車?我自己騎馬回去便可。”

陸聽溪道了不必,稱謝後正要走,卻聽沈惟欽笑道:“表妹有所不知,我來時爲了圖方便,搭了世子的馬車,但世子許是今日心緒不佳,不大歡迎我。我回程時卻不好再叨擾世子,遂着人回去備了車駕來公主府接我。”

他說話時,目光落在眼前少女身上。

少女佳色鮮妍,晶光灼灼,一身薔薇寶相淺色雲霧綃繡腰襦裙,越發顯得胸豐腰纖,香膚柔澤。雙股玲瓏和田白玉鐲套在細瘦腕子上,被襦袖遮住大半,玉白嬌粉皆映在腕上那一圈水豆腐似的玉肌上,偏少女垂着手,看不真切。

他竟想拽起她一雙柔荑仔細端量。

陸聽溪惘然,謝思言不是說他要來公主府嗎?爲何還要半途拐去沈惟欽的府邸?

沈惟欽見少女似不知情,欲細辨其色,卻不防被謝思言擋了視線。

謝思言目光凜凜,隱含警告。

他瞧見沈惟欽望陸聽溪的眼神,暴戾之氣幾壓不住。

沈惟欽不退不避:“今日還要多謝世子仗義援手。世子言辭泠泠,令人欽佩。”

“尊駕客氣,尊駕並非陸家人,其實不必言謝。”

這便是譏他擅攬立場了。

“世子此番也是爲我解了圍。況且,世子亦非陸家人,今日照樣仗義執言,何必在意那些細枝末節?”

謝思言總覺沈惟欽的目光時不時尋機往陸聽溪身上黏,不欲多留,回身離去。

陸聽溪知他這是變相催她,也作辭離開。

少頃,厲梟來稟:“小爺,小的方纔使人盯着魏國公世子,但還沒尋見時機查看車內情形,就見陸家五姑娘乘了丁家女眷的馬車來了公主府。”

沈惟欽驀地轉頭:“她是坐着丁家馬車來的?”

厲梟篤定應是,倒詫異於小爺爲何反問一句。

沈惟欽緩步轉過照壁,淡聲叮囑:“出廓玉璧之事查着了便速來報與我知道。”

陸聽溪到了先前碰頭的山澗旁,未及開言,先對上謝思言莫測的神色。

男人將她逼到石壁的犄角處:“先前不是一概都商定了,爲何提前入了公主府?”

陸聽溪被他迫着,後背一下子抵到了石壁上:“白薇說想早些歸家,我不好總拖着人家,想着早晚都一樣,便提早了。”她的視線被他擋了個嚴實,試了幾回,搡他不動,“早與晚有甚區別?事情不是辦妥了嗎?”

她到公主府的時間比謝思言先前交代的要早了一些。

男人眼眸灼燙,仿似火熾釜沸,陸聽溪甫一觸上他的目光就被燎了一下,一時竟覺眼前這人熱不可近。

“當初是誰說萬事皆聽我的?”

陸聽溪懵住,她怎不記得她說過這話?

少女雙眸迷惘,兩片脣瓣鮮潤如沁了釉的含蜜嫩蕊,微微張啓,引人探幽。

不知內裡的甘津蜜露是何等銷魂滋味。

男人喉結滑動,眸中炎火簇集,大手驀地攥住她細白的腕子,手背上青筋暴起。

少女仍被他堵着,手腕又無論如何都拔不出,泄了氣的球一樣蔫兒下來:“好了,我承認我打不過你,你快放手。我下回嚴格依你說的辦。”

謝思言僵了一下,小姑娘又想到哪裡去了?

男人鬆了手:“你若每回都不照計劃行事,我們又何必提早籌劃。下回切忌擅自行事,否則我真要罰你的。”

他俯身看她:“罰你多給我畫十張畫像。”

陸聽溪默然,她原本就還欠八張,若是再加十張……要不她乾脆尋人給他刻個像,她回頭直接拿紙蒙着拓個十幾二十張肖像都不成問題。

謝思言與她說,陸老爺子大約再有大半月就能回京,這期間,她需要做的就是兩件事,一是配合着將陸家與順昌伯家的婚事推掉,二是安心等待。

他又跟她細細說了推掉順昌伯府婚事的主意。陸聽溪心道,他大約真跟泰興公主母女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

她算算日子,問:“你爲何說祖父再大半月就能回京?”

謝思言不答反問:“你說,是否會有人不想讓老爺子回來?”

陸聽溪瞬時瞭然,嘴角緊抿。

不想讓祖父活着回來的人自然會千方百計阻撓,錦衣衛爲免夜長夢多,必是日夜兼程趕路。

陸聽溪仰頭看他:“那除了安心等待,我還能再做點什麼?”

