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番外之墜茵落溷

他已在這左近市肆之間轉了好幾個來回,但始終沒找見招人做工的地方。

靠坐牆根下,他仰頭看了眼青冥之上飄忽的流雲,繼續啃手裡冷硬如石的雜麪窩頭。

這雜麪窩頭跟那些富戶嚐鮮吃的精細麪粉制的窩頭不同,他拿的是一種劣質雜合面做的窩頭,主要由高粱面、地瓜面、黃豆麪雜摻而成,由於磨面時並不將高粱殼、地瓜皮、黃豆殼等除去,口感極差,即便是軟和時,吞嚥下去也硌嗓子,何況如今已硬得能砸死人。

是的,他覺得他的窩頭能砸死人。

但即便是這樣的窩頭也是珍貴的。

至少,它能保證他暫且不被餓死。

今日又是一無所獲,這一個冷窩頭還要省着吃,否則他不知何時才能再得這樣一口果腹的吃食。

其實他自心裡也明白,不是那些地方就當真不招工,只是他們不肯招他而已。

如他這般囚首喪面又骨瘦如柴的乞兒,誰肯要呢。

他也不過六七歲的年紀,氣力小,吃得多,給人幫工,人家還覺着是養了個孩子一樣。

他適才從一家酒肆出來時,還聽得那夥計在後頭罵罵咧咧地說:“瞧那寒酸樣,縱使白來做差也要不得,保不齊是個手腳不乾淨的,沒的引了賊來。呸,真晦氣。”

他咧了咧嘴角。

橫豎也不是頭一回遭人白眼,他習慣了,倒也不覺什麼。

他只發愁他今年入冬後棲身何處。

一個穿了件破夾襖、比他年長三兩歲的癩瘡頭興沖沖奔來,跟他炫耀不知從何處偷來的黑、白二餅。

那是一種祭孔時常擺的供品,黑餅以蕎麥麪爲之,白餅以白麥面爲之,內包蜜糖亦或砂糖,香甜味美,是雜合面窩頭根本比不得的,他從前曾吃過一小塊,對那滋味念念不忘。

癩瘡頭見他無動於衷,伸腿來踢他,被他一眼瞪回去。

“你求我,我心裡舒爽了,指不定能分你些。”癩瘡頭等了一回,看他仍無反應,將黑白餅揣進懷裡,白他一眼。

“鎮日裡死人一樣,沒個人氣兒,”癩瘡頭啐了一口,“假清高。”又見他身上衣衫雖破舊卻齊整,咂咂嘴,“這滿城的叫花子就屬你講究,也不知講究個什麼勁兒。叫你去劫道兒你也不去,平日裡那股橫勁兒怎不使在刀刃上……”

癩瘡頭話未完,就見對面瘦骨伶仃的男孩突然竄起,一拳砸在他面門上。他驚叫一聲:“沈六你瘋了!你等着!”拔腿就跑。

沈六面無表情坐回去,慢吞吞啃窩頭。

他也不知自家名姓,他跟人說他祖上姓沈,家中排行第六,此間的搗子無賴們遂稱他沈六。

當然,這都是他信口胡謅的。

擇沈姓是因他聽說皇帝也姓沈,說排行老六是因覺着六這個數吉利。

他一個連自己爹孃是哪個都不知的野種,怎會知曉自家姓氏排行呢。

但有了沈六這個稱呼,他就覺着自己比這幫久慣放刁的邋遢鬼們高貴一些。

沈六不像個正經官名,可這麼個尋常的稱呼,卻能勉強兜住他那可憐的自尊心——雖然他也不知他一個叫花子哪裡來的自尊。

這個稱呼時刻告訴他,他跟他們這些泥淖裡的蠹蟲是不同的,他可以清清正正做人。

至少,他是這般認爲的。

癩瘡頭不止一次地攛掇他隨他們一道去劫道殺人,甚至還煽惑他去幫柺子拐些女孩兒賣去窯子裡。

癩瘡頭當時蹲在他身前,涎皮看他:“你說你模樣生得好,嘴皮子還溜,一日拐個把女娃娃不在話下,屆時光是吃回扣就夠你填飽肚皮了,這買賣是再好也沒有了,你細想想是不是?”

沈六回神,小心將窩頭塞入懷中。

這等損陰德的事,他是斷不會做的。

……

光陰荏苒,捻指兩年匆匆而過。

帝京今年的春日來得格外早,這於過冬成難的破落戶們而言,是莫大的惠賜。

沈六已經餓了好幾日了,然則這附近的混子頭目刀疤張五還要從他身上搜刮油水。

兩廂正僵持,一輛七寶香車停在了道旁的點心鋪子前。

刀疤張五循聲看了須臾,道:“你身上沒銅子不打緊,你不是嘴皮子厲害麼?去跟那頭的少爺小姐討些錢來也是一樣。”

沈六轉身就往點心鋪子去。

這是一家老字號,只他沒銀子,尋常也只能路過聞個味。

那個鮮衣女孩出來時,他瞄準時機,佯作被人追擊,在即將撞到她身上時,毫不意外地被旁側的小廝揪住,甩出去老遠。

他痛呼連連,那女孩果然循聲望來,問他要緊否,他聲稱肋骨似是斷了,女孩驚呼,定要帶他尋醫。

女孩的哥哥卻識破了他的謊言,惱怒之下要將他送官。

他當即在女孩面前跪下,痛哭流涕,表示自己也是走投無路纔會如此,往後必定痛改前非。

女孩果然又起了惻隱之心,非但阻了她兄長,還給了他十兩銀子。

他千恩萬謝,又管女孩討了些銅板,揣好了就跑。

他只將銅板給了張五交差,餘下的銀子仔細封藏了起來。

他長這麼大,從沒摸過銀子。

十兩銀子,夠他吃用十來年了。

真是做夢一樣。

他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那位富家小姐心地純良,好騙得很,方纔在她面前那一番作爲,全是做戲。

