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厲喝一聲。
“娘娘!”康嬤嬤馬上額頭觸地,不吭聲了。
宸妃扶着門框,腳步虛浮的挪過來。
皇帝伸手扶了她一把,面上卻是神情凝重,一時沒有說話。
宸妃道:“臣妾這又不是什麼大病,養養就好,皇上不必憂心掛懷了!”
說着,卻又忍不住的咳了一聲。
但她有意遮掩,看樣子是勉強壓住了,只那臉色憋得實在難看。
康嬤嬤跪在地上,忍不住的擡頭,憂慮道:“可是這都快一個月了,太醫開的藥一直吃着,非但不見好,反而……娘娘,欽天監的人行事一向穩重,既然他們都那麼說了——”
“住嘴!”宸妃卻是再度喝止她。
皇帝本就不是個大度的人,這些年陸賢妃和陸家那個自作聰明的老狐狸一直都是他的眼中釘,就是現在想來也膈應的緊。
他當然也不希望西陵豐娶陸嘉兒。
扶着賢妃一起在椅子上坐下,皇帝略一思忖,看了康嬤嬤一眼道:“你也起來吧!”
頓了一下,又道:“澄陽郡王家裡的那個丫頭——”
既然說是要衝喜,他還是傾向於另一個人選的。
就算澄陽郡王家裡排斥這門親,他下聖旨指婚,他們還敢拒婚不成?
何況澄陽郡王是世襲的爵位,如今擔的就只是虛銜,從身份上說,他們家的長孫女能攀上西陵豐,絕對是行了大運了,由不得他們不答應。
“唉!”康嬤嬤卻是嘆了口氣:“皇上,就在娘娘命人去他家探過口風之後的兩三日,那邊就三書六禮齊備,走完了過場,婚期都定好了,就在下個月。奴婢特意打聽了,倒也不怪澄陽郡王那家人不識擡舉,說是因爲給那位孫小姐定的親事原就是郡王爺一個世交好友家裡的小公子,而且又是定了多年的親事,澄陽郡王爺這些年沒有在朝爲官,只一心鑽研學問,本就有些迂腐和清高,大概也是怕退了舊友家的親事另結皇親會被人戳脊梁骨吧!”
皇帝聞言,眉頭不由的越皺越緊。
宸妃察言觀色,就仍是擠出笑容道:“皇上對臣妾的關愛之意,臣妾是知道的,只是此事已然勉強不得,總不能就爲了欽天監的一句話去強娶人家姑娘,損了陛下和豐兒兩人的名聲吧?臣妾這病看着是好得慢了些,但也沒有欽天監說得那麼邪乎嚴重的。”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她立刻又拿帕子掩住嘴巴扭頭朝一邊咳嗽起來。
皇帝手捻着袖口刺繡的暗紋,琢磨再三,終還是轉頭吩咐梅正奇道:“明日再拿陸家那個丫頭的八字去欽天監,讓他們再合一次,有了結果讓屈光遠親自去見朕!”
“是!”梅正奇剛答應了一聲,宸妃已經急急地站了起來。
皇帝也跟着起身,按下她的肩膀,嘆了口氣道:“眼下多事之秋,你的身子不見好,也總是讓朕分心,朕知道你的心思,此事——”
到底是心裡膈應,他說着,就又忍不住停頓片刻,後又說道:“此事由朕做主,朕知道你的心裡也不舒服,你也就當體諒朕吧!”
他擡腳欲走。
“皇上!”宸妃趕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皇上,朝堂之事,臣妾不敢妄言,雖然昭王和豐兒他們兄弟和睦,可那陸氏畢竟是昭王的母族,就算臣妾心中坦蕩,也怕是昭王會因此多想,萬一他要覺得是臣妾和豐兒離間,有意拉攏——”
“你多想了!”皇帝打斷她的話,把袖子抽回來,卻又順勢握了下她的手:“好了,天晚了,朕要回宮歇息了,你身子不好,就不用出來了!”
說完,轉身離開了。
“臣妾恭送皇上!”宸妃看似遲疑了一下,一直到皇帝都走到院子裡了,她才匆忙的追到門口行禮。
梅正奇扶着皇帝的手,一路離去。
一直看着他們出了嘉和宮的大門,康嬤嬤就趕緊把宸妃給扶回了殿內。
硬撐着在皇帝面前演了這麼一齣戲,宸妃也是有些筋疲力竭,坐在椅子上不住的調整呼吸。
康嬤嬤倒了溫水遞給她,感慨道:“此事當是已成定局,娘娘勞心勞力了這麼多天,總算可以鬆口氣了!”
宸妃接過杯子喝了口水潤喉,眼睛盯着外面的夜色,面上表情卻未見輕鬆。
沉默了片刻,她仍是嚴肅的警告:“再囑咐一遍下頭的人,在陛下的聖旨正式頒下之前還是要給我閉緊了嘴巴,絕不能讓豐兒聽到消息!”
