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小小的竹節,樣子平平無奇。
宸妃立刻了然,一邊故作從容的彎身撿起,一邊道:“昭王妃的衣裳想必髒了,方纔看她的婢女一直在門外守着,不捨得離開,臣妾就讓人過去她那邊給取了一套換洗的衣裳來。”
她這話,是解釋給皇帝聽的。
皇帝沒做聲。
她便又兀自好奇的去查看手中竹節。
然後,幾乎就是順理成章的,從裡面抽出一卷卷得很小很仔細的紙捲來。
“咦!”宸妃輕嘆一聲,“這是什麼?”
她順手打開。
西陵越沒攔。
皇帝也沒做聲。
他心裡是知道的,以西陵越的心機和眼光,自然已經明白這是他設的另一個局,若是西陵越這就聲色俱厲的站出來阻止這個計劃的實施,那麼針尖對麥芒,他必然也不會容情,而是會像以往每一次那樣,不遺餘力的打壓,好讓這個桀驁不馴的兒子屈服。
可是——
當西陵越對此沉默的時候,他反而會覺得煩躁和心虛。
他終是明白的,即使再忌憚,但是毫無疑問,這些年,這個兒子在朝堂和政務上的出色表現他都還是看在了眼裡。
很奇怪是嗎?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也許在這位皇帝陛下的眼裡心裡,他最看重的未必就是和西陵越之間的父子之情,反而是這個兒子出色的才華和本事給他帶來的榮耀。
這兩者,是有區別的,但顯然,他是還沒太看清楚自己的心。
皇帝一直抿脣不語。
宸妃被晾在那裡,卻是尷尬了,她將那張紙逐漸展開,就再找不到話說了。
梅正奇側目瞄了半天皇帝的反應,終於無奈,只能走上來,試着抻脖子看了一眼,看過之後便是大驚失色。
“呀!”他倉惶的跪伏玉地,臉孔都幾乎貼到地面上。
旁邊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也湊上來看了一眼,隨後就也是神色大變的轉向皇帝道:“皇兄,這是一張北疆軍中的兵力分佈圖啊!”
宸妃這纔像是慌了,手裡捧着燙手山芋一樣的捧着那張紙,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的臉色始終不好,這時候也沒有更難看幾分。
迎萱下意識的扭頭看過去一眼,隨後就腿一軟,跪倒在地,直接哭了出來:“不關奴婢的事啊!皇上明察,奴婢什麼也不知道,奴婢只是奉命去昭王妃的住處給她取換洗的衣裳,衣裳也是她房裡的丫頭找出來交給奴婢的,奴婢也不知道這衣裳裡頭怎麼會藏着這樣的東西,這……這真的和奴婢沒有關係啊!”
她這一哭,院子外面圍觀的衆人就更是將事情的原委聽了個清楚明白,大家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
西陵越還是沒開口辯解。
宸妃實在覺得拿着那東西渾身都不舒服,於是硬着頭皮過去,將東西呈送皇帝。
皇帝只是低頭看着她手捧着的東西,並沒有伸手接過的意思。
梅正奇悄悄往旁邊扭頭,觀察了一陣,這時候才爬起來,接了宸妃手裡的圖紙。
宸妃將東西交出去之後,也就不敢多言,默默地扯了裙子跪在了迎萱側前方。
“陛下——”梅正奇小心翼翼的開口詢問。
皇帝扭頭看向西陵越。
父子兩個,四目相對。
西陵越沒慌也沒怒,反而脣角無力的勾起一抹苦笑,輕聲的道:“父皇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衆人的目光都齊刷刷的聚焦於他二人身上,不免開始了揣測——
盜取邊塞的布兵圖紙,這可是要命的罪名,就算一向在朝中勢力根深蒂固的西陵越也扛不住的。
然則,衆人等了半晌,卻也未見皇帝開口。
也許外人會揣測,昭王殿下這次要栽跟頭了,但是聯繫上午發生的事,梅正奇卻心知肚明——
皇帝要剷除的,就只有昭王妃而已。
雖然他也不想去得罪西陵越,但明顯皇帝就是在等着借他的嘴巴行事,於是梅正奇還是硬着頭皮小聲的道:“這些東西,一向都只收在陛下的書房的,那會兒陛下召見了王妃之後因爲急着去青萍園設宴,奴才也走得急,就沒有刻意的吩咐人進去收拾。許是……許是……”
他說話的時候,就開始冒冷汗,完全不敢去看西陵越的臉色,最後才斷斷續續的道:“王妃是女流之輩,可能……可能只是一時好奇,將這當成是一般的塗鴉了吧!”