不知何時起,他也開始做起誆人的勾當了。

甚至心性已麻木,行騙時也沒甚負疚。

雖說他也還守着些自己的底線,但無論如何,沈六早已不是當年的沈六了。

他無工可做,僅憑乞討實難果腹。

他想活着。

……

這樁事很快就被沈六拋諸腦後,可不出半年,他又遇見了那個官家千金。

此時的他,通身浴血,氣息奄奄。

他藏匿銀子的事終究是被張五等人發現了。

非但銀錢被搶,還遭了頓毒打。

他重又變得一無所有,餓得狠了,拖着傷痕累累的殘軀順了幾個包子,於是又被人追着打。

他本已打算聽之任之,死了就不會餓了。

可竟在此時重遇了那個千金小姐。

他重燃生念,故技重施,希望能得她援手。

然而這回不奏效了。

那穿金戴玉的千金小姐竟質問他好手好腳的爲何要做雞鳴狗盜之事。

戾氣陡竄,他幾乎想掐着她脖子罵她站着說話不腰疼。

可他爬不起來。

他譏她何不食肉糜,跟她撕破臉,她卻突然提出帶他回府。

他僵了下,頭一次正正經經打量眼前的女孩。

不過五六歲的模樣,粉妝玉琢,那奶白雪肌透着淡淡的粉,水嫩嬌滑,比他遙遙見過的那些上等玉器更美。

仰視之下,女孩小臉更圓,氣鼓鼓的模樣,讓他禁不住想起他適才偷的那幾個包子。

跟她走便跟她走,好歹有個落腳的地方。

大不了存夠銀子就溜。

……

女孩是京中高門陸家的五姑娘,他後來輾轉打探了才知她名喚聽溪。

這名字倒也與她正宜。

她還問了他的名姓,他不想將從前在街面上混的名號道出,只說自己姓沈,她遂爲他取名沈安。

這個“安”字自是用以敲打他的。

她將他安置在陸家前院,但前院那幫僕役欺生得很,而陸聽溪年歲小,忘性大,要不了多久就會將他拋諸腦後。

他若想在陸家安生待下去,就必須做些什麼。

這日,陸聽溪從外頭回來,他正被兩個與他年紀相當的小廝拳打腳踢。甫一瞧見陸聽溪,他就掙扎着起身,奔命似地衝到她跟前求助。

陸聽溪問明事由,奇道:“你先前不是與我說,你還跟野狗爭過食嗎?養了這麼些時日,你該更壯健些纔是,怎連兩個跟你年歲相仿的小廝都打不過?”

他一頓,倒是未曾想到陸聽溪小小年紀還能想得這麼深。

他低眉:“姑娘此前數度教誨我,要與人爲善,我總是銘記在心的,況……況且,我不想給姑娘添麻煩……我本以爲他們會適可而止,誰想到愈加過分,我只好來尋姑娘求援。”

一側有小廝呼喝:“什麼‘我’不‘我’的,不知尊卑!”

陸聽溪小手一擺,道了句“沒事”,轉向沈安:“你既是我帶回來的,又求到我跟前,我自會幫你。”

她吩咐管事幾句,回過頭來:“往後有事,你可以差人來知會我。若是哪一日不想留在此處,也知會我一聲,咱們再來辯一辯,看你究竟能否靠着正經活計養活自己,如何?”

他滿口答應,又對她再三申謝。

待陸聽溪走遠,他背過身去,一張臉立等陰下。

一個涉世未深的千金大小姐而已,鎮日只會想當然。

天真。

她一輩子也不會明白他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

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執意抱守初心的沈六,他年齒雖幼,然一顆心早就被炎涼世態磋磨得瘡痍滿目。

陸聽溪雖給了他活計跟落腳處,但他並不感激她。

陸聽溪帶他回來的初衷,不過是在賭一口氣,大約軫恤之心也是有的,但他不願深想。

他最厭旁人同情他、憐憫他。

若非眼下留在陸家利大於弊,他一早就溜了。

陸家下人工錢出奇得多,終於,他克勤克儉,存下五兩銀子。

他都盤算好了,在陸家待到十五六的年歲,那時節他應當已蓄了五十兩銀子了,正可走人,橫豎他也沒簽賣身契。屆時他離開順天府,做些小買賣,憑他的機敏,說不得用不了多久,就能身家萬貫。

但很快,他的盤算落了空。

他的銀子被偷了,他知道是那個叫阿達的小廝乾的,但阿達非但不承認,還反誣他賊喊捉賊。

趁他落單,阿達糾集了一幫雜役,將他圍而困之,先是譏嘲他的出身,說他不知使了什麼下三濫的手段才讓姑娘留用了他,又怒詰他領的工錢爲何是旁人幾倍高,分明他也沒另出力氣。

他愣了下。

他先前一直以爲陸家家下人等都是那樣多的工錢,原來不是。

原來只有他是格外多的。

怪不得素日領工錢時,總是最後一個才輪到他,他一直以爲是依照資歷來的亦或管事瞧不起他。

怪不得管事交代他莫跟旁人提及工錢。

“說不出來了?”阿達捋臂揎拳,猥-瑣一笑,“若非你毛都沒長齊,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出賣色相,做了管事的契弟……瞧你生得這一副好皮囊,哥兒幾個今日將你教訓一頓,再賣到保安州的南風館去做小倌兒,想來能撈不少好處……”

沈安一腳踹在阿達襠部,阿達即刻殺豬似地嚎了起來,直着聲驅策一衆手下抓了他往死裡打。

沈安拼盡全力逃命,不知怎的,竟是一路闖入了垂花門,衝着物華院而去。

事出突然,衆人措手不及,在物華院門前,他才被攔下。

阿達等人追來,聲稱沈安手腳不乾淨,偷了他的銀錢。物華院的掌事嬤嬤滿面嫌惡,命阿達等人將沈安拖走。

阿達等人不敢在內院動手,預備將沈安拖出二門後就地打死,恰逢陸聽溪寫生回來。

“你們做甚?”