謝思言低頭對上少女湛然明眸,似被問住。

楊順站得遠,卻也能聽得些一二對話。他心道世子哪裡是被問住,不過是捨不得讓陸姑娘受累涉險。世子派給陸姑娘的都是輕省差事,且這回縱早知那幫賊人手裡拿的是傷不了人的假火器,世子仍是再三叮囑線人務必看顧好陸姑娘。

實是用心良苦。

良久,謝思言道:“浴佛節時,太后會在宮中做法會、舍緣豆,在京的官家女眷屆時可入宮共與佛事。”話鋒一轉,“如今後宮之中寵眷最隆者要屬麗嬪。麗嬪出身不高,得晉嬪位後,其父杜建章一路做到正四品的錦衣衛指揮僉事,此番帶陸老爺子回京的差事便是他管着。”

“麗嬪孃家有一侄女兒,正與禮部侍郎陳同方的兒子議親。陳同方遣去的媒人將其子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但實則不過虛詞詭說。陳同方那兒子風流成性、性情暴虐,麗嬪對那孃家侄女兒甚爲疼愛,如今卻被矇在鼓裡。”

陸聽溪立時明瞭。

她對“陳同方”這名字有些印象,之前呂氏耀武揚威時曾說她丈夫的業師就是陳同方。據聞麗嬪是個直性子,但凡知曉陳家有意瞞騙,怕是不砸了陳家不算完。而麗嬪的父親又管着押送祖父之事……

謝思言道:“陳同方在此時與麗嬪孃家議親,除卻欲攀勢頭正盛的外戚之家而外,自是另有目的。女人之間應當更有話說,結交麗嬪對陸家亦多有裨益。”

陸聽溪深以爲然。

若能將這門親事攪和了,非但能壞了對方狡計,還能讓陸家多個助力。

“但後宮不得干政,麗嬪能插手祖父之事?”

“她無需插手,”謝思言道,“你不要小瞧了女人的枕邊風。”

枕頭風之於男人的打緊,陸聽溪從前也有所耳聞,但這話從謝思言口中說出,就彷彿格外令人信服。

謝思言目送陸聽溪離開,卻見少女走了幾步,驀地回頭,又折了回來。

“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說,我一定竭力相助。”少女認真道。

謝思言微垂頭,對上一雙蘊了涓涓春水的眼眸。

有一瞬,他似覺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個黃昏。

“還真有。書院先生昨日佈下一樁課業,讓寫一篇詠蘭的賦,又再三叮囑務必寫得匠心獨運、別具一格,你當知曉,俗題新寫最是難,我如今尚未忖好如何落筆。聽聞你這些年很是攢了些描物摹形的風物圖,不如拿來與我瞧瞧,或能啓發思路。”

陸聽溪沉默。她的畫拿到謝思言跟前便是班門弄斧。她私心裡覺着他念書那麼苦,最當緊的是吃些補腎護髮的,雖然他如今還是中氣十足,烏髮濃密。

“我早些年技法稚嫩,畫得不太好……要不我給你尋些珍稀蘭種?”少女略心虛,謝思言家中堆金積玉,她能尋到的蘭種,他必是早就見過的。

“要的就是個意趣,哪兒那麼些顧慮,”男人將大手按到少女腦袋頂上,“記住,爲周全誠意,你定要親自送來。至若如何來見我,你想好法子。”

陸聽溪走後,楊順暗禱世子浴佛節那日入宮不要碰見沈惟欽——那日非但女眷會入宮,官家子弟也會入宮共與佛事,而沈惟欽本身就是宗室子,自然也會去。

他已然發現,世子每回見着沈惟欽,都沒有好臉色。

忽忽幾日過去。

這日一早,泰興公主領着高瑜攜禮登門。

陸聽溪打從回來那日起,就在琢磨如何出門給謝思言送畫,但葉氏這幾日看她看得緊,按着她定讓她將先前欠下的繡活做完,說不能爲着讀書練畫就把女紅丟下。

陸聽溪懷疑等她去找謝思言,他已經做完課業交上去了。

好容易做完了女紅,抽空在書房規整要給謝思言送去的書畫,又被陸聽芝等人不由分說拉到了花廳見客。

纔到門口,就聽得泰興公主的笑聲:“太夫人謬讚,小女拙作,讓太夫人見笑了。”

丫鬟打起簾櫳,陸聽溪甫一入內,就瞧見高瑜的丫鬟手中鋪展着一軸金碧山水。

高瑜背對着她,笑道:“原還發愁只贈些金銀珠玉未免顯不出誠意來,後頭得母親提點纔想起作畫這一茬兒。這畫雖是臨的,但金碧山水畫着費事,我又是臨時趕工,萬望太夫人莫嫌技拙。”

“今以這幅臨摹之作拋磚引玉。”

高瑜吩咐丫鬟幾句,不消片刻,呈上一幅精裱的橫卷:“這是李昭道的真跡,李昭道的金碧山水存世稀少,我珍藏已久,今日獻與太夫人。”

高瑜說話時笑容略微僵硬,目露不捨,被泰興公主暗瞪一眼,才低了頭退到一旁。

聽見動靜,高瑜轉頭瞧見陸聽溪,精神一振,上前道:“素聞五姑娘亦畫的一手妙筆丹青,不知五姑娘以爲這幅李昭道的真跡如何?”以目光指向後頭進呈上來的那幅精裱橫軸,很有些與有榮焉的意味,彷彿但凡陸聽溪說她這幅真跡半句不好,她就要跟她大辯三百回合。

陸聽芝往那幅被高瑜當寶貝一樣供起來的畫卷上掃了眼,忽而瞠目,看看陸聽溪,又看看那畫,驚疑不定。

什麼李昭道真跡,這畫……不是淘淘畫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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