這話卻是聽得在場的人無不想笑。
只是他們都繃着沒人敢笑,卻是方纔急着去看了那圖紙的成王爺怒斥道:“胡說什麼?你的狗眼都識得你上面標註是北疆的軍事防禦,昭王妃又不是睜眼瞎,她會不識字嗎?”
皇帝的那些兄弟,不約而同都有一個特點和一個好處,特點就是全部手中無權,閒散度日,好處就是,明哲保身,從來沒人蔘與這新一輩皇子的奪嫡之爭。而這位成王爺卻並非是要針對西陵越或是沈青桐,只不過他脾氣火爆又一根腸子通到底,對於眼前看見的事不會拐彎抹角的藏着掖着罷了。
但是毫無疑問,他此時的仗義執言就幫了皇帝很大的忙。
梅正奇被他呵斥的一個哆嗦,隨後仍是一臉難色的道:“奴才……奴才……”
他又轉頭去看皇帝:“當時皇上是秘密召見昭王妃,隨後陛下又是先一步離開的,奴才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這麼一說,就更是惹人遐想了。
“這麼大的罪名,梅公公是要強行加在我家王妃的頭上嗎?”木槿提了裙子自那屋子裡匆匆跑出來,直接跪在了皇帝面前道:“皇上,王爺,臨近中午那會兒皇上的確是秘密傳召了王妃前去見駕這不錯,可是王妃見駕之後就直接去了青萍園,隨後更是身體不適,一直都寸步不離的跟着王爺的,自始至終,別說沒回過住處,更是連吩咐個人回去報個信都不曾。現在迎萱姑娘從我們王妃房裡抱出來的衣裳裡藏了不該有的東西?這衣裳也都還沒過我們王妃的手呢,梅公公怎好明示暗示的提點衆人,此物是和王妃曾經奉命前去見駕有關?”
到底不是皇帝親自囑咐安排的,這件事最大的敗筆就是迎萱還沒有把衣裳拿進去過沈青桐的手就先發難了。
皇帝眼底瞬間閃過一抹幽暗的冷光。
迎萱卻急了:“我與王妃娘娘何怨何仇?聽你這意思倒像是說我做了什麼似的。就算王妃她見駕之後一直不曾回過住處,但是陛下的書房離着青萍園還有一路呢,誰又敢說這一路上就不會遇上幾個人的?”
她到底也是忌憚沈青桐這個昭王妃的身份,所有無憑無據之下也不敢把話說得太直接了。
木槿狠狠的瞪她一眼,然後冷笑:“那就要問宸妃娘娘了!”
宸妃皺眉,不悅道:“你這丫頭東拉西扯的,竟還要攀誣本宮嗎?”
木槿卻沒理她,又給皇帝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道:“陛下明鑑,王妃自您的書房出來之後,並不認得前去青萍園的路,是被宸妃娘娘宮裡的一個宮女一路陪同送過去的,王妃路上有沒有遇到什麼人,說過什麼話,或者做過什麼事,皇上只要傳那個宮女過來,一問便知!”
皇帝和宸妃等人俱都沒有想過其中還有這麼一出,不免都是心裡一驚。
這時候,一直沉默的裴影夜卻是突然踱步過來道:“這件事情非同小可,還是必須要查問清楚的,既然昭王妃有人證,那越皇陛下就不妨把人叫來問問清楚!”