阿達強忍襠下的劇痛,諂笑着將適才在管事嬤嬤跟前說的話複述一番。

陸聽溪扭頭望向沈安:“是你乾的嗎?”

“不是。”沈安低垂眉目,將來龍去脈說了一說。

陸聽溪點頭,回身命人將阿達等人綁了。

在場衆人皆大驚失色,沈安更是全然怔住。

阿達跪地哭求:“姑娘怎能信他,他可是叫花子出身,早先就染了通身的市井混子習氣,偷雞盜狗之事沒少幹,如今竊了小人的銀錢再反咬一口也是常事……”

“那我問你,沈安偷了你多少銀子?”

阿達忙道:“五兩,人贓並獲……”

“我聽聞你嗜酒賭錢,還提前跟管事支過好幾回工錢,你有五兩銀子嗎?”

阿達啞口無言,被幾個家丁拖走時,仍不明白陸聽溪怎會知曉他嗜酒賭錢的事。

陸聽溪欲回物華院,沈安終是禁不住叫住她,問她爲何信他。

所有人都寧肯相信賭徒阿達也不信他,爲何她信他。

“我覺着你應當不會蠢到一面過着有吃有喝的日子,一面重操舊業,至若阿達的事,我是湊巧聽來的。”

沈安緘默須臾,問是不是她幫他提了工錢。

陸聽溪嘟嘴,小聲嘀咕:“居然被發現了……對呀,是我,怎麼啦?”

她嗓音生來甜糯,沈安忽覺心下一角軟得要化開。

陸聽溪撓頭。

她當初在沈安面前放出豪言壯語,但細問了才知原來前院的小廝工錢並不高。她覺着要讓沈安低頭承認自己先前駁斥她那番話是錯的,就要以高薪俸堵他的嘴,這便悄悄交代管事多支工錢於沈安,橫豎陸家也不缺那點銀錢。

見沈安難得露了笑,她順勢道:“瞧見了嗎?人不能做壞事,否則餘生可能都要活在旁人的猜疑與白眼裡。”

沈安笑道:“記下了。”

……

沈安改了籌劃,他忽然不想走了。

他略施苦肉計,讓陸聽溪將他調到了陸修業身邊做書童。

但這還不夠,他想念書,他想科考。

他設計讓陸聽溪發現他在讀書上的天分,不待他再做什麼,陸聽溪已經主動去跟陸文瑞夫婦兩個幫他要來了去陸家族學裡唸書的機會。

他天賦踔絕,雖則開蒙晚,但勤學苦練之下,很快就在一衆世家子弟裡嶄露鋒芒,族學裡的先生對他的態度也由最初的排斥轉爲激賞。

正當他躊躇滿志時,一日下學,他被一衆子弟堵截在一條死衚衕裡。

爲首之人是陸聽溪的三嬸孟氏的兒子陸修川。

陸修川資質尋常,又一心只盼着倚靠陸家的恤蔭謀差事,唸書上頭並不如何用功,只在父祖跟先生們面前做做樣子。陸家族學裡先前並無天分非凡的學生,倒也不顯陸修川的懈怠,如今他冒頭之後,就愈加顯出以陸修川爲首的一衆子弟的無能。

尤其每逢考業,陸修川等人與他的差距就格外明顯,先生們總是更番誇他,而後訓斥陸修川等人的蠢鈍惰怠。

一來二去,就連陸家幾位尊長也開始拿他跟衆人做比對,敲打那些不愛念書的少爺們。

陸修川等人這就記恨於他。

他自認也是個不肯示弱的陰狠性子,但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他是明白的,當下就要翻牆跑走,可陸修川有心算無心,將四下裡的路全部堵死,又命幾個陸家的旁支子弟將他死死按在地上。

陸修川身邊小廝端來一個徑長尺餘的銅盆擱到他面前,他擡眼一看,內中竟是密密麻麻、尚在蠕動的蛆蟲。

陸修川迫他吞下去。

“你不是萬事喜歡冒尖?先生不是總誇你天資獨絕?吃了這些,想來能更聰明些,橫豎你生來命賤,本就是個陰溝裡尋食的叫花子,說不得先前也去茅廁裡吞過蛆呢。”陸修川揚聲大笑。