“是!奴婢心裡有數!”康嬤嬤點頭應諾,但再轉念一想,心裡也還是覺得不痛快:“那個陸嘉兒實在是猖狂的很,這時候就敢在娘娘跟前放肆,害得娘娘爲了她的事辛苦了這些日子,以後真要讓她成了王妃主子……”
想想以後她也得在陸嘉兒面前卑躬屈膝,康嬤嬤自己就覺得不痛快。
宸妃心裡又何嘗沒有火?
她手捧着茶杯,脣角泛起一絲鄙薄的冷笑:“王妃?那個陸家本也是皇上心頭的一根刺,就算本宮力保,這頂安王妃的桂冠也扣不到她的頭上。
何況,首先第一個,宸妃就是不會答應讓陸嘉兒成爲安王正妃的。
康嬤嬤琢磨了一下,心中便是瞭然,只是再一細想,免不了還是擔心:“可是那個丫頭不識好歹,萬一她再鬧——”
“那就要看她是聰明還是蠢了!”宸妃道,眼中有一道寒芒一縱而逝:“只要皇上賜婚,那便是恩典,如若她再不知好歹……鬧起來,不管她拿出什麼證據出來,都只會被看做是構陷。本宮倒是希望她能鬧一鬧呢,雖然的確是本宮指使她去給瑞王下套的,可是隻有口說無憑,以前她和本宮蘇武來往的時候,她大張旗鼓的去告發本宮,還有可信度,一旦彼此之間有了利益牽扯了,她要再鬧,那便是事出有因了!”
可惜啊——
以陸嘉兒的頭腦,她應該是會見好就收,而不會得寸進尺的。
“還是娘娘高明!”康嬤嬤忍不住嘖嘖稱讚,“這樣一來,只要這門婚事定了,那麼陸嘉兒手裡的那些把柄也就等於是廢了,日後還是要由着娘娘拿捏的!”
宸妃笑了笑,隨後又斂了笑容,字字慎重道:“所以在此局定下之前,一定不能讓豐兒知道,省得節外生枝!”
“是!”康嬤嬤又應了一遍,此時心裡倒是比方纔更加重視了幾分,後又看看外面的天色道:“娘娘,眼見着就要三更天了,奴婢先伺候您歇了吧!”
宸妃坐在那裡,卻是若有所思,並沒有就寢的意思。
“娘娘?”康嬤嬤循着她的視線往外看,也沒看出個什麼,不由的狐疑:“您怎麼了?”
宸妃緩緩地從遠處收回目光,視線定格在她臉上:“皇上怎麼突然就想起來要關心本宮的病情了呢?”
康嬤嬤一愣,隨即脫口道:“娘娘也病了有些時日了——”
宸妃眼底的疑慮卻是不減,嘆了口氣起身往內殿走:“就怕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但是不管怎樣,皇帝主動過來探病,的確是讓陸嘉兒這一局化解得更順利也更順理成章一些,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宸妃回到內殿,重新更衣睡了。
而彼時的昭陽宮內,常貴妃卻還在倚門望月。
自從曲嬤嬤暗中得了消息,告訴她梅正奇被皇帝單獨留在御書房問話了,她就一直站着沒動了。
夜露下來了,外面的晚風也是漸涼,她卻像是毫無察覺一般。
曲嬤嬤最後稟報完了皇帝的行蹤,也被她打發下去睡了,在側院的偏房裡洗了把臉,剛出來倒洗臉水,目光不經意的一瞥卻發現她竟還站在門口未動。
曲嬤嬤心生疑慮,想了想就把臉盆放在地上走過來:“娘娘,天色已經很晚了,您還不歇息嗎?奴婢方纔不是已經稟報您,皇上去宸妃處坐了坐,這會兒已經回寢宮歇下了嗎?”
常貴妃仍是盯着遠處浩瀚的星海,這夜色寧靜美好,她卻不合時宜的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末路就在眼前,這樣好的月光我還能再看幾回?趁着現在能看的時候,便就多瞧上幾眼吧!”
曲嬤嬤聽得心裡猛一個哆嗦,然後趕緊定了定神,僵硬的扯着嘴角道:“娘娘怎麼這樣說……”
常貴妃道:“他會想起去探梅雨秋的病,自然就是已經準備萬全,要開始準備給我往黃泉道兒上鋪路了,我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的聲音平靜,語氣卻是篤定異常。
曲嬤嬤聽得,心裡又是一顫一個哆嗦,忙驚慌的四下裡看了眼,確定沒人偷窺,也還是心有餘悸的喚了聲:“娘娘!”