別人開口,皇帝還能呵斥,但是對方是和他平起平坐的裴影夜,他就連甩臉色都不能了。
皇帝暗暗咬牙,側目指了一個侍衛:“你去吧!”
“是!”那侍衛領命。
裴影夜也回頭對趙凜道:“你也陪着去吧!”
皇帝心裡一口氣,瞬間頂在了胸口。
若是換做別人,他必定怒罵“你這是不放心朕嗎?”,可是這話,卻不敢對裴影夜吼的,畢竟別人都怕他,裴影夜卻未必給他面子。
皇帝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裴影夜倒是主動解釋:“茲事體大,爲了公允起見,還是大家彼此都避個嫌的好!”
於是皇帝的那一口怒火就更是哽在胸口,怎麼都散不出去。
兩個侍衛匆匆離去,倒是沒多久就拎小雞一樣的拎了一個宮女進來。
那宮女直接趴在了地上:“見過皇上!見過娘娘!”
宸妃知道裴影夜維護沈青桐之心,立刻搶着就要開口:“你——”
然則——
西陵越的反應遠在她之前。
“聽說午間你有見過本王的王妃?”他問,語氣裡面沒有任何威逼的意思,反而聽得有點叫人拿不準他的意思。
“是……是!”那宮女戰戰兢兢的回,其間想擡頭去看一眼宸妃的意思。
西陵越卻踱步過去,擋在了她面前,繼續道:“父皇宮中有重要書文失竊,現在有些疑問不明,你是在哪裡見到王妃的?遇見她之後又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
那宮女一聽,就只當是沈青桐被抓現行。
她不算宸妃的心腹,但是昭王和安王互爲眼中釘的局面她的清楚的,當即就深得其意,一五一十的道:“奴婢是在陛下寢宮外面遇到王妃的,當時奴婢本來要出門的,走到門口卻見昭王妃站在陛下寢宮外頭左右張望,話說要奴婢送她去青萍園。王妃說……說她不認得路!”
西陵越似是不信:“王妃讓你給她帶路?”
“是!”那宮女斬釘截鐵的點頭,隨後又有些遲疑:“說起來也是奇怪,當時奴婢掃了一樣,皇上寢宮內外居然一個侍衛和宮人也沒有。本來給王妃引路並非奴婢的職責,但見實在找不到人,奴婢又不好拒絕,就只能……”
話到這裡,似乎更加坐實了沈青桐身上的罪證。
西陵越又道:“你一直送王妃到青萍園門口的?途中她可有遇見誰?還有你見到她的時候,她手裡可有拿着什麼不合時宜之物嗎?”
這種引導,已經相當不妙了。
偏偏大庭廣衆,皇帝和宸妃都不能喝止,否則就只能證明他們心裡有鬼。
“是奴婢送王妃過去的,路上……沒遇見誰!”那宮女道,大着膽子又補充:“奴婢見到王妃的時候,倒是不曾在意她手裡有拿着什麼,畢竟王妃身份尊貴,奴婢也不敢冒犯褻瀆的。”
趙凜跟着皇帝的人過去了,那人事先也交代不了她什麼,所以西陵越這一引導,她就只當皇帝那裡丟的東西人贓並獲的從沈青桐身上給搜出來了,所以自然刻意強調她是從皇帝寢宮一路護送沈青桐到青萍園的事實。
西陵越猶不放過,再次確認:“你確定在前往青萍園的途中王妃沒有接觸過任何人,也不曾和任何人之間交換過什麼東西嗎?”
“沒有!”那宮女堅定的道:“一路上王妃並未與任何人接觸過,王爺若是不信——沿路都有巡邏的禁軍的,您也可以找他們查問。”
西陵越於是再無它言。
木槿道:“如此一來,就可以證明迎萱姑娘帶過來的東西和我們王妃無關了吧陛下?”