他望定陸修川不斷戳着他額頭的那根手指,目光陰厲。

有朝一日,若得時機,他必剁之。

陸修川最重什麼,他便親手毀奪。

他要讓陸修川跌進泥裡,再翻不得身。

被牢牢按在地上的少年眼神陰鷙,凜凜砭骨,陸修川對上的一瞬竟渾身一顫。

這少年也不過十一二的年歲,骨子裡竟就透出一股陰戾狠勁,居然比他手下那幫家丁更要兇惡。

陸修川心裡忽然發虛,正逢此時,族學裡兩位先生的車駕經過,他怕被先生瞧見這一幕回頭告訴他父親,惡狠狠威脅沈安回去後不得亂說,匆匆領着一衆人等遁逃。

沈安緩緩從地上站起,盯着陸修川離去的方向看了少刻,眸中盡是霾色。

……

沈安發現自己在與陸聽溪相處時,越發不能平心靜氣。

尤其當謝思言、江廓之流在場時。

他想讓這些人統統離陸聽溪遠遠的,他甚至不願看到陸聽溪跟任何一個除他之外的男人說話,否則心底的暴戾之氣便幾要抑控不住地涌噴而出。

於是他開始時不常地在陸聽溪面前給謝思言上眼藥。

於是他又接連使計,暗中毀了陸聽溪兩樁婚事。

於是他開始有目的有計劃地接近陸聽溪。

他的舉動初顯成效,陸聽溪愈加厭惡謝思言,並堅信謝思言是拿她當對頭的,陸文瑞夫婦兩個也不再爲陸聽溪揀選親事。

只是有一條,陸聽溪年幼不開竅,對他至多隻是類似於玩伴之屬的情分,沒半分男女之情的意思。

他起初焦躁,後頭倒漸漸寬心。

陸聽溪對他無意,對旁人更無意,他近水樓臺先得月,比誰都更佔先機。

他所要做的,只是設法娶到陸聽溪。

是了,他已不知自何時開始,對陸聽溪生了情,並冒出了娶她的狂妄念頭。

這念頭若擱在他與她初識時,幾可謂無法可想的,畢竟兩人的懸殊出身亙在那裡。

但如今他開了蒙,先生還說他若赴考秋闈必中舉,他覺着他的前程一片坦途。等他考得鼎元,打馬遊街之後,就到陸文瑞夫婦跟前提親。

他雖出身寒微,但若得殿魁,想來陸文瑞夫婦多半不會直言推拒,至少能仔細考量,只要不當場駁回,他就能想法子轉圜。

至於陸聽溪那邊,她向來乖順,婚事上也多半肯聽父母的排布,橫豎她也不懂什麼雪月風花,她不厭惡他,這便足夠了,待日後成婚,他好生引她開竅便是。

他的設想十分完滿,然則很快,偶然經着的一樁事,如冷雨霜雹兜頭澆下,將他潑醒。

他無意間聽得了陸文瑞夫婦的私談。

“雖說大德斷言淘淘十五之前不能定親,但咱們也不能當真一毫也不留意。”葉氏道。

“留意有甚用處,親事又暫定不下來。”陸文瑞道。

“怎沒用處?淘淘將來的夫婿至少當是如齊家公子那樣的,江廓那等的都差了些。你以爲京中這等適齡子弟一抓一把,跟揀白菜似的?總還是要做些籌備的。”

“夫人此言在理,萬一屆時有那不知地厚天高的狂徒上門來說親,也是樁糟心事。京中那些根基淺的新貴也不可歸入考量之列,光是經營人脈這一條,這種二等仕宦之家都不知要花多少年才能及得上那些世代簪纓的勳門。至少要跟陸家門戶相當。”

“很是——你再問問沈安的意思,看他究竟爲何不肯做咱們義子。若能收得沈安做義子,將來修業說不得還能多個幫襯。若能連着他的婚事也一併由咱們定下,是最好的——我前些日子跟別家太太閒話時,留意到她孃家一個遠房表小姐,品貌端方,就是家道差了些,配沈安倒正好,趕明兒我去探探沈安的口風……”

……

後頭的話,沈安並沒繼續聽下去。

他愀然離開。回了自己的小院子,他緩步踏入臥房,在穿衣鏡前立了迂久。

鏡中少年眉目宛然,風神雋秀,然眉目之間那股才積醞出的風發意氣卻已沒了影蹤。

這麼簡單的道理,他爲何至今才懂呢。

他勢單力孤,沒有宗族護持,他縱再是竭盡所能往上爬,在那些閥閱巨室面前,也永遠微不足道。

將來即便他拿了殿魁,自從六品開始做起,沒有奧援,做到三品的六部堂官要多久呢,躋身三公三孤又要多久呢?

不,興許終他一生都不上不下地熬着。

三年一度的殿試,中式者二三百之數,又有多少能真正躍升權貴之列呢?所謂寒門貴子,要真正破除與高門子弟的壁壘,至少須昌隆三代。

可他等不了,也等不起。

葉氏竟已開始爲他物色親事了。在她心裡,他就只配娶一個破落戶。這似也沒甚不對,他自己又是個什麼東西,說不得破落戶還瞧不上他。

可他那隱微的自尊心又開始作祟了。

明知自己身處何位,明知這般結果也算情理之中,但真正面對時,仍是止不住地抗拒,止不住地憤怒。

他雖知謝思言也過得不易,但多數時候還是忍不住妒忌他。

他若有那等出身,一早就來求娶陸聽溪了。

沈安深吸一口氣,不斷自我安撫。

先莫氣餒,陸聽溪婚事未定,他還有機會。

……

寬慰終究只能是寬慰,沈安越是想尋找出他有望娶到陸聽溪的依據,就越是被潑冷水。

他雖仍舊照常往族學裡去,但心境已然在不知覺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娶不到陸聽溪了——這個認知被無限放大,一個瘋狂的念頭逐漸在他心底成形。

謝思言南下赴抱璞之前,特特來尋了他。

謝思言眼望日暮黃昏下的林巒山丘,語極譏誚:“你覺着江廓沒用,你瞧不起倚賴祖蔭的陸修川,可不論是江廓還是陸修川,都是你所萬萬及不上的。說不得陸大人跟葉夫人寧肯將聽溪嫁與江廓,也不肯嫁與你。”

“你保障不了聽溪的生計,你總不至於認爲讓她吃飽穿暖便算是養她了吧?你可知她素日一身尋常的穿戴值多少銀錢?你可知她案頭一方硯臺值多少銀錢?若你娶了她,婚後卻仕途不順,你當何如?是枉法貪墨,還是讓她作畫、做繡活貼補家用?”