常貴妃終於從遠處收回了目光。
雖然料定了皇帝的陰謀和決心,但是這一刻她既不見憤怒也不見惶恐慌張,脣角反而始終帶着諷刺的一抹笑,這時候開口,語氣頗爲惡劣:“早知道會走到這一步,本宮當初還真是不該碌碌無爲,這中間十二年的光陰啊,竟都這樣白白的揮霍掉了。”
她嘆了口氣,攏了攏領口的衣裳開始轉身往內殿走:“要是早些動手,逐一的剷除了他的那幾個兒子,那麼今時今日,本宮和衛兒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可見啊,這人生在世,還真是不能偷懶,也不能存着半分的僥倖,一步錯,滿盤輸,甚至連個力挽狂瀾轉圜的機會都沒有!可惜啊可惜!”
她這嘆息聲一聲重似一聲,而曲嬤嬤聽在耳朵裡,累積在心底的寒意卻更是一層更深似一層。
她幾乎是惶恐的想要去捂常貴妃的嘴,卻終究四望着還是沒敢,只是使勁壓抑着聲音緊張的道:“娘娘!擔心隔牆有耳啊!這些話可不好亂說的!”
常貴妃回了內殿,脫下披在肩上的外袍扔在一邊。
曲嬤嬤快走兩步,搶着去替她重新整理牀榻。
常貴妃走過去,坐在牀沿上。
曲嬤嬤跪下去幫她脫鞋子,但只要想到她剛纔說的話,就忍不住的心慌,雖然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遲疑的開口:“娘娘!小殿下那件事——回頭等陛下氣消了,您還是過去哄一鬨吧,殿下他年紀小,又是被人引誘的……再怎麼說也是親父子,皇上他……”
“他又不缺兒子!”常貴妃無所謂的打斷她的話,隨後又是話鋒一轉,冷然道:“何況他現在真正容不下的人是我!”
“怎麼會……”曲嬤嬤脫口安撫,卻是本能的底氣不足。
常貴妃看她心虛的模樣,倒是完全沒有被感染到,只是略有些遺憾的道:“本來就沒指望着能在他那裡依託什麼,這時候你也不用覺得憤憤不平,事到如今,本宮還是那句話——我輸得起!只是現在多少還是有些後悔,當初——其實我是應該替衛兒拿下那個皇位的,他到底是我的兒子!”
她初入宮時,皇帝最大的兒子西陵豐也不過只有十七歲,那個時候大家都還羽翼未豐……
其實曲嬤嬤是相信她的話,她雖還未親眼看見這個女人做出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僅憑她在危機和困境時那種又穩又狠的心態,這就足以叫人相信她。
那時候初入宮闈,她正得寵。
宸妃和安王被放逐在外,太子和皇后資質平庸,陸賢妃不得聖心,西陵越又羽翼不豐,在那樣的局面之下,這個女人若是真心想謀,實際上還是大有所爲的。
曲嬤嬤突然就有點可憐她了——
她一開始安分守己,是因爲對皇帝心存眷戀,只想着靠在那個男人的庇護之下安穩的度日吧?
可是帝王無情,誰又能想到有朝一日皇帝會翻臉無情呢?
她心中感慨,只能安慰:“很晚了,娘娘也別多想了,先休息吧,事情也許也沒有這麼糟呢!”卻是忽略了對方前面說的“沒指望”三個字。
常貴妃脫了鞋子上牀。
曲嬤嬤就也熄燈下去了。
這一整夜,人人都懷揣着心事,但一夜無眠的卻只有一個南齊太子。
打發了侍衛下去,他孤身在窗戶前面站了一夜。
那一夜,本來心中百感交集,照着他以往的心思,他想,他或者會很排斥,不願意看到天亮的吧,但是很奇怪,隨着月色西沉,晨曦緩緩籠罩下來,他的心情卻意外的跟着平靜了下來。
而等到看見一輪初升的太陽緩緩地從圍牆後面露出來,心裡某個被黑暗籠罩了很久的角落卻好像突然被這陽光曬進去,亮堂了起來。
“來人!”他合上了窗子,轉身往屋子裡走:“備水沐浴!”
“是!”外面的侍衛應諾,不多時就打了洗澡水進來,幾個丫頭捧着衣物配飾魚貫而入。
他的心腹侍衛也跟着走進來,身後單獨跟着個丫頭,手裡捧了個不大不小的錦盒。
齊崇狐疑的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今天一早,昭王府叫人送來的!”那隨從道,命人把盒子呈遞過去,他親手打開,語氣有些遲疑:“屬下看着這東西有些奇怪,所以……”
齊崇側目看過去一眼,微愣之後,脣角便是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然後沒說什麼,轉身走到了屏風後面。
他洗澡更衣之後,就輕裝簡行的帶了一隊侍衛離開驛館,照着墨錦給的地址尋了過去。
那個宅子並不難找,只不過和沈青桐過來這裡的時候不同,他走的是前門。
昭王府留在那裡的侍衛一早就等在那裡,聽了他的來意,就點點頭。
齊崇沒進去,那人轉身回院子裡,又過了有一會兒方纔帶着衛涪陵出來。
齊崇本來是心事重重的坐在馬上的,一直聽到大門再次打開的動靜才猛地擡頭。
他愣了一下,然後翻身下馬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