那宮女這才覺得不妙,一臉茫然的偷偷去看宸妃的臉色。
而宸妃此時,根本就顧不上她。
成王爺就只覺得自己腦子轉不過彎來:“皇兄的書房並非常人可以擅入的,難道是趁着昭王媳婦兒離開之後……”
“既然我的王妃沒有傳遞此物的機會,而這東西也是過了宸母妃您這個宮女的手的,現在兒臣又是否可以懷疑是她捏造構陷?”西陵越已經轉向了宸妃發難。
他臉上一直沒什麼表情,出口的聲音也異常平靜,不僅沒了平日裡盛世凌雲的霸道,甚至連點兒咄咄逼人的意思也沒有。
但就是這樣,卻更能感知到他此刻堅決的態度。
宸妃知道,沈青桐的孩子沒了,此時此刻最憤怒的人必定是他,正在風尖浪口上,她甚至都本能的忌憚,並不敢太過激進的應對。
“娘娘!奴婢冤枉!”迎萱趴到地上,大聲的喊冤。
皇帝一直沒有做聲。
梅正奇察言觀色,就很委婉的輕聲道:“這張圖紙,確是隨同戰報一起進京的那份布軍圖紙,並非是什麼人爲了構陷王妃而隨意塗鴉出來的。北疆的戰報是今日一早才送過來的,因爲事關機密,是兵部樑尚書親自送過來了,此時樑尚書也還在行宮之中歇息。此物必定是從陛下書房偷盜而出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迎萱看到了希望,連忙爬過去扯着宸妃的袖子澄清:“娘娘,今日自娘娘起身之後奴婢就寸步不離的跟隨侍候,東西絕不可能是我偷的!”
她當然知道東西是皇帝身邊的暗衛給她的,而宸妃也很清楚,這是皇帝親手設下來針對沈青桐的局面,可是——
她們誰也不可能站出來指證皇帝,這時候就只能打落了牙齒自己往肚子裡咽了。
宸妃定了定神,擡頭看向了皇帝,艱難的開口:“皇上,這個丫頭今天的確是寸步不離的隨在臣妾左右的。如若真是有人居心叵測,她……可能是真的一時不察,被人給利用了!”
事到如今,皇帝還能說什麼?
他袖子底下的手指握緊又鬆開,如此幾次,幾乎是花費了所有的力氣控制才勉強壓制住情緒。
“軍報遺失,非同小可,越兒,既然此事還關乎沈氏的清白,那麼朕就交予你去盤查處理吧!”最後,皇帝說道。
“是!”明知道不可能查到什麼,西陵越居然也沒拒絕。
事情到了這一步,再繼續滯留下去也沒多少意義了。
皇帝就又擡眸對裴影夜道:“今日諸事,讓魏皇見笑了,招呼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陛下客氣了!”裴影夜道,緊跟着話鋒一轉:“不過陛下,昭王妃與朕頗有些淵源,現在她出了事,朕便不好在這個時候就趕着離京了,如此一來,怕是還要再多叨擾陛下兩日了,還望陛下勿怪!”
他這只是交代一聲,並不是商量,皇帝很明白。
皇帝咬着牙,腮邊肌肉抖了抖,最終也只是點頭:“魏皇你是朕的貴客,自然求之不得!”
他是真的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再待下去了,說完甩袖就走。
不想剛一轉身,就聽院子外面圍觀的人羣裡有人低呼:“昭王妃?”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擡眸看去。
沈青桐身上穿着那醫女拿給她的一套衣裙,衣裙素淨,她的一張臉更像是一張乾乾淨淨的白紙,除了五官分明,皮膚之下卻是半分的血色也無。
此時她的目光也平靜無波,一眼看去,倒是叫人感知不到絲毫活人的氣息。
彷彿那精緻的五官壘在一起,就只是一件雕工精美的器物一樣。
彼時,她手扶着門框,不止何時竟然走了出來,無聲無息,又仿似鬼魅一般,就那麼靜靜的注視着這院子裡色彩斑斕的一羣人,那目光,沒有額外特別的分給任何人多一分。
“王妃!”木槿嚇壞了,其他人都還在發愣,她已經驚呼一聲就趕忙爬起來就衝了過去。