沈安無言可對。

他對謝思言厭極妒極,但不得不承認,他這番說辭話糙理不糙。

於是他更堅定了心底那個瘋狂的念頭。

他開始着手籌備。

他將自己的餘暇盡數利用起來,坐館教書,代職書辦,代筆書信……所有能想到的兼差,他都擔了一份,鎮日從早忙到晚,旁人瞧見披星戴月晚歸的他,總要揶揄幾句,說他這樣勞心拼命,是爲了攢錢娶媳婦。

他並不解釋,衆人以爲他這是默認,久而久之就傳了開去,最後甚至傳到了陸聽溪耳中。

陸聽溪有一回在陸修業的書房裡與他偶遇,還含笑跟他說,若是瞧上了哪家姑娘,可以請她母親幫他議親,他成婚之時,她會隨個大紅封當新婚賀禮。

她回身往外行去,他突然叫住她。

“姑娘,”他聽到自己虛聲開口,“姑娘可還記得當初將我帶回府的情形?”

陸聽溪詫異,問他緣何有此一問,他略斂眸,讓她先答。

“日久年深,”陸聽溪搖頭,“記得不甚明晰了。”

“那姑娘是否有朝一日會將沈安這個人全然忘記?”

陸聽溪道:“除非是朝夕相對的家人,否則一人斷不能保證將另一人銘記終生的呀。”

他突然鄭而重之道:“但我會將姑娘銘記在心,終身不忘。”

陸聽溪撓頭,靦腆笑笑:“我當年帶你回來多少有些賭氣的意思,其實也不過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那若易位處之,姑娘站在我的立場之上,又是否會將當年收留之恩銘記終生?”

“這是自然,”陸聽溪道,“再造之恩不可忘,何況我最怕虧欠人情。”

沈安淡笑,在陸聽溪不解的目光中輕聲道:“這便好。”

……

沈安因在童生試中一舉摘得小三元,聲名大噪。

正旦前,他出門採買了不少年貨,衆人見了總不免打趣,說他這是預備將挑燈苦讀累瘦的肉都補回來,但他卻全無玩笑之心。

這將是他過的最後一個新年,他想吃些好的。

平素不捨得吃用的,這回都買了個遍。

但也還是計算着開銷的,他攢的那些銀錢另有用途。

他裹着前年做的靛藍夾棉絨衣,穿梭於京師的三街六巷。

此前已做好了籌備,他將燕京有名的古董鋪子羅列成單,一家一家尋去。

從晨光熹微到暝色四合,他比來選去,最終在其中一家佈設豪奢的老字號門前駐足。

店內夥計見他穿得寒酸,張口驅趕,他面無表情緩步入內,讓夥計將擺在高處的一枚和田玉佩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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夥計嗤笑:“你這眼光倒毒得很,那玉佩可是古玉,久經盤玩,上頭的包漿都是頂好的,沁色亦是珍奇,少說也要五百兩銀子,你買得起?”

沈安攥了攥腰間懸着的茄袋。

他不肯領受陸聽溪的額外施捨,推拒了她的好意,工錢上頭早就沒了優待,後頭雖做了陸修業的伴讀,比先前薪俸高些,可在這些燒錢的古玩面前,終究還是顯得寒磣。

他這麼些年節衣縮食咬牙攢下的薪俸,加上他早出晚歸做多份兼差賺得的銀錢,統共也不過二百來兩。

夥計打量面前的少年。

容姿俊逸,稚氣未脫,身量修拔,縱裹着幾層冬衣,也掩不住身形的清瘦。

輕蔑之色愈甚,夥計正欲趕他出去,就聽少年清冷的嗓音響起:“可有做舊的贗品?最好帶沁色,有些年份的。”

……

從鋪子裡出來時,已近夜禁。

沈安折返陸府的路上,碰見了癩瘡頭。

當年就又懶又饞的小混子,如今已成了枯瘦的酒鬼,尚未近前就有一股挾了酸臭體味的沖天酒氣彌散開來。

沈安眉頭緊攏,滿面厭嫌之色。

癩瘡頭見他要走,飛快擋了他去路。

“老子才挪地兒幾年,你就發達了?瞧你現下人模狗樣的,混出頭了啊!聽張五說那個拿了小三元的沈安就是你?沈六啊沈六,你可真行,我先前竟沒瞧出你還有這等本事,照你這勢頭,將來豈非舉人老爺也做得?”

癩瘡頭絮絮說着他這些年的遭際。

當年沈六偷人包子被打個半死,後又被富戶家的小姐少爺帶了去,這事他是知曉的。

他以爲沈六必死無疑,怕牽累自家,遂離了京,轉去京師周邊州縣討生活。中間先後跟了幾個地痞頭子做了幾年殺人越貨的勾當,得來的不義之財也被他揮霍在了賭場、酒肆跟窯子裡。

他出外見了一番世面,開始不滿足於那些下等地方,他也想去那些帶雅間的酒樓裡喝酒,也想去那種姑娘膚白水靈的楚館青樓裡享受,於是他仍嫌來錢慢,重回了京城。

誰知跟幾個舊相識閒話時,驚聞沈六竟成了秀才了,還鎮日跟高門大戶的少爺們出入朱門大宅。

一干人等都想找沈六撈些油水,但沈六的狠厲性子他們是知曉的,如今又有了靠山,沒人敢來觸黴頭。恰逢他今日在賭場敗光了餘錢,借酒壯膽,想碰碰運氣。

沈安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這個步履踉蹌的酒徒。

若非當年陸聽溪將他帶回陸家,他而今會是什麼光景呢?會不會也跟癩瘡頭一般模樣?

嗜酒,賭錢,殺人劫財,不勞而食,爛到根裡。

除卻不去逛窯子,餘下的佔個十足十。

更莫說識字唸書了。

他從前就覺着那等皮肉交易的地方骯髒污穢,他曾站在門外冷眼看過內中穢亂不堪的情形,那劣質脂粉的氣味令他作嘔,那豔俗的妝容他更是一眼也不想多瞧。他一直不明白癩瘡頭他們爲何如此熱衷於此。

他從前就想,他即便獨身終生也不會狎妓。

癩瘡頭見沈安徑自走開,並不理會他,忙綴行其後。

“你不借銀子與我也不打緊,說說你是如何入的貴人的眼也成……”

他好話說盡,卻見沈安根本無動於衷。

“那富家小姐莫不是看上你了?你瞅你生得白白淨淨的……”他忽而猥-瑣笑道,“那官家千金是何模樣?是不是嫩得能掐出水來?你有沒有弄她一弄……”

話未落音,適才還只管往前行路的沈安忽地頓步,一腳踹開說到興頭上的癩瘡頭,又一步上前,狠狠踏在他胸口上。

“滾遠些,”沈安目光如刃,盛怒之下生生踩斷了癩瘡頭的兩根肋骨,“再對她這樣穢語相向,我割了你的舌頭!”

癩瘡頭疼得面色煞白,滿頭沁汗,然潮涌而來的恐懼已令他忘卻了胸口的劇痛。

沈安立在明暗之間,一半面孔浸在昏晦天光裡,一半面孔全然隱入暗影中,雙目幽芒凜凜,睥睨盯視時,彷彿隨時會撲上來噬喉啖肉的嗜血兇獸。

一股陰風自袖口鑽入,砭骨得冷。

癩瘡頭戰慄不止。

眼前這個不過十六七的少年,竟是比他見過的那些混跡市井多年的亡命之徒更要陰狠。

當年沈安被刀疤張五欺壓時,都不曾如此,如今竟因着個女人暴怒至此。

莫非當真要做贅婿了?

……

回到自己那逼仄的小書房,沈安將門窗掩好,把個尺餘長的錦盒擱到書案上。

內中裝的是他適才從古董鋪子裡買來的一枚玉璧。

玉璧以秋葵黃玉石爲之,出廓形制,透雕蟠螭,色澤柔潤,澄潭水蒼沁色。這玉璧雖只是仿古之作,沁色是匠人做上去的,但出廓玉璧本身工藝考究,乃璧中珍品,況玉石質地上佳,他散盡二百兩買來,覺着值當得很。

買不起真正的古玉,只好退而求其次買個仿品。

不過這玉璧原本就有些年頭,說是他自小的隨身之物,不會露餡兒。

對着燈下玉璧看了須臾,沈安輕撫玉石上柔潤包漿:“這麼些年,我都沒送過姑娘什麼禮物,這玉璧權當一份心意,姑娘千萬仔細存好。”

“都道睹物思人,姑娘將來瞧見這玉璧,就能想起有個名喚沈安的人,曾因保全姑娘而丟了性命,是不是?”

他舉動輕柔,嗓音煦緩,彷彿指腹所觸並非一枚玉璧,而是心上之人的睡顏。

……

每至佳節,沈安都極度躁悶。

他伶仃一人,一無親眷,這都不打緊,橫豎他早已習慣了獨來獨往。

他的煩躁之處在於陸聽溪每逢年節都要與諸親百眷碰面,而他不想讓她去見她那些表兄們。

陸家老太爺一時興起,在後花園辦了場詩會,考校衆人學問,陸修業沒甚底氣,遂將沈安帶去,隨時準備求援。

詩會過半,沈安依着陸修業先前的交代,暗中給了他幾回提示,數度幫他解圍。

陸修業感激之餘,難免舒悅,瞥見斜對面陸修川不忿的注視,得意一笑,又略側身,悄聲對陪坐的沈安道:“淘淘眼光真好,當年還好將你帶了回來,若非有你幫襯,我這些年都不知要多挨多少責罰。”

沈安不僅才佔八鬥、機悟無雙,還披肝瀝膽,對他們兄妹忠心不二。他聽聞不少子弟或以財相賄,或以勢相挾,欲令沈安代做課業,沈安一貫嚴詞推拒。有幾個跟他們不對付的,還想從沈安這裡打探大房的底細,沈安也從來不畏,隻字不言。

可但凡他們兄妹的吩咐,沈安貫來有求必應,任勞任怨。

陸修業如今對沈安的信重已越過了貼身伺候的那幾個小廝。他覺着讓沈安做他義弟也是一樁美事,奈何沈安本人不肯點頭。

他後頭也聽聞了陸修川爲難沈安的事,雖不知詳情,但陸修川其人什麼德性他再清楚不過,大致能想見必定做得十分過分。他告訴沈安,他已去知會了三叔,讓他好生管教自己兒子,讓沈安不必擔心陸修川往後再尋他麻煩。

沈安只淡聲應了下,兀自斟酒。

若非看在陸聽溪的面上,他根本不會理會陸修業這些雜七雜八的破事。

陸修業受罰與否,大房如何,這些與他何干。

他只關心陸聽溪。

他這些年性情雖有所改易,但骨子裡的冷漠自私從未變過。

在許多年前,他也曾試圖做個高風峻節之人。

可他所處的境地並不允許,於是他變了,即便後來遇到了溫柔良善之人,也再變不回最初的模樣。

詩會將闌,沈安藉故離席。

他腦際盈滿陸聽溪,心浮氣躁,就近去四下裡散心。

路過一處抱廈,門扉虛掩,一抹嬌麗的紅令他頓步。

幾乎出於本能,他踅身而入。

紫檀西番蓮紋的束腰半圓桌邊,一少女側趴而眠。

正是陸聽溪。

沈安瞬時屏息。

少女一身寶相薔薇的海棠紅妝花緞琵琶袖襖裙,纖弱嬌嬈,酣睡正濃,瑩透玉肌透了一抹薄醉似的淡粉,不知是被屋內蘭麝氛氳的暖意染出的,還是被衣上嬌色映出的。

此間燃有地龍,又置薰爐,縱敞了道門縫也沒將小姑娘凍醒。

沈安鬼使神差地掩了槅扇,輕踏燈影,行至陸聽溪身畔,俯身探手。

指尖流連於玉脂柔澤,勾勒少女面頰輪廓。

滿室蘭氣如春,鼻尖一點甜潤溫黁化開,瞬入腑臟,激得他通身血脈躁動四起。

他已到了知人事的年歲,他清晰地知曉這股躁動並非源自於陰陽和合的慾念,而是發酵於心底極端瘋狂的佔有慾。

稍一用力,他驀地扣住少女精巧下頜,眸色幽沉。

他不止一次地動過將陸聽溪藏起的念頭。他甚至一度開始着手籌劃。

他要帶她遠走京師,去到一個誰也不識得他們的地方,安頓下來。陸聽溪願意接納他最好,若她不願,他就將她囚起來。倘她仍試圖逃離,他興許會打斷她的腿。

如此一來,她就永不能離開他。

這念頭瘋狂而卑劣,可但凡想到她有朝一日要嫁與旁的男人,要跟旁的男人朝夕相對、耳鬢廝磨,他就止不住地焦躁。

百蟻噬心一樣。

然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下不去手,他怎捨得當真傷害她呢。

只要一想到她會用憎惡的眼神看他,他就惶遽無措。

捨不得對她下手,那他便殺掉自己好了。

讓她終生都記得他。

縱使她成婚生子,心底也永永遠遠記着他的好。

依她的性子,他只要成爲那個她無法償情的恩人,他的心願就能得遂。

爲着多一分保障,也爲着變相送她一份禮,他還準備了那枚玉璧。將來只要她瞧見那枚玉璧,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他。

在她心底,他將變得無可取代。

少年低眉凝睇安睡燈下的少女,一雙黧黑眼眸迸出奇異輝光。

風急霜重的歲末冬夜裡,少年環臂於少女身側。

唯恐她倏然醒來,少年不敢緊擁,竟忽然沒了適才掌住她下巴的勇氣。

他抱得很輕,就好似守住那不能言說的隱微心思一樣小心。

……

上元之後,春意漸濃。

離別的日子也到了。

這日出門前,沈安瞧見陸聽溪往馬車上拎食盒,順口詢問內中裝着什麼。

“蜂糕、棗泥山藥糕……還有黑、白二餅。”

陸聽溪掀開食盒,往他跟前遞來:“要吃嗎?我從前沒吃過這種祭孔的黑白餅,偶然嚐了口,滋味意外的好,就讓廚下做了些。”

陸聽溪看他不語,以爲他想吃卻不好意思直言,命丫鬟遞去。

“拿去吃吧,好生補補。你身兼幾份差事,”陸聽溪瞄了眼陸修業,“我哥哥還時常麻煩你指點他課業,下回你若沒閒空,就不必理會他了。”

陸修業驚呼回身:“說什麼呢?我是不是你嫡親的哥哥?”

兄妹兩個拌起嘴來,沈安卻笑不出來。

他緊攥花梨木食盒上微曲的木柄,掌心汗溼。

他其實曾有個荒唐的、自我寬慰的念頭。

說不定,他是哪個權貴的後裔。

甚至,興許他本該是王爺呢。

若當真如此,他跟陸聽溪完全能夠成就眷屬。

可他的身世不可考,也並沒甚權貴找上門來與他廝認。

朔風掃過,單薄清瘦的少年提了食盒,沉默走開。

……

利刃刺入胸膛的那一刻,沈安雙目空茫一瞬。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包括這場刺殺。

以救命之恩換得陸聽溪終身銘記這個決定也是一早就在心裡生根的,前前後後籌備的工夫不可謂不長。

可臨了,總還是難免不捨。

卻並非激烈澎湃的洶洶情潮,而是靜水深流的平緩。

那些深鐫入骨的愛恨憂懼,那些低入塵埃的癡心妄念,那些惶惶不安的日日夜夜,都將在這一刻終結。

戛然而止,無疾而終。

於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他將那枚出廓透雕蟠螭玉璧託付於陸聽溪,告訴她那是他自小的隨身之物,許是他父母給他的信物,請她代爲保管,並囑除非尋見他父母,否則不可轉於旁人。

被滿目鮮血嚇懵的陸聽溪鄭重應下。

他知小姑娘這般態度便表明他的計劃成了。

什麼信物,什麼尋親,全是假的。

她永遠等不來他的父母,所以她會終生存着他給的物件。

真好。

……

大抵是因了他的執念過深,竟得以死後轉生。

這回他終於不是那個微如蓬草的沈六,他成了王孫。

可造化終究也仍是不在他這邊。

他忘卻了前塵舊事。

不能娶得所愛,他要這榮華何用。

但前次用過的路數已不可複用,陸聽溪早已因着他先前所爲厭了他,他已不是當年陸聽溪眼中的沈安。

陸聽溪的信任是他最大的籌碼,但這籌碼最後蕩然無存。

他知道謝思言一直都想置他於死地,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換作是他,也會如此。

大祀天地之前,他去見了齊正斌。

他囑咐齊正斌留用米氏,他知曉陸聽溪其時已有了身孕。

“表妹有孕了?謝閣老跟表妹都不知的事,殿下怎知?”齊正斌難得露出驚詫之色。

他見齊正斌眼神微妙,知他想到了歪處,曼聲道:“聽溪與我說話時,總是懨懨,我起初以爲是她厭我所致,後頭纔想到了孕珠上頭。”

“那萬一她確乎只是厭惡殿下才會如此呢?”

“我差了個官姥姥去暗中給她評了脈,錯不了。聽溪產期在明年七月,屆時若有意外,謝思言必來尋你,你即刻將米氏帶去。”

他有些不耐。

若非事關陸聽溪的清譽,他斷不會費口舌解釋這許多。

齊正斌奇道:“殿下不日就要登基,囑我這些做甚?”

“孤說了,孤對那個位置沒興致,”他冷睨齊正斌,“孤此番來,還要提醒你一事——無論之後出了什麼事端,無論謝思言來問你什麼,你都最好管好你的嘴。”言訖,拂袖而去。

天知道他是懷揣怎樣的心境提及陸聽溪有孕這樁事的。

齊正斌現下不懂他最後那番話的含義,但他不必細講。

等謝思言來這裡套問他的生死下落時,齊正斌自會明白。

……

他在唳鶴峰死遁後,開始不斷給陸聽溪寫遺書。

都是重複的字句,他也不知自己謄寫了多少份。

這些遺書,他會以不同的途徑送到陸聽溪手上。

他知道此前藉由淳寂之手交於陸聽溪的那封遺書,她定沒細看。

可他就是要她看,哪怕他實則並沒寫什麼緊要之事。

她怎能不看呢,他辛辛苦苦寫了許久的。

他不管她看罷是撕毀還是焚掉,他只要她看。

他的字跡愈加潦草,他心浮氣躁,他覺着自己瀕罹失心瘋。

他墜崖後,謝思言果然不信他已死,但他猜不出他是如何活下來的。

其實很簡單。

唳鶴峰的那處山崖中間橫伸了一叢粗枝,他提早尋來匠人在旁側鑿了個半人高的洞穴,他墜下後只要抓住枝杈,借勢鑽入洞穴,順手砍了粗枝,等謝思言那幫手下離開,他就能脫身。

這法子風險極大,一旦失敗便會殞命。但他不在意。

齊正斌熟知那附近山林地形,他不想讓齊正斌將他的脫身之策透給謝思言。

但後頭瘋狂謄寫遺書時,他忽而也不甚在意了。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謝思言知他下落又如何,至多不過再來殺他。

他怕死麼?

……

立在自己的墳塋前,他當真生出一種往生今世扭曲錯疊之感。

沈六,沈安,沈惟欽,哪個纔是真正的他呢。

目光觸及墳前瓷碟內的黑白二餅,他忍不住想,陸聽溪將之擺在他墳前時,心境是如何的呢?大抵對他的厭惡更深了一層吧。

積雪的郊野格外安謐些,他隱隱聽到了謝思言的話,他知道他藉故離開是要引他現身。

如今他就立在此處,等着他與陸聽溪折返。

他只等一盞茶的工夫,二人不回,他便走。

全憑天意。

看雲驚日出,踏雪憶平生。

他後來時常想起當年四處漂泊流落的歲月。

那個捧着冷窩頭寓目蒼穹的沈六,尋不見差事,四處遭人白眼,卻依舊對未來滿懷希冀。

那是他過得最純粹的一段時光,不知前路兇險,只是固執地認爲境況總會轉好。

他踏實上進,他潔清不洿,他獨清獨醒,憑什麼不會過好?

但他還是被運命狠狠摑了一掌。

他開始墮落,他認爲自己一生就要這樣渾渾噩噩度過。

可陸聽溪出現了。

她天真不知他疾苦,但她給了他棲身之所,給了他差事,甚至給了他念書的機會。

她告訴他要端正做人,告訴他只要發奮,就能出人頭地。

這些道理他從前就懂,但從她口中說出,就是格外不同。

爲了留在陸家,他不知忍下了多少屈辱。

他堅定地認爲自己只要登臨科舉極峰,就能娶得陸聽溪。

因着心存信念,就連被孟氏母子當衆羞辱,他也能泰然待之。

然而終究不過一場空罷了。

《梁書》有云,“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

同人不同命,大致謂此。

然因果何在,誰人又知。

即便他當真做了王爺,也仍是要重蹈前生覆轍。

他用兩世去愛一人,無果反成仇。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但若當真不逢傾城色,又如何得見世間花明柳媚,如何嘗得輾轉反側、乍見欣喜的苦與甜?

他的生死禍福,他的喜怒哀懼,皆繫於一人之身。

他不過是陸聽溪的浮生過客,陸聽溪卻是他的整個世界。

後悔麼?

當然不。

他甘之如飴。

作者有話要說:

聽着李佳薇的《煎熬》和《大火》碼的這篇番外,忽然想去KTV飆高音了~

那枚玉璧跟沈安的身世沒有半毛錢關係,那不過是沈安設的一個局。

雖然充滿算計,但情是真的。

他的出身與經歷,註定了他要罔顧一切地去愛。

我知道有男配黨存在,在男配黨看來,這文大概是BE,哈哈哈~

墜茵落溷(hùn)——茵:茵席、墊褥;溷:糞坑。花朵飄落,有的墜在席墊上,有的落在糞坑裡。比喻境遇的不同,取決於偶然的機遇。這個詞有多個寫法,前文裡也出現過,都是一個意思。

“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梁書·儒林傳·範縝傳》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白居易